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观音

猴子·罗汉池  作者:袁哲生

建兴师傅是罗汉埔矮厝巷的传奇人物,从九岁开始为佛像打底色安漆线算起,一直到三十五岁那年才真正做(卖)出去他的第一尊,也是最后一尊木刻佛像,便是贵妃观音。

这尊贵妃观音原本供奉在雕刻店对面大悲寺正殿“慈航普度”匾额下方的佛桌上,高五尺一,采菩萨坐像,法相既美艳又庄严,见者无不啧啧称奇,因而终年香火不断,声名远播。

那年,建兴仔刚来到雕刻店的第一天看见满脸通红的关公像,便吓得连哭一个礼拜,老雕刻师傅国彰仔也拿他没办法,只有天天买碗粿给他边哭边吃,心想,怎么收了个这么胆小的笨徒弟啊。国彰师傅从小不良于行,必须拄双杖才能行走,因为终身未娶,于是老来才收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徒弟,准备将来养大了继承雕刻店,还有,送自己上山头。没想到小徒弟来了之后天天号哭,哭得他心烦不已,差一点就打算把建兴仔送去给对面大悲寺的净业老和尚当小沙弥。

第八天,国彰师傅正打算找老和尚商量此事时,建兴仔突然不哭了。

这都是小月娘的功劳。

小月娘是雕刻店隔壁月娘的独生女,小建兴仔一岁,那天早上她陪祖父到菜场买菜,回家的路上,祖父给她买了一串鸟梨仔糖① 边走边吃,长长的一串直到走回家时都没吃完。听祖父说隔壁雕刻店来了一个爱哭的小徒弟,嘴里塞了碗粿都还能哭得比母猪更大声,小月娘心里很是稀罕,一时兴起,便像只小白文鸟似的拿着半串鸟梨仔糖蹦进雕刻店里去了。

“阿国伯仔,爱哭仙仔在叼位② ?”小月娘一进门就冲着正在一大块樟木台上为神像的粗胚打黑线的国彰师傅追问起来。

国彰师傅放下手上的墨斗,朝活泼可爱的小月娘使了一个眼色,告诉她建兴仔不正在入门右手处的小茶桌边吗?

小月娘脚尖一旋往爱哭鬼建兴仔走去。

建兴仔眼底浮着一层湿答答的泪水,看见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朝他走来,走近他时,手上还不知拿着一串什么亮亮圆圆的东西伸到他面前,于是很熟练地用袖子在脸上抹一下,同时抹去了一把眼泪和一把鼻涕。一张开眼,建兴仔就看见半串闪闪发亮的红色糖珠子穿在一枝小竹棍上伸到他面前,拿棍子的人好像在测验自己是不是瞎子似的,还轻轻地把圆鼓鼓的糖串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挥了几下。

建兴仔的小鼻子跟着那串鸟梨仔糖摆过来,又摆过去,眼珠子射出两道光来,仿佛开了天眼一般。

“你就是爱哭仙仔?”娇滴滴的糖球后面有一张白净可爱的甜甜小脸说。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珠比红油油的糖珠子还要轮转晶亮。

建兴仔点点头,鼻孔里又滴下半条雾茫茫的鼻水来。

“乎你。”小月娘按住小竹棍子的尾巴交给建兴仔。

“要乎我吃哦?”建兴仔把鼻水吸回到头顶上去。

小月娘点点头,露出两个很尖的小酒窝。

接过小竹棍,建兴仔轻轻在红色的鸟梨仔糖球上舔了一口、一口,又一口。

“用咬的!”小月娘双手叉在腰上。

建兴仔接获命令,很舍不得地在最上方的那颗球果咬下一口,一小片糖皮屑掉到地上,他赶快蹲下去用手指头往上一按,抹进湿答答的嘴巴里。

小月娘看了哈哈大笑,国彰师傅也笑弯了腰,只有建兴仔愣着一张大嘴巴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

吃了鸟梨仔糖串之后,建兴仔再也不哭了。从此,每当他看见架上的红脸关公时,就好像看到了小月娘手上那串红油油的糖球,不但不觉得害怕,反倒备感亲切可爱,巴不得能让自己上前咬一口就更好了。

小月娘初次见识到爱哭鬼建兴仔之后,也觉得这个大自己一岁的小哥非常憨傻可笑,于是几乎天天到雕刻店里转来转去,顺便等待机会可以小小折磨一下这个爱哭更爱吃的小邻居。其实,除了雕刻店之外,小月娘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玩耍了。小月娘的母亲月娘是罗汉埔的大美人儿,也是喜春楼的头牌酒女,每天都要到三更半夜时才由一辆包月的三轮车将她载回矮厝巷家门口,隔天醒来,已是下午的事了。小月娘不到一岁就没了父亲,家中只有年迈多病的祖父母为伴,每天吃完早餐到下午母亲起床梳妆之间的这段时光,似乎就只剩下吃午餐这件事了。她不喜欢和矮厝巷的那群小孩玩在一起,他们偶尔会笑她母亲是酒家女,还学月娘走路的样子,把屁股扭得像麻花条似的在她面前表演一番。她也不喜欢到打铁仔的、卖豆腐的、搓草绳的和补破鼎的那几个罗汉脚的店里去转,虽然他们很欢迎小月娘去看他们干活,陪他们说说话,吃他们特地买来讨好她的小点心,可是她知道母亲不喜欢他们,背地里,母女俩独处的时候,母亲都叫他们几个是“流猪哥涎的”。每天黄昏,月娘从他们的店门口走过要去喜春楼陪酒时,这群罗汉脚都像牛头马面似的站在屋檐下努力跟她说些肉麻的恶心话,非要说得月娘的脸红到脖子上,他们才觉得不枉此生。

算起来,小月娘可以玩耍的地方,就只剩下隔壁的雕刻店和对面的大悲寺了。

每天傍晚,天顶的月娘刚刚探出一弯朦胧身影的时候,矮厝巷的月娘也就跟着出来了。月娘打扮得妖娇美丽,准备走一段路到喜春楼陪酒接客去了。月娘出门的时候,小月娘总是在自家门口送她,一直到母亲走出巷口不见踪影为止,这一路上,只有老雕刻师傅国彰仔和大悲寺的老和尚净业法师不会巴着月娘说痟狗话,所以小月娘只喜欢他们。

小月娘心中的阿国伯待人非常和气,虽然两腿不良于行,可是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好像变魔术一样画出很多图案,有时候看起来像金鱼尾巴,有时候看起来又像桌面上的木纹,非常好玩,所以她最爱往雕刻店里转,去帮阿国伯仔烧水煮茶梗,或是看他雕花堵,为土地公画脸、粘胡须。

至于对面的大悲寺虽然也是个好地方,可是老和尚终年除了诵经做早晚课之外,几乎不发一语。寺里虽然破旧,连尊佛像也无,可是终年香烟袅袅,依然不失庄严清静,好像并不是个适合玩闹的地方,所以小月娘倒是很少走进寺门里去过。

自从小徒弟建兴仔来了之后,小月娘天天吃完早点就往雕刻店玩去,一直到吃中饭了才回去陪祖父母。吃完中饭,又去找阿国伯仔和建兴仔,等到母亲快起来的时间,再急忙奔回家去陪她梳妆打扮,吃一碗四神汤或是油葱粿。自从小月娘天天往雕刻店里去之后,建兴仔就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似的。

建兴仔刚来的第一个礼拜的确是差强人意,成天抽抽搭搭地号哭不停,哭声时大时小,婉转曲折还自成一调。打铁仔的到店里来讨茶水喝的时候,看这干干巴巴的爱哭鬼就讨厌,还曾经偷偷从背后走近,将建兴仔的裤子一把拉到小腿上,威胁再哭要把他的小鸟割下来喂狗吃,说完更作势到国彰师傅的工作台上抽出一把最大号的凿刀到磨刀石上去犁那月牙形的锋利刀口,吓得建兴仔两腿打颤,连裤子都不敢拉上来,也不敢去尿尿,到了半夜才尿在裤子里。

到了第八天早上,吃了小月娘给的鸟梨仔糖之后,建兴仔不哭了,也不怕关公的枣红脸了。有小月娘在一旁监工,建兴仔的天分立刻发挥出来了。他的眼睛尖,利得跟老鹰似的,可以画三尺长的直线不必用尺;他的手指巧,如是不到三年工夫,就可以刻出透雕的山水花鸟仕女,而且栩栩如生,衣褶裙摆如飘似飞,比例精确、刀法利落,连国彰师傅都不敢再下刀改动。此外,建兴仔还有一项拿手绝活,便是透空接榫的窗花格。一个最简单的刻花窗格至少也得上百个精密的榫头相接,建兴仔做的窗花可拼凑得丝毫不差,不偏不摇,还能变化三四十种不同的吉祥图案,令人叹为观止,连打铁仔的都改口说老雕刻师傅国彰仔这回是押到宝了。

建兴仔觉得这些活计都是为小月娘而做的。做完的东西自然是要交出去的,但是,只要小月娘看了之后称赞几句,建兴仔就觉得一点都不可惜了;只要小月娘坐在一旁看他下刀,那么雕出的花板都活灵活现,松针精神奕奕,仙桃的两瓣长叶子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当年,虽然还只是一个十出头岁的小孩子,建兴仔的心里倒存了不少心事。他希望将来帮小月娘做一个朱漆雕花贴金的梳妆台,除了山水楼阁花鸟云纹之外,还要有许多小抽屉和玻璃镜,做好了送给小月娘,让她高高兴兴地坐在镜台前梳头发,插上银闪闪的发针。

有了梳妆台,自然不能没有洗脸架。建兴仔心中已经打好了底稿,洗脸架最上方采蝠(福)鹿(禄)吉祥图案,挂毛巾的横杠下方安装玻璃镜面,接下来是放肥皂的小抽斗,底下四条兽脚弯鼓腿,出头的部分雕成含苞的牡丹花。建兴仔愈想愈入迷,干脆连乌心石木的红眠床都一并设计好了,因为洗脸架通常都是摆在床沿边的。过年的时候,国彰师傅给了建兴仔一点压岁钱,他拿去买了一条雪白的洗脸巾藏在床底下的藤编皮箱里。

建兴仔来到雕刻店为徒的第四年,国彰老师傅开始传授自己最拿手的佛雕绝活给他时,对面大悲寺的净业老和尚也收了一个没父没母的小徒弟克昌仔。

克昌仔跟建兴仔同年,来的时候也快十三岁了。

老和尚把克昌仔领进寺里的第一天就给他剃发了,不过因为他年纪还小,且未受出家戒,所以虽然成天顶着个大光头,却还是在家人打扮。

说是大悲寺来了个小沙弥,打铁仔的那帮罗汉脚、卖茶的、做油的、国彰老师傅、建兴仔、小月娘还有成天闲着没事干的全都跑来看了。

一堆人全部围在寺门外探头探脑的。

补破鼎的首先打破沉默:“老和尚,这个小光头是你生的哦?”

卖茶的阿嫂忍不住跟大伙儿一齐笑出声来,也有几个背着小娃儿混在人堆里的女人咬住舌尖不敢出声的。

补破鼎的见众人被他逗乐了,认为机不可失。他偏过头去跟一个黄毛大丫头说:“你也在跟人笑按怎?是你生的对啊吥对?”

黄毛大丫头被补破鼎的这一点,赶忙挥动双手摇头道:“吥是我、吥是我……”

“吥是你,要呒敢是我?一定是你!”补破鼎的欺过身去作势要打,黄毛大丫头急着抱头蹲到地上去:“吥是我、吥是我……”众人见状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

克昌仔见师父朝众人合掌,于是不敢怠慢,也赶紧合十朝门外一拜。

“免拜,免拜,要拜等我死去再拜。”搓草绳的赶紧侧身闪到一旁去,以免被克昌仔拜到。

“拜就拜,你在惊啥?人就是要拜看你会过身③ 去呣!”打铁仔的一把抓着搓草绳的衣领,把他拉回到寺门前去,搓草绳的不敌打铁仔的一只铁手臂,整个人差点半吊在空中,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好了啦,呒啥米④ 好看啦,大家赶紧去做自己的待志。”老师傅国彰仔拄着一双拐杖说话了,大伙儿才悻悻然散去。

回去店里的路上,老师傅告诉建兴仔说,老和尚领来的这个克昌仔也是一个没父没母的孤儿,要建兴仔将来和他互相照顾。建兴仔很高兴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就要有一个好兄弟了。

小月娘回到家里立刻气呼呼地把刚才克昌仔受人欺侮的那一幕转告给母亲评理了。她说打铁仔和搓草绳的那一帮痟猪哥如何又如何地糟蹋人,简直是软土深掘吃人太过。月娘正在镜台前擦粉,难得见女儿如此义愤填膺,便说要带她去吃她最爱吃的什菜面,哄她别再生闷气了,可是小月娘拗起来赌气似的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克昌仔刚来大悲寺的头一年的确不好过,虽然穿的是在家服,可是头上无毛,顶着一个小光头,走在路上小孩子见着他便自动串成一条人龙跟在他背后,一边学他走路,嘴上还直喊:“金龟仔来了!金龟仔来了!”大人们就更折磨人了,不管相熟不相熟的,见着克昌仔打从身边经过时,好像彼此约好了似的一律伸出大手往那油亮的后脑勺上甩一巴掌,有时用力过头了,克昌仔还会感到一阵眼冒金星,分不清东西南北。到了后来,累积的经验多了,只要见来人是谁,克昌仔便大概能猜出对方出手的时机,抢先一步在最后半秒钟闪过那只朝他挥来的大巴掌,像一条小泥鳅似的溜过一劫,只是那失手的人却还心有未甘的,边走嘴里还抱怨着:“猴死囝仔,算你好狗运,后摆绝对给你补回来……”

幸好小月娘和建兴仔都向着克昌仔,都喜欢帮忙他。

建兴仔当学徒的工作其实不轻松,要学的功夫也还不少,至少在佛雕这一项上,老师父说没有个十年辛苦就绝对不成。可是一旦建兴仔说要去找克昌仔,老师父就一定叫他去,还要他带点东西去给克昌仔吃,有时是一支麦芽糖,有时也塞点零钱让他们去买豆花吃。

小月娘也喜欢陪建兴仔一起去大悲寺找克昌仔,因为克昌仔跟老和尚一起吃素的,所以小月娘还会特别交代母亲从酒楼里带回一些酒客剩下来的红豆麻糬或是花生米给克昌仔吃。除了吃的,小月娘和建兴仔也经常帮忙克昌仔打扫大悲寺后面的罗汉池,连扫帚都是从自家以及雕刻店里带着来的。浴佛节的时候,克昌仔得去做油厂借一把大竹梯子,好把寺里寺外的两块匾额抹干净,这时,小月娘就会自告奋勇领着两人前去,由她开口借。小月娘生得模样可人,嘴巴也甜,做油厂的工人都乐意把竹梯子借给她。借好了竹梯子,小月娘指挥若定,克昌仔和建兴仔一前一后把长长的竹梯子搬回去,清理完匾额,又一起送回去。

有一次,三人一齐在罗汉池畔撒米糠喂池里的放生龟,克昌仔说他长大以后要完成老和尚的心愿,为寺里请回一尊观音佛祖来供奉。老和尚一生清静修持,安贫乐道,唯一缺憾便是寺内缺了一尊供人礼敬的正殿佛像,所以,克昌仔的心愿便是想要完成净业老师父的心愿。建兴仔在一旁听了很来劲,他说自己正在修学佛雕的技艺,将来学成了,就可以帮克昌仔做一尊气派辉煌的大佛像了。可是,他听国彰师傅说,那样的佛像选料要大、要好,贴金与配件更是不能少,真要做起来造价可不小。说完,两人皆感气短,一时沉默无语。在一旁的小月娘快人快语,她说造像的钱没问题,由她一手包了,一副大好业人⑤ 的模样,三人相视大笑。

如是春去秋来,好些年过去了,小月娘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取代了她的母亲月娘,成为罗汉埔的第一号大美人了。她还是经常帮克昌仔的忙,陪他赶在菜市场收摊前,去跟菜贩要一些残茎破叶,装在一个竹提篮里带回大悲寺好节省开支。克昌仔这时也已十七八岁了,生得相貌端正,颇具文雅之气,和小他一岁的小月娘一起出现在市场里时,菜贩子们少不了将他们捉对调戏一番,好像随时准备闹洞房似的。

这年,克昌仔来到大悲寺已经五年了,每天跟着老和尚诵经持咒,现在也能自己做早晚课,或是到邻镇他乡去为往生者助念了。

小月娘到大悲寺去的时候越来越多,到雕刻店去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建兴仔知道,他为小月娘设计的洗脸架和梳妆台大概永远只能放在心底了。

菜市场里的阿嫂们闲来掐指一算,这也该到了克昌仔正式剃度出家的时候了,便有人为小月娘着急起来,于是有好事者找上了月娘,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天,继而替没父没母的克昌仔做起媒人来了。

月娘同意了,可是,谁敢跟老和尚说去呢?

全罗汉埔最大胆又厚脸皮的公认就是打铁仔的,卖菜的阿嫂跟他说去了,打铁仔的想想来人说的话也有道理,这克昌仔的光头从小到大不知道被自己甩过多少响巴掌,这回也该做一次还给他了,于是一铁锤敲在铁砧上喷出几颗火星,说这事找他就找对人了。

话说得很饱,可真要上和尚庙提亲去,打铁仔的想起来还是心里七上八下的。

隔天,打铁仔的把炉火烧得旺旺的,可是连把杀鸡的小刀也打不出来。他左思右想,就不知道该如何走进大悲寺里开这个口,于是就找了卖豆腐的、搓草绳的和补破鼎的这班好兄弟到雕刻店里找国彰老师傅商量去。

“阿国师,你是读过册的人,我是不识字搁兼没卫生,你看这待志要按怎才会好势好势⑥ ?”打铁仔的以茶代酒,敬了国彰老师傅一杯。

“按怎?你打铁仔的不是呒惊⑦ 半项吗?有什么好参详的,直直给他走进去,该讲啥就讲啥,要惊啥?”补破鼎的说得倒轻松。

“你在哭饫⑧ 哦?吃紧弄破碗⑨ ,好干你自己去讲看迈。”卖豆腐的颇不以为然。

“谁叫你要答应帮克昌仔讲话,应该死好啦,要呒我看按迡⑩ 好啦,你去跟月娘讲,算我搓草绳的卡吃亏,我来娶伊小月娘好了啦!”搓草绳的两手一摊故作无奈状,见无人理他,于是转过脸去看看打铁仔的,打铁仔的见搓草绳的把一张老脸凑近自己,心底很是厌恶,不禁从丹田里发出一声:“干。”搓草绳的又把脖子缩回来歪到补破鼎的面前去,抹抹脸说:“我知,干,对呣?”补破鼎的双目紧闭,状似拈花微笑,摇摇头:“吥对,我干恁老岁仔啦!”一颗口水沫子喷到了搓草绳的鼻尖上。搓草绳的人小志气高,正起身挽袖作势要拚,老雕刻师傅国彰仔说话了:“恁大家吥通斗嘴鼓⑪ ,紧想办法卡重要。”

建兴仔没有加入他们。他坐在自己的工作台边刻他的窗花,这群人七嘴八舌的话全都像针一样刺进他的耳朵里,刹那间,他仿佛看见打铁仔的那班家伙冲进了他的胸膛里,把他放在心上的那一架八脚红眠床拆得七零八落搬走了,连个蚊帐钩也没留下。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个好办法,最后只好由国彰师傅翻黄历帮打铁仔的选个提亲的好日子,算是帮他壮壮胆吧。

建兴仔失眠了。他怪卖菜的阿嫂多管闲事、打铁仔的自告奋勇,他气自己生得不如克昌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怨自己的师父没有帮他设想未来讲几句话。

建兴仔对小月娘朝思暮想,刻出来的头像都像小月娘,国彰师傅看了摇摇头,说这法相不够庄严,更别说具足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了,这样的东西做不出去,会砸了招牌,于是要建兴仔把木雕像改小重刻,依然没效。重刻出来还是像小月娘,美艳有余,沉静不足,世俗气过重。建兴仔一筹莫展了,他从当学徒开始便表现突出,宛如雕刻神童,现在遇到了佛雕神像才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而自己好像永远只能站在这山望那山了。

到了选定提亲的黄道吉日,打铁仔的特地起了个大早,洗了澡,再到剃头店里剪发刮胡修面,连耳垢都掏干净了,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准备到大悲寺找净业老和尚提亲去了。临行前,众人都为他加油打气,除了建兴仔。那天,一大早,建兴仔就独自一人出门去了。他到过去和小月娘、克昌仔常常一起前去的罗汉池边去,看天上的云,看池边的杨柳,看假山浮石上的乌龟,看趺坐池中的十八罗汉塑像和水中的倒影。中午的时候,他走到菜场边的面摊子,叫了一碗小月娘最爱吃的什菜面。面端来了,他半天也没动筷子,直到面汤上的热气冒完了,碗里的青菜变黄了。卖面的老板见了生气,把他赶走了,钱也不要了。

打铁仔的终于一鼓作气,走进大悲寺里找老和尚把事情说了。老和尚闻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就走到佛桌前一拜,趺坐合掌,不发一语。克昌仔在一旁见状脸色发白,打铁仔的则是满脸通红,像烧炭似的,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老和尚这一坐便是三天三夜未起身,不吃不喝不倒单,直到克昌仔在佛前跪地求忏悔为止。

打铁仔的无功而返,矮厝巷的叹息声此起彼落,听在建兴仔的耳里恰像放烟火般光明灿烂暖烘烘的,他仿佛看见心底的那架红眠床又悄悄组合成形了。

隔年,克昌仔正式出家,法号如因。从此,这事便没有人再提了。

头一年,小月娘还会到雕刻店来坐坐,闻闻樟木屑的香味,帮国彰伯仔烧水看火。后来,小月娘渐渐也不太出门了,建兴仔喝茶的时候,经常望着杯口朝下的那个小月娘常用的茶杯发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建兴仔也算是出师了,只是他的佛雕技艺始终得不到国彰师傅的认可,他告诉建兴仔,刻佛像跟刻人像是不一样的,人像求其生动活泼,佛像讲究清静庄严,令人心生崇敬,建兴仔听进去了;他要建兴仔于雕刻佛像期间持斋茹素,建兴仔照做了,可是依然不见改善,刻出来的头像仍旧酷似小月娘,难脱红尘习气。国彰师傅很希望把建兴仔的毛病改过来,那么以他不世出的巧雕技艺,将来必定还要强过自己许多。可惜,国彰师傅来日无多了,在他有生之年,还是没能看到建兴仔雕出一尊令他满意的作品。

一个寒冬的夜晚,老雕刻师傅国彰仔在肖楠板上睡去之后便不再醒来了,隔天早晨建兴仔发现的时候,老师父已经手脚弯曲缩成一团,身体也已冰凉多时了。国彰师傅才下葬没多久,老和尚净业法师也道成圆寂,坐在佛桌旁的禅椅上往生西方了,除了残破的大悲寺和罗汉池之外,只留下了微薄的香油钱和一幅写着“勇猛精进勿使退转”的墨宝给如因法师。

隔年夏天,月娘也出事了。某日深夜,月娘不知是与人拚酒还是遭人下药,竟然倒地不起,被喜春楼的人叫三轮车抬回来了。那天晚上,小月娘的哭声一直持续到月沉日升都还不止。

建兴仔很希望自己能照顾隔壁小月娘一家四口的生活,可是他的佛雕风评不佳,一般人家恐怕邪门,都不敢将那美艳慑人的佛像请回去供奉,连带地花板窗格的生意也大受影响,眼下养活自己都很勉强了,要拿什么来照顾人家呢?

如因法师谨遵师训,持戒清静,安贫乐道,对于小月娘一家也是莫可奈何。

幸好月娘倒下来之前还存下了不少银钱,接下来的日子,小月娘还可以勉为过活,照顾老祖父母,和终年卧病在床的母亲月娘。

如是又过三年,也不知什么时候小月娘家也就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方了,就在此时,喜春楼的老鸨子推开了小月娘的房门,说动她到酒楼去陪客了。

小月娘到喜春楼挂牌之后轰动一时,立刻被罗汉埔的大有钱人林大柿的金孙林大手给包了,并且宠爱有加,继而觅地建屋,风风光光气气派派地将小月娘迎娶入门,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建兴仔成了菜脯寮私娼馆的常客,辛辛苦苦攒下的一点工钱,全部孝敬了老娼头。如因法师跟建兴仔同年,也三十五岁了,依旧安安分分守着大悲寺,靠捡拾菜场的破叶和一点微薄的香油钱度日。

这一年,小月娘病了,病得不轻,林大手遍寻名医束手无策,看着美人日益憔悴,心底又急又恨。

有一天,大悲寺来了一个衣着极为体面之人,正是林大手。林大手告诉如因法师,他要在大悲寺捐一尊观音雕像,为得了怪病的妻子积德祈福,唯一条件是越快越好,所费银钱不必担心。如因法师一听,知道这是小月娘的主意,于是上雕刻店去找建兴师傅参详。

建兴仔闻讯悲从中来,含泪应允。两人说好以上好红樟为材,日夜赶工,两周之内完成,尽速开光安奉。建兴仔交代这段时间内,请如因法师做好素菜为他送来,每日早晚两餐,直到完工为止。

头一个礼拜,建兴仔为佛像打好粗胚,除了头像以外的部分也已经修光上底色,但是一旦要动刀刻脸时,脑海中浮现的总是小月娘的面容,于是竟一刀未下,半筹莫展……

事隔不知多少年,建兴师傅一生之中唯一完成的这尊佛像早已不知去向了。建兴仔和如因法师都过世了,雕刻店和大悲寺早已成残垣断壁,寺后方的罗汉池现在杂草丛生,蚊蝇聚集,草叶杂树间零星的一两尊罗汉塑像也早就模糊难辨了。如因法师晚年的时候并没有像当年的净业老和尚那样领一个没父没母的小沙弥来传授如来家业,而建兴师傅据说是每下愈况,贫病以终的。

这尊当年名噪一时的观音雕像究竟是如何完成的?又生作什么模样?就只留下一些片断的传说而已。

传说当年建兴师傅正半筹莫展、无从下刀时,第二个礼拜的头一天,林大手派遣家丁来报,说是小月娘已于昨日深夜过世,并且送来后谢的工钱,其余未置一词。

矮厝巷的老人说,当年建兴师傅闻讯泣不成声,本欲停止雕像,如此三日,忽然于夜半梦中见小月娘一身红衣红鞋前来道别,状似有话要说,却又噤不能言,泪流满面。建兴师傅醒来大恸,焚香煮茶,观音头像竟连夜刻成。

都说这尊木雕观音采菩萨坐像,高五尺一,眉形如新月之弧,伏目静好,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自在,通身金箔辉煌璎珞华丽,美艳绝伦却又庄严异常,温润中还透出一丝冷寂,见者莫不心生恭敬、啧啧称奇。

大悲寺正殿雕像完成之后,一时声名远播,参拜者络绎不绝,于是有许多人前去雕刻店欲请佛像,然皆被建兴师傅婉拒,表示无能为力,不可再得。

建兴师傅晚来随如因法师持斋念佛,仍做在家人打扮,先如因法师两年去世。死后,如因法师为其火化,仔细检视骨灰,并无舍利。

如因法师圆寂后由邻乡他寺的方丈法师主持火化,欲寻舍利,亦无所得。

后来,建兴师傅的木雕观音究竟流落何方,众说纷纭。有人说当年如因法师道成西归之后,先是移祀他乡寺庙,后为私人典藏。

也有邻乡寺僧指出,建兴师傅的观音造像形似宋代以后特有的女性造型,世俗意味浓厚,相传是模仿唐代杨贵妃的相貌姿态制作的,俗称贵妃观音,古已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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