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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候鸟 作者: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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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妍不要吵 让爸爸睡觉 爸爸的工作 很辛苦呢 让我抱着你 到街上去 在街上 绕一个圈 再绕一个圈 直到 船厂的汽笛 呜呜地响起来 那时候 爸爸睡醒了 爸爸又要上班了 那时候 我们一起回家去 早上,很早我就起来上学了,学校是八点上课,所以,每天早上七点钟我就起来。我睡在骑楼的小房间里,天一亮,日光跑进窗来,整个骑楼非常地光亮。夏天的下午,我的睡床,简直是一座沙滩。房子光亮其实也有好处,因为天一亮,不用闹钟叫唤,我就醒来了。书包总是晚上整理好的,衣服搭在椅背上。这么早,外公还没有起来煮粥呢,我吃面包作早餐,然后自己静静地上学去。 爸爸起得比我更早,我起床的时候,他早已上班去了,他是什么时候起床的?该是五点钟吧。有几个早晨,屋子里的一盏灯亮了,灯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忽然醒来,听见爸爸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听见他穿鞋子,喝茶的声音,然后“啪”的一声,灯熄了,门开了,门接着“砰”的一声关上,楼梯上响起踏步声。我看见磨砂玻璃上有一个巨大的投影,爸爸下楼上班去了。爸爸才是屋子里起得最早的一个人。 有时候,天气很冷,我缩在被窝里,听见爸爸洗脸,刷牙,然后是妈妈的声音:很冷吗?爸爸说:大概是九度吧,比昨天早上冷。在楼梯上,磨砂玻璃上仍透现一个巨大的影子,除了踏步声,我还听见爸爸的一两声咳嗽。但我并不常常在半夜醒来,许多时候我睡得很熟,醒来,爸爸已经上班很久了。 爸爸要到正午的时候才回家吃午饭,我也在中午的时候放学回家。我一听到学校的下课铃,把书本朝抽屉里一扔,就急急跑出课室,从楼上跑到楼下,又从半山上跑到山下,横过马路,等巴士。中午吃饭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连同回家和上学的时间,我不得不赶,从学校赶回家,运气好些是二十分钟,如果巴士久久不来,就要半小时了。回到家里,爸爸他们总是已经吃过饭。爸爸的午饭时间也是一个钟头,他和我同样要争取时间,我争取的是上学的时候,他争取的是半小时的午睡。 午饭之后,爸爸睡午觉,我独自吃留下来给我的饭菜,刚吃完,又跑去等车赶回学校。午饭真是一件麻烦的事,一个人又不能只求学不吃午饭。从前的学校,可以带饭盒回学校蒸饭,或者把饭盒带到泡水馆去泡饭,甚至可以让家里的人带饭到学校吃。可是,我现在读的学校,没有蒸笼替大家蒸饭,整个城市也找不到一家泡水馆,也没有什么人带饭回学校。上餐厅去吃吗?一个月得花多少钱呀,我只能匆匆忙忙赶回家,又匆匆忙忙赶回学校,许多同学也和我一般,赶呀赶。 星期日的午饭,是我一星期中最悠闲的午饭,而且,我可以和全家人一起吃。爸爸要在正午回家呢,外公已经把饭煮好了,我拿着湿毛巾把木头桌子抹干净,摆好酱油碟子和筷子,等爸爸回家。到了十二点,船厂的汽笛声呜呜地响起来,工人从厂里出来,行人道上的大排档一下子坐满了人,路边也蹲了许多青蛙似的脚。整条街的人都在吃饭,很静的一条街,忽然生气勃勃。大概,妈妈说的钱塘江大潮就是这样的吧。我站在窗前,朝楼下张看,如果看见一个脚步健快,身穿白制服,头戴白军帽的高大个子走过,那准是爸爸。于是,我走去开门,因为楼梯上也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爸爸回来了。爸爸永远穿着一身制服,冬天是黑色的毛绒,夏天是白色的斜纹布,斜纹布很厚很耐洗,但是很重。炎炎的夏天,穿这么厚的制服,难怪爸爸满头是汗了。爸爸一进门就把制服的上衣脱下来,我把衣服接过,用衣架架好,挂在当风的地方。制服的背上常常是湿的,一摊汗,领口上也是汗。爸爸的汗背心也湿了,他把湿背心脱下,让妈妈用干毛巾替他把背上的汗揩干,然后他自己用干毛巾擦身子,穿上一件干净的汗背心。妈妈绞了一条湿面巾给爸爸抹脸,或者由得他自己洗脸,然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不管是星期一还是星期天,爸爸都要睡午觉,因为不管是星期一还是星期天,爸爸都要上班。星期天,我不用上学,星期六,我有时上学,有时不上学,但爸爸从来没有假期,他的公司是一间怎样的公司呀,所有的人都像牛和马一般,不断地上班,上班,上班。爸爸是没有假期的,所以,我们一家人也不上公园去了,也不上茶楼去了,也不看电影了。对于爸爸来说,看电影、上公园或上茶楼,还是睡午觉的好。 爸爸睡午觉了,大家都要静静地不要吵闹,但妍妍是不懂的,她照样咿咿呀呀地说她的傻话,走起路来嘀嘀嗒嗒响,又喜欢爬桌子、椅子。妈妈说:素素,带妍妍到街上去玩一阵吧。于是,我抱着妍妍,到楼下去。长长的一条街,朝哪一个方向走?还是绕圈子吧,绕一个又一个圈子,绕到船厂的汽笛呜呜地响起来,那时候,爸爸又要上班了。妈妈会说:该上班了,爸爸就会起来,洗一把脸,喝一点热茶,穿上吹干了的白斜布制服,戴上帽子,穿上皮鞋,上班去。那时候,我和妍妍从街上回来。 街上有那么多的人,街上甚至有那么多的狗,彼此都在享受一顿午餐,几个人围着坐比较热闹,一起谈话、喝茶、剔牙,也有的人一声不响,默默地蹲在一边。多数的人都吃饭,一碟或者一碗,有桌子坐的人,菜都放在面前的小碟子里,茶杯就在碟子旁边;没有桌子凳子坐的人,菜饭都在碗里,要喝茶,就走到桌子前面去倒,各种各样的饭菜,一下子填饱了各种各样人的肚子,也有各种各样的骨头和残渣,忙碌了各种各样狗的嘴巴。 我有时扶着妍妍在地上走,她并不会自己走路,我弯下腰来扶她,不久腰就酸了。妍妍看见什么都要伸手去拿,看见了狗就去捉狗尾巴,又把手伸给狗吃。让妍妍自己走路,照顾她才困难呢,我还是抱着她好了。抱着她,两只手不久又酸了,但是总比由得她自己到处乱闯的好。从门口的长街转一个弯,是一条短短的横街,这条街,我大概走五十步可以走完,街虽然短,却十分热闹,因为在这条街上,满是各种行业的小摊档,有配钥匙的,有修理水喉的,有补鞋的,有卖木屐的,有水果摊子,杂货糖果摊,每一种手作和买卖,都可以让我细细地看半天,我就忘记自己的两只手很酸了。 素素,爸爸回家了吧。 吃过午饭,睡觉了。 今天不用上学吗? 今天是星期天呀。 哦,我倒忘了。 我只有星期天才不用赶回学校。 读书最幸福了。 不读书,会不识字。 没有钱,就没有书读了。 我读书,也要缴很多学费。 我的几个小孩,都读不起。 那么将来都不识字了。 有什么办法,谁叫我穷。 不读,将来长大了做什么呢? 做学徒好了。 我们家的鞋子破了,都交给陈伯补,他很胖,短头发,他的头发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常把刀在头上那么一刮的缘故。他的手指上有很多茧,大概是拉绳线拉多了。陈伯补的鞋子很牢固,我们常常补车轮底,就是用车轮的胶裁下来作的鞋底,陈伯的胶水力道很强,能够把鞋底牢牢地胶在鞋上,穿很久也不脱下来。南方并没有一间叫作拔佳的鞋店,我也不到百货公司去买皮鞋,旧的皮鞋总是穿了又穿,破了就拿去给陈伯补。 这一条横街上的人,不管是陈伯,还是水果摊,修理水管、配钥匙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爸爸,也许,爸爸穿上了制服,一走到街上,模样特别鲜明吧,也或者,横街上的人,起初还以为爸爸是警察。后来,他们一定知道,那个穿制服的人不是警察,是巴士公司的稽查,走起路来,是精神奕奕的,见到了任何人都微笑,打招呼,早上对人说:你早,你早。于是大家也就和他说话了,看见了,总要说:吃过饭了吗,放工了吗。因为认识了穿制服的人是巴士工人,所以,对他的家人也一个一个熟悉起来,他有两个女儿,一个素素,在读书,另外一个叫妍妍,是个还不会走路的小娃娃。他们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家。一家六口,靠一个人赚钱,生活也很艰苦。 穿制服的这个人是一个有责任的好人,这是阿彩说的。阿彩在附近一所石屋里住,家里有一个患上小儿麻痹症的女儿,阿彩的男人,不知道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不回家,现在,阿彩的生活就靠自己出去给人洗衣服来维持,素素家的衣服,是阿彩洗的。那些白斜纹制服,又重又硬,洗来洗去,擦来擦去,简直要命,不过,阿彩觉得林家一家人都好,林先生每天上班,按时回家,从不喝酒不胡乱花钱,一家人的日子还过得融融洽洽,哪像她的男人,有几个钱就不见了。林家太太才幸福哪,嫁给了这样的男人。唉,一个女人,要是嫁错了,一生也就完了。林太太也是一个好人,洗衣服的工钱从不拖欠,有时候,她还帮阿彩熨衣服,阿彩把别家的衣服拿到林家来熨,她也一样高兴,还常常问起阿彩的女儿,这一阵可好些不,福利署的人有没有来看她。林太太自己没有什么钱,却常常给阿彩一些糖果和饼干带回家,阿彩替林家洗衣服,觉得辛苦些也甘心。阿彩每天早上来洗一次衣服,我只在星期天早上才看见她,我不知道她几岁,她看来年轻,但又好像很老。她穿一件花布的中国衣裳,纽扣都扣在一边,这样的衣服,我从来没有穿过,我总穿衬衫。 每次看见阿彩,我总也看见她的辫子。她的辫子真长呀,从背后一直拖,如果用尺量,一定有三尺长,梳一次头,大概也要半天吧。但阿彩说,梳头倒没什么,洗头比较麻烦,湿头发要很久才干。阿彩到我们家来洗衣服,总要比外公煮饭的时候早些,这样,大家都不会一起挤在厨房里,也不用争水了。我们家有一个大木盆,可以用来洗澡,平日,就用来洗衣服,阿彩拿一条胶水管接在水龙头上,放了盆水,衣服都浸在水里,她端了一张木头矮凳坐,把衣服放在洗衣板上,搽上肥皂,使劲地擦,她的辫子,也就晃呀晃地动,虽然,她已经把辫子在颈上绕了两转。 爸爸的制服很厚,洗起来很吃力,把制服绞干,阿彩说,比洗还要用劲,也比洗床单更难。所以爸爸总是把制服多穿一两天,真的不能穿出去见人才换。不用洗制服的日子,阿彩是轻松的,一会儿就把衣服都洗好了,厕间的水泥地上满是肥皂泡泡,水声哗啦哗啦响,不久,阿彩就抱着一个洗脸盆出来,里面都是干净的衣服。衣服全挂在前窗外面的晾衣竹上,一件一件抖开了,拍打过,用衣夹子夹牢。前窗的阳光猛烈,到了下午,连最厚的制服也可以干透。收衣服是妈妈的工作,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收下来,折好,要熨的熨,不用熨的放在抽屉里,袜总是两只放在一起,卷成一个小皮球的模样,就不怕散失了。 替爸爸的制服装上纽扣,是我的工作,一件制服,要装上十多副纽扣呢,不管天冷还是天热,白斜制服还是黑绒制服,纽扣都是银色的。每一个纽扣连着一个螺旋的圆圈,装纽扣就是把纽扣背后的圆圈套进制服纽孔的缝洞里,然后把螺旋绕在扣上,这样,纽扣才不会从衣服上掉下来。纽扣并不是只装在衣襟的正面,制服上的四个口袋,肩膊上的两边肩带,都要装纽扣,算起来,每件制服上面,要用十一颗纽扣,看上去亮闪闪,有一种说不出的辉煌。我觉得爸爸穿上制服特别有威仪,可能是因为那些闪亮的纽扣的缘故。 抱着妍妍,我在街上走得很慢,既看人家补鞋,也看别人买木屐,买水果,街上什么水果新上市,我是不会不知道的,这一阵是梨子,这一阵又是橙子,还有杧果。南方的水果真多,我记得,我以前吃得最多的是橘子,剥开了皮,一颗一颗吃,外公把果皮都收去晒干,放在一个瓶里。外公最喜欢瓶子了,遇上什么瓶子都要藏起来,瓶子里又装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他有一个瓶子,很奇怪,胖胖的,有一个像小碗一般的盖子,瓶子里有水,水还浸到碗口上,瓶里放的却是一些生的菜、姜或蒜头,外公常常把这些浸过的菜拿出来吃,好像吃的是鲜鱼和鸡鸭,我却觉得又酸又辣,有一股奇异的味道。但那个菜瓶子可是外公的宝贝,他说,那不是瓶子,是叫泡菜缸。 我以前很少吃橙,橙和橘子很相像,但却是不同。南方的橙很多,苹果也多,还有些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的龙眼、荔枝、阳桃、木瓜、红毛丹,而我以前常常吃的杨梅、樱桃、枇杷、水蜜桃反而少。香蕉没变,梨子也不变,总有很多,也一样好吃。横街上的水果摊一年四季都摆在街口,至于玉米摊子和糖炒栗子摊子,却随着季节出现。我抱着妍妍时,只站着看那些腾腾的热气,看小贩怎样做生意,自己并不买,因为我并没有很多零用钱。 从横街转出去,是一条宽阔的马路,这里的行人道上都是商店,茶楼也有,商店的楼上学校也有。马路上很热闹的,各种车辆都在抢路。面包店的门口是一个巴士站,站了许多人,起初是排了一个还整齐的队伍,但车子一来,队伍就不见了,所有人混成一个扇子形,争着上车,车上一个守闸员,总要和乘客打一阵架,推推挤挤,大喝大吵好几分钟,车子才能再开。车上的人挤得像罐头沙丁鱼。冬天大概会暖和些吧,夏天却是可以挤得人人不能呼吸了。我每天上学放学也要和许多人一起挤车子,幸好我搭的路线不是最挤的,不然,我还没到学校,已经给挤死了。 爸爸的工作是什么呢,就是在车上查车票,看看有没有人不买车票,同时也看看售票员有没有漏卖车票,在这么挤的车上,也不知道爸爸是怎样查票的。有一次,我看着爸爸在站上等车子来,他耐心地请车站上的人排队,但车子一来,队伍就乱了,爸爸不让车子开门,一定要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上,结果,情形很好,乘客没有和守闸员打架,然后,爸爸也上车去了。车站上没有人管,第二辆车子驶来,人们还是乱成一团,又有人和守闸员动武了。我不知道一个巴士守闸员一天要吃多少碗饭,也不知道他一个月要看多少次医生,幸好爸爸的工作不是守闸。 爸爸的工作和守闸员不同,不用站在车子的门口阻止疯狂的人挤上巴士,但是,在那么拥挤的车上,查完一次票下来,整个人都像掉进河里一般,难怪爸爸每次回家都是满身汗。那件制服也难为爸爸穿,又厚又重,一上车,熨得挺挺的制服就挤皱了,妈妈总是说:换一件制服再上班去吧,但想了想又说:还是今天再穿穿,明天才洗吧,阿彩很辛苦。 站在面包店的门口,我有很多时候喜欢看店里的面包,有许多时候,却是看人们搭巴士,虽然巴士很挤,而且每次都给车站上的人指手画脚地咒骂,我却觉得每一辆巴士都是亲切的,仿佛迎面而来的巴士上,都有一个爸爸在上面。如果不是车子那么挤,我就会和妍妍一起坐一阵车子了。我很喜欢坐车子,坐在车子上,我可以从第一站坐到最尾的一站,又从最尾的一站坐到另外最尾的一站。有一阵,我没有月票,爸爸对我说,素素,你上车只要说一声“家属”就可以了。那时候,有些人搭车子也是这样说的。试过许多次,售票员叫我买票的时候,我细声地,红着脸说:家属。售票员就不问了,继续去卖票给其他的人。但有时,却有一些售票员很凶,以为我是个贪心欺骗人的坏孩子,于是大声问:什么人的家属?我的脸就更红,我把爸爸的名字说出来,售票员才不响,但仍显出一副也不知道信不信任的态度。我是那么害怕,仿佛全车的人都看着我,鄙视我。 我跟妈妈说,车子上的售票员很凶,问我是什么人的家属,我真害怕哩。爸爸说,在车上工作久了,脾气不好,是值得原谅的,而且常常有人冒充家属,搭车永远不付钱。不久,爸爸替我买了一张月票,有了月票,我觉得很快乐,搭车子时不用再垂下头,细声地红了脸说“家属”了。每次搭车,售票员在月票上打一个孔,我总要看看这次的孔花是什么形状,是雪花吗,还是星星?有时候,售票员并不在月票上打孔,我就可以多一次机会搭车子,尤其是星期六,整个下午,可以坐免费车去兜风。 爸爸并没有假期,星期六,星期天,甚至过年,都要上班。如果在家里,他喜欢睡觉。看电影,上茶楼,这都是回忆中的事了,但是,爸爸依旧没有忘记带我出去玩耍,有时候,星期天来了,他会问:素素,要不要跟爸爸到新界去呼吸新鲜空气?我急急点头。跟爸爸上新界去,是我快乐的愿望。星期天一早,我就在车站上等爸爸,爸爸会从车上下来,带我上另一辆车,然后,我们到码头上去转搭往新界的车辆。马路上那么多的巴士,每一架我们都可以上去。市区的车站多,路程短,一会儿就到了;郊区的车路线远,车站也少,坐在那些车上,仿佛到郊外远足。外婆、妈妈和妍妍都不到郊外去,每次去的都是我,郊外的车子也比较空,爸爸和我一起坐在车上,每到一处,爸爸就告诉我,这里是新建的水塘,这里是著名的佛寺,这里又是古老的村落。山上石头的名字,地上种的是什么瓜菜,爸爸也都详细地给我说,我忽然觉得,我又回到了一艘乌篷船上,船在富春江上,爸爸每天早上为我梳辫子。但我如今不梳辫子了,我剪了短头发,而且,我正在一天一天长大。 住在市区久了,我几乎看不见树木,家的附近根本一棵树也没有,校园里有一点树,却不强壮,但郊外的树多,山上一片青青郁郁,山的另一边是海,在太阳底下,泛起一点一点的银光。我觉得,这南方的城市其实是非常美丽的。我本来很害怕坐在车子上经过山路,但是爸爸在我的旁边,我好像不再那么害怕,而且奇怪的是,我甚至不头晕,下了车,也不呕吐。书本里的什么沙田、大埔、粉岭,许多同学都要到学校旅行的日子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我却是跟爸爸上新界去时认识的。而且,我们到了元朗,就一起在大排档上吃午饭,一人一碗鸡饭,还有香喷喷的叉烧,真是我快乐的时刻。吃过了午饭,我们仍乘巴士回市区,看着小路两旁直直的树木,我忘记了自己到底在哪里了。 微微刮风的一个星期日,我也跟着爸爸一起上新界去过,因为刮风,山上的树木飒飒作声,车子的玻璃轻轻地响,海上的浪涛一个接一个,都翻了白,经过一处桥,山上的洪水泻下来,浸满了路面,车子不能驶过去,对面的车子也不能过来,结果,司机们考虑了一会,将乘客对换,把车子驶回头,一样可以为乘客服务。爸爸和我下了车在路面上凸起的石堤上步行,桥下是哗哗的洪水,我忽然觉得天地强而有力,气势磅礴,爸爸和我,都很渺小。 校刊上登着校长的照片,爸爸看了看,奇怪地说:啊,这个人就是你的校长吗,素素?我说,嗯,她就是我们的校长了。每天早会,她就站在礼堂的讲台上。她有一套她自己的口音,把广州话小孩子的“孩”子读成了“海”音,而不是“鞋”音。爸爸拿着校刊笑了起来,他说:啊,这位校长,我可是常常见到的。每天早上九点吧,总有一位衣着朴素端庄的老太太,从渡海船码头出来,走到车站上去搭巴士,那时候的巴士倒很空。这位老太太,原来竟是你们的校长,那么有钱的校长,每天坐巴士上学,不坐汽车,真是难得了。爸爸把校刊继续看了看,又看了一会我的作文,才放下。爸爸看了校刊后的不久,在尖沙咀的巴士总站上,有一天早晨九点钟左右,发生了这么的一件事情。 请问你是张校长吗? 站长先生,你认识我吗? 我的女儿,在你的学校读书。 噢,在哪一班? 中二班,叫林素素。 林素素,唔,我记起来了。 校长,听说下学期要加学费了,是吗? 校董局是这么决定的。 校长,清贫的学生,可不可以申请半费。 可以。校内每年都有若干的免费学额。 我想替女儿申请半费,可以吗? 是林素素吗? 中二班的。 好,你写一封申请信让素素带回学校交给班主任就可以了。 谢谢了,校长,谢谢你。 新学年开始,学校的学费加了,每个月是三十六块钱,但我因为申请了减费,校长批准了缴半费,每个月仍交十八块钱。幸而是半费,不然,学费的负担又要叫妈妈愁眉了。即使是十八块钱,每个月的一号,我依旧红着脸走到老师的面前去说:爸爸要在二号发薪水,我的学费……老师的脸色,我也看惯了。 站在面包店门口,我看一阵巴士,又会看一阵面包。为了上学,我每天都要买一些面包,留到第二天早上作早餐,新鲜的面包又香又甜,到了第二天,味道不一样,软的变硬,香的也不再香,但面包的好处是它总能填饱肚子。常常是在面包店的门口,我发觉妍妍伏在我的肩上睡着了。妍妍睡觉了,我就可以回家了。如果妍妍睁着两只大眼睛,我就抱着她,在街上不停地绕圈,看巴士呀,看面包呀,看文具衣纸店挂着的红红绿绿的花灯或者彩球,直到船厂的汽笛呜呜地响起来,那么,爸爸午觉醒来,我们可以回家去。 通常,妍妍在面包店门口看一阵面包就睡着了,我常常幻想,面包是白雪公主里的奇异苹果,妍妍只要看看,闻闻,就睡着了。我很快地走回家,轻轻敲门上的一个小窗洞,妈妈立刻听见了,打开门,抱过妍妍,抱她睡在我的床上。我伸伸疲倦的双手,然后坐在床前扇一阵凉。这个时候,如果有一瓶冰冻的汽水喝喝多好呢,但我家从没有冰冻的汽水,因为我家并没有冰箱。别的人家里有的许多东西,我们家都没有,譬如说,冰箱、电话,还有一种按月缴费的无线电,我们都没有。妈妈说,冰箱比较实用,但我们暂时还是买不起,隔夜的菜我们都要小心嗅嗅,看看还能不能吃,早上吃过的菜也要小心放在纱橱里。 我倒了一杯冷开水喝,一杯冷开水,其实也很解渴,没有冰箱我应该不觉得欠缺,想想爸爸每天在拥挤的巴士上工作,他也没有冰冻的汽水喝呢。船厂的汽笛终于呜呜地响起来了,妈妈对爸爸说:起来上班了吧。于是爸爸醒来起床,妈妈替爸爸绞一条热毛巾洗脸,我给爸爸倒一杯热茶,爸爸喜欢喝热茶。爸爸穿上鞋子,穿上吹干了的白制服,戴上帽子,要上班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爸爸亲亲妈妈的脸,妈妈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么顽皮。爸爸回过头来,对我扮了一个鬼脸,我傻傻地笑呀笑呀,笑个不停,而船厂的汽笛声,还在响,还在响,仿佛也在傻傻地和我,一起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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