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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  作者:西西

学校是一个摇篮

但你会长大

当你长大了

就要离开摇篮了

爸爸说

你要离开摇篮了

妈妈说

你要离开摇篮了

老师也说

你要离开摇篮了

他们其实没有说

但在学校里待久了

大家都知道

要离开摇篮了

离开摇篮

就是要自己

不怕摔跤

学习走路


校长把我们一个一个请到她的办公室去谈话,因为再过一年,我们这一班的同学,就要参加会考。会考,仿佛就是要把我们放进一个大锅里去煮一顿,煮得我们焦头烂额,或者把我们煮成铜皮铁骨,既然在学校里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每个人自然得参加会考,不然,怎么毕业呢,怎么到外面找工作呢。在运动场上打打篮球的快乐日子,忽然就充满了阴影,一个中学四年级的学生,走起路来,突然一步一步踏实了。

要会考了,还没到会考的一年,就该准备起来,该选什么科目?该把将来的出路好好思索。将来,现在就要我为将来打算吗?我并不知道我将来要做些什么,小时候作文,说将来要当清道夫、消防员、警察,那可是作文的事,谁真正地想过要做清道夫、消防员和警察。而且,将来该做些什么,不是要回去问爸爸妈妈吗?

同学一个一个去见校长了,大家都变得严肃起来。平常,我们并没有机会见校长,她离得我们很远,不是在礼堂的讲台上,就是长廊的另一端,或者就是在闭上了门的校长室里。我们远远看见她走来,悄悄地站好,等她走近了,恭恭敬敬鞠躬,谁也没和校长说过话,仿佛她是一个女皇帝。但是,为了会考的事,她却逐一把我们请去,轮候的同学,又是骄傲,又是惊恐。

轮到我的时候,我一进校长室就鞠了个躬,校长也没说话,只在一叠纸上翻,看了好一阵。我站着等,时间好长好长,我看见校长室的地毡上有一头蝙蝠在飞,那蝙蝠有时飞到我的头顶上,有时又好像飞到了我的耳朵旁边。我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大概是因为蝙蝠飞很久的缘故。

嗯,你是林素素。

是的,校长。

关于选科的事……

……

这样吧。

……

主要的几科是一定要选的。

……

至于化学这一科。

化学么。

你的化学成绩并不好。

我……

既然化学的成绩不好,你选家政吧。

选家政么。

家政比较容易及格。

那么化学呢?

化学你可没有把握及格。

那么……

素素,我是认识你爸爸的。

我爸爸他……

你们的环境我知道。

……

你也不会读大学的吧。

……

所以,不读化学也不打紧。

我……

就这么办吧,选家政好了。

谁叫我的化学考得不好呢。事实上,我是不喜欢化学,我不但不喜欢化学,也不喜欢物理和数学,我喜欢的是生物和地理、历史,还有,我最喜欢的是国文。谁叫我的化学考得不好呢,现在,校长不让我选化学了,要我选家政。其实,也不能怪校长,是我自己不好,而且,校长不是说得很清楚,我们家的环境她知道。在学校里读,我是半费生,那就是说,家庭的经济情况不好,既然读中学也要半费,哪里还有能力入大学呢。大学当然有奖学金,可是,奖学金要成绩好的学生才能申请,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在学校里读书,连化学也不及格。

爸爸说,选家政就选家政吧,毕了业再说。阿彩说,女孩子,读不读大学打什么紧呀,将来还不是嫁个人算了。妈妈说:读些家政也好,煮饭也能干些,女孩子,学学家政还是不错的。但我的家政也不好,我既不爱唱歌,又不爱煮饭。我只喜欢看书,也许,是因为看书看多了,才把功课丢下,所以化学才不能及格。

校长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人,全班的同学都选化学,只有我一个不选,所以,她要特别为我安排时间上家政。当别的同学上化学课的时候,我就去上家政课,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没选化学,所以,上家政课的时候,偌大的家政室只有我一个人,老师也是对着我一个人。这样的上课,就变得不像上课了,我觉得好像和老师坐在家里聊天,而她则请我吃点心,喝下午茶。

家政老师是一位西妇,她并不会煮饭,教我的也是西餐,怎样做蛋糕呀,怎样把马铃薯做一个馅肉饼呀,我们两个人就在家政室里聊聊天,喝喝茶,把鸡蛋打打、香料配配,然后煮了什么出来悠悠闲闲地吃掉。老师还叫我教她煮饭,我就把家里看来的方法告诉她,还教她做馄饨。老师无论煮什么都要放一把盐,把菜花呀豆子呀放在锅里用水煮熟,就抓一把盐。她煮饭也是这样,我说,哪有人煮饭下盐的,但她习惯了,并不理会。

上家政课我觉得很轻松,不用做什么功课,而且,有时候,老师让我自己看书,她会把一叠新的杂志带回来给我看,什么室内的设计呀,什么颜色配对什么颜色呀,餐桌的布置呀,一大套,外国人的生活,真是落花飞絮。我起先觉得没能选上化学,是很可惜的事,但想想,家政不也挺好的么,而且我真的并不喜欢化学。

因为要为会考而努力读书,同学们不再热心各种游戏,仿佛都长大了的样子。有的说,毕了业会到国外去求学,有的说最好能继续升学,也有的只想出来找工作。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但我并没有打算,一切不是要看会考吗?如果会考不及格,那么什么也不用打算了。

在紧张的读书生活中,谁不是整日抱着书本呢,有的同学还抱着字典,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把这种情形改变过来,除非学校有什么大庆典,那么,每个人又投入那种狂热的气氛中。学校每年都有圣诞节的晚会,演戏是一个大节目,中文班的同学有中文的戏剧,英文班的也有英文班的戏剧。中文班的戏一直吸引了全校同学,因为指导的老师本来是戏剧界的前辈,他总能把一出戏职业水准那样搬上学校的礼堂,灯光、服装都一丝不苟,同学们也因有好的节目而有好几个星期的兴奋。至于英文班的戏,老师却随意选几个同学,背诵一些名剧,学生园地那种水准演出就算,而且是同学们自导自演,如果不是剧本限制,还可以即兴。

这一年中文部演的是一出古装剧,参加的同学老早努力地排练,还没穿上戏服,已经一板一眼地做起手势来。放了学偶然经过礼堂,但见舞台上雕塑似的站着一个个人,老师站在台下指手画脚,摆姿势给她们看。英文部却迟迟没有消息,只知道演戏这件事,大概是由我们的班主任负责,她上课时埋头埋脑讲书,也不和任何一班提起。有一天下课,她把我叫了去,我以为不知出了什么乱子,或者是老师出题目叫我作文,我却写了一首诗。但老师没有说话,把我带到另一个课室,和另外的几个同学一起,这时候,她才说课本里刚好有一节剧本,你们就演这一节戏吧。她指的戏,是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那一节戏,是商人割肉上法庭的一段。老师也没讲该怎么演,分派了一下角色,只叫我们回家自己准备。

原来不是写了一首诗的事。原来是老师叫我演戏,而且,分派我演的角色是那个吝啬的威尼斯商人,谁不想演美丽的女律师呀,但是老师找我,原来要我演商人,演那个糟老头子。我回家照照镜子,玻齐亚可是个美丽的女子,我当然不能演,我面黄骨瘦,那当然是演糟老头子了。我并不会演戏,只把课本里的对白念个烂熟,和同学对背了几次,就上台去演了。站在舞台上,也不知自己演了些什么,匆匆忙忙,一字不漏,把课本里的台词背了一遍就跑下来。演戏的时候,台下循例有人拍照,过了一个星期,剧照就悬挂在礼堂门口的布告板上,让大家参观选购,我看看自己的脸容,决定还是不要冲晒算了。演了一次《威尼斯商人》,我对戏剧并没有产生兴趣,对莎士比亚也没有特别喜欢,而是威尼斯这个地方忽然跑进了我的脑子。威尼斯,在老远的意大利,那么奇异的一个地方。我将来长大了能到威尼斯去吗?常常读一些拜伦、雪莱的诗,他们都写过威尼斯,除了威尼斯,世界上还有更多令人向往的城市,譬如佛罗伦萨、巴黎、伦敦、马德里等等。将来,我能到这些城市去吗?我想,我从学校毕业了以后,去找一份工作做吧,除了负担家里的一些生活费,就把钱储蓄起来,过几年,大概也可以去旅行了,那时候,我一定要到威尼斯去看看,因为我曾经扮演过威尼斯的商人哩。

过了演戏的季节,一切的狂热又恢复了平静,所有人都再抱着书本,而我们这些将要参加会考的同学,更加对书本以外的一切不闻不问了。那么多的课本也不知道如何塞进自己的脑袋,还有一些知识,不是书本上的。譬如城市今年有了什么新的建设,或者会考一考吧,那么就得多看看报纸了,新的机场跑道、新的水库,书本里都没有。有的同学和别的学校的朋友交换资料,有的同学整个星期请假,躲在家里读书。学校里的体育课、音乐课也没人关心了,有人竟读起字典来。

师范学校招生的事一早传到了学校里来,同学们奔走传说,老师也关心地叫我们别忘了报名,不管有没有出路,不管将来怎样,全班的人都去报了名。要到社会去做事,或者要继续升学,也该到处去闯闯才是,而且读了十多年的书,还不是为了去考试吗,无论什么试,都去考他一考,倒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做戏。有的同学也去考护士,也是一大群人,好像苍蝇叮西瓜皮。妈妈说:素素,你不去考护士吗?我说:要九十磅体重才行呢,我只有八十八磅重。其实,我想,如果我的体重是九十磅,我也不会去考护士的吧,我一看见别人流血,头就晕了。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从学校里出来,到社会上做事,能做些什么呢?一个中学毕业的学生,其实是不能做什么的。我也为自己想过,如果能够读大学,继续升学,那才理想,可是,读大学,那么昂贵的学费,爸爸没有这个能力,若在从前居住的城市,我读大学应该没有问题,况且,还有乡下的姑姑,经济决不成问题。可是,现在不同了,家里根本没有余钱,妈妈的一点儿积蓄,都用在租房子上,租那么小小的一层楼房,不但要交上期的月租,还要预交两个月,还要收一个月的什么建筑费。建筑费当然是一个名堂,大概就像我的学校要收堂费。

那次看见妈妈和阿彩站在厨房的一个角落,悄悄地说话,妈妈的手里握着一个手绢儿包裹着的也不晓得是什么,只听得妈妈说:这个你拿去看看值多少钱。阿彩说:当断了不可惜吗?妈妈说,尽当可以当多些,而且,我也不可能有钱把它赎回来。阿彩说,那我去试试吧。后来,阿彩过了半天才回来,把一叠纸币交给妈妈。妈妈和阿彩常常站在厨房里悄悄地说话,我想,妈妈一定把好多的戒指和金锁片交给阿彩拿去换钱,外公外婆的丧葬费,都是一大笔一大笔的,我们甚至一点铺张的排场也没有,既没有一座大的灵堂,挂起毛毡和花圈,找来和尚道士吹吹打打,也没在街上出殡,一切都是寂静地进行。这使我想起乡下姑姑那里的那个小孩子,项颈上挂一串野果,第二天早上,人也不见了,棺木也抬走了。

妈妈以前喜欢戴指环,到了南方来就不戴了,我不清楚妈妈不戴指环的原因,是因为不喜欢戴,还是没有指环可戴,那些红宝石和钻石的戒指,恐怕都进了当铺吧。街道的转角一间当铺,门墙上是一些光滑的瓷砖,使我觉得它像我们学校的更衣室。当铺的门内有一幅木壁,因为挡住了视线,看不见里面的人,走进当铺门口的人,大多躲躲闪闪,当铺的招牌是一头巨大的蝙蝠,这福气,也不知道是属于开当铺的人还是属于进当的人。

我是没有机会读大学的,所以校长也说,你就选家政吧。我并不喜欢化学,但不选化学却说明了我不够科目考大学。在同学之间,这也不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了,同班的同学都知道我的家境,每个月交学费,我不是仍要对老师说:爸爸二号发薪水,我的学费,三号交可以吗?所不同的是,以前的班主任是中国人,如今的班主任是外国人。

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太多关于升学的事,我没有这个奢望,如果我读书的成绩非常好,那又是另外的事。我想,家里的情况不好,从学校里出来,找一份工作做做,帮帮爸爸也好,做护士我胆小,做教师大概较适合,而且除了做教师,我还能做什么?有的同学说课余的时候去学打字,将来多一条出路,可以当女秘书。女秘书真奇怪,在我的印象中,女秘书,是一种特殊的职业,大概是电影看多了,仿佛女秘书就是一只花瓶。

考试的日子近了,大家关心的是试场的位置,考试的科目、时间和日期。那么整整的两个星期,我觉得自己快要变成凉茶铺里的甘蔗,给榨得又干又扁。有一阵几乎想扔书本,什么也不管,到泳场去游泳去。考试,一切的游戏也变得和考试有了关连,像游泳,也会和考试联系起来,考试是像游泳吧,一大群人在水里游,就是不知道哪些人可以游到对岸。

上课的时候,家政要比化学轻松些,可是到了考试,家政的一科才累坏人,化学试不过考两个小时,和其他的科目一般,但家政一科,却要考足六小时,而且要分三次考。第一次,考烹饪的设计,选一条题目,说怎样在有限的金钱下煮一顿快速的午餐,当然要注意营养,又得懂选购材料,仔细配合菜式。第三次,是考些女子应该懂得的那些打理家务的琐事,果汁滴在衣服上怎样洗,室内的颜色如何设计,怎样熨好一件绣花的衬衣之类。坐在学校的家政室内看书报杂志时,我就想,这些打理事务的事情,和我的实际生活差了好一段距离,学来也不知干吗。譬如说,做一个瑞士卷吧,搅搅拌拌的器皿一大套,又是牛油又是砂糖,我在家里才不会做那样的蛋糕,况且,我家里也没有电炉和烘饼的炉,再说如何熨丝绒的衣服,洗真丝的衬衫,我也没有那类名贵的服装,至于如何布置室内的环境,更加用不上了,我回家看看自己家里的厨房,因为点火水炉,满墙都是黑烟,能够每年松松灰水已经不错了,还说什么美化家室。但家政是家政,老师是外国人,我也只能学外国的家政了。

考家政的第二个项目并不用写字,因为那是实地烹饪,大家一早上市场买好了菜,回到学校又洗弄了一番,才等老师来考,只听得个多小时的切切弄弄,锅子咝咝嗞嗞响,白雾也冒了个够,菜都放在桌子上了,总之每个菜都做得彩色鲜丽,番茄、青豆、红萝卜、卷心菜全少不了,然后监考的老师走过来看,来尝了。一位老师走到我的餐桌前看了看,就在簿子上打分数。

你这个“牧羊人肉饼”还不错呀。

市场上的马铃薯正上市哩。

饼的分量都照足了吗?

照足了,都写在菜谱上了。

唔,让我看看。一茶匙的盐。

是一茶匙的盐。

你放了一茶匙的盐吗?

是呀,是一茶匙的盐。

我好像看见你用的不是茶匙。

不是茶匙?

好像是汤匙哩。

汤匙?不会吧?

我看见你放了一汤匙的盐呢,林素素。

不是茶匙?

所以,我想,这个肉饼,你自己先尝尝好不好?

我尝了一口,天哪,我真的是放了一汤匙的盐呀,那么好看的一个“牧羊人肉饼”,可惜不能吃了。老师看着我笑着说:怎么办?我说:我却是记得一茶匙,不知怎么就错了。老师在纸上写写写,也不知给我一个什么分数。糟了,我想,或者竟要不及格了,早知家政不及格,还不如读化学的好。不过,我对家政并没有完全绝望,因为老师在纸上写了一阵又说:考试太紧张了,以后该小心些。她大概没有扣我很多分数,因为我设计的菜谱上,写的确确实实的是一茶匙盐。校长也许是对的,她认为我考化学没把握及格,家政应该没有问题,我的家政果然得了个及格。

会考放榜的那天,一个同学跑到我家来了,她说:素素,会考放榜了。我说,那么,我们明天一早就去买报纸看,然后,回学校去。但我的同学说,还等什么明天,我们可以打电话到报馆去问。我家里并没有电话,同学的家又不近,我们两个一起到街上买了一份报纸,借面包店的电话,拨到报馆去问,把考试的号码和姓名都告诉听电话的人,那个人很好,耐心地替我们查,还高兴地说,找到了,又把及格的科目一科一科读出来。我一直以为报馆的人很凶,或者像警察那样,谁知道,却遇到和气善良的人。

我们放下了电话,快乐得不得了,同学急不可待,说马上要回家告诉爸爸妈妈,立刻就乘巴士走了。我也连忙回家告诉妈妈:我会考及格了。妈妈真欢喜哩,仿佛我中了状元似的。我坐在小房间里,看看窗外的蓝天,远处的海水,好像天地自有一种光彩,而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幸福的人,我不必再担心会考不及格的时候将何去何从,继续多读一年呢,还是找事情做。会考不及格,找事情做可难多了,但会考及格了,也就是我离开母校的日子,求学的阶段将告一段落,以后,我要走的路,也许平坦,也许崎岖,就看我怎样坚定自己的步伐。我希望我自己站得稳,遇到了风浪,也不胆怯害怕,永远不要倒下来。

师范学校来的面试信,使同学们之间又掀起了一阵浪潮,多半的同学都收到了信,兴致勃勃的,彼此的话题也多了起来,但最骚动的可能还是我们的家长吧。爸爸妈妈就是这样了,他们是那么的紧张,好像是我快要出嫁上轿的样子,因为他们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阵,最后的决定是:这样的学生模样,哪里像老师哩。于是,他们一起商量,替我出主意,坚持要给我缝一件旗袍,然后要我涂一点口红,拿一个皮包,最重要的是:必须穿一双高跟的皮鞋。这高跟的皮鞋,使我大吃一惊,我是一个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的人,小时候虽然穿妈妈的高跟鞋,那可是游戏,现在要自己穿,简直像一个人初学溜冰。

同班的同学突然都变了另外一个样子,在学校里,大家每天见面,穿的全是校服,一片深蓝和浅蓝,除了蓝,就是白袜黑鞋,或者穿体育课的白球鞋,大家在课室内坐着,在球场上奔跑,没有谁和谁特别不同,只有这个胖些、高些,那个瘦些、矮些;但是,上师范学校去面试的这一天,我几乎认不出同学的面目了,这一群人哪里是我的同学呢,仿佛都变了办公楼区下班时满街漂亮的职业妇女。读过一个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忽然变了天鹅,我的同学就是这样。她们熨了头发,不但涂口红,还化了妆,穿上不同颜色不同形式的衣服,谁不是一双双的高跟皮鞋,我于是知道,我们真的要离开母校,各奔前程了。

同学中有一半的人心情很轻松,因为她们并不打算毕业后当教师,有的已经决定升学,有的已经在办理出国的手续,她们投考师范,不过像老师说:吸取吸取经验。另外一半的同学,希望从学校毕业了可以找事情做,谁没有家庭的负担呢。女孩子,能够读到中学毕业,已经不错了,这个年头,很多的家长,只希望女儿读一点书,找份工作做做,然后好好地嫁一个人。我同学之中,就有不少这样的家长。

还没到面试日子,同学们已经在讨论该怎样到外面去见人,读了那么多年书,面试还是第一次,一个同学说:头发一定要梳得非常整齐。另外一个说:打开了门,关门的时候不要用背对着面试的人。这一个说:说话要谦虚,诚实;那一个说:尽量表现自己的长处。真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一套,面试本来是令人兴奋快乐的事,却被这个人一说那个人一说,显得紧张起来,好像要去见的是法官,而我们是受审判的罪犯。

面试和笔试不同的,笔试令人热心,面试却叫人害怕,同学们说的该怎样怎样,我一点也记不得,我只知道我走路走得很慢很慢,怕跌倒,因为我在家里努力学习了许多小时,仍不会穿高跟鞋走路。面试的房间很大,是间课室,因为有黑板,但没有桌椅,面试的老师一共有四位,一字长蛇阵似的坐在两张长书桌前,我关上了门,只听见自己鞋子的咯咯声,心跳得再快也没有了,真是度日如年。但我不久不再害怕,因为面试的老师十分和蔼,问话也不过是和我谈谈天。他们问我喜欢什么科目,在学校里有没有演戏,我说演过《威尼斯商人》,扮演的是商人。

他们又问我平时喜欢做什么,我说喜欢看书:文学的,看小说呀,诗呀那些。一位老师于是给我一本书,叫我走到门口去读一首诗给他们听。我拿着书本,一面走一面看。我想,他们大概想考考我的声线够不够响亮,做教师当然不能说话让学生听不到。我于是响亮地读了诗,那是一首我很熟悉的五言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在南方生活了那么多年,幸而我也渐渐地可以用广东方言来读书了,如果我仍需要用北方的方言读书,大概当教师要不及格的。这里只有少数学校是用国语上课。我把书本交回面试的老师,其中一位,叫我把诗解释一下,我并不害怕,我觉得,这诗我读过,并不难。我于是说:你从故乡来,应该知道故乡的近况吧。刚解释了两句,我的眼睛看看“绮窗”两个字,竟然呆了一呆,绮窗可不是倚窗,并不是倚在窗前吧,那么绮窗究竟是什么窗?我没有时间考虑,我只能说:你来的那天,在美丽的窗前,看见梅花开了吗?绮窗,我只能说是美丽的窗子了。

“绮窗”,在我的脑子里定居了。我回家之后,立即打开字典,绮窗是什么样的一种窗子呢?我看了几本字典和辞书,知道绮是指有花纹的丝织品,绮也可以指美丽,但绮窗,却不仅仅是美丽的窗子,而是一种方格子的窗子,是窗户上有镂空花纹的窗子。以前读书,为什么没有细心读呢,自己说喜欢看书,竟没有用功看,那么浅白的一首诗,却含糊了事。

一个像我这般的中学毕业生,如果考取了师范,学一年,就要出来当教师了,我忽然感到十分惊恐,自己懂得多少学问,书本上的、生活上的,配做老师吗?当老师可是一件责任重大的事,如果课本里有一首诗是《君自故乡来》,我会把“绮窗”好好地告诉学生吗?让他们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窗子?在我的面前,还有千千万万的“绮窗”,等我去追索。还有还有,我可以把我所知的“故乡事”,好好地告诉我们的下一代么?让他们知道那是怎么的一个地方?有过怎么的一段记忆?他们大多就在这里生长,他们不是候鸟,而是留鸟,没有经过曲折而疲累的飞翔。他们,像妍妍,会成为候鸟吗?我要努力的路还长呢。

我想,毕业并不是学习的完结,刚好相反,它表示另一个开始,如果要当教师,那么,该学习的东西还要多。找一份工作,反而变成次要的问题了,书本上不是说过: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鹪鹩巢于森林,不过一枝么?重要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该怎样充实自己,不要浪费时光才好。这一年的暑假,是离开了学校的暑假,离开了学校,我应该没有暑假了,我看了一些书,暑假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我考取了师范学校。阿彩说,好了,素素找到一份好职业,将来可不愁衣食了。我翻开了我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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