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肖沂和张荔走出审讯室,把门在身后关好。

一出门,就看见周林凯、董伟从监控室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帮围观的警员。因为审讯室隔音并没有多好,两人压低了声音,但还是难掩语气中的兴奋。

“太精彩了!”

董伟重重地拍了一下张荔,把张荔拍得龇牙咧嘴。

“看不出来啊丫头!你一个连婚都没结的姑娘家演打孩子,演得也太像了!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啊!”

话虽然是夸奖,张荔还是有点难掩失望。“可是胡壮丽也没交代啊。我以前看你们审讯嫌疑人,只要心理防线一崩溃,人就招了。谁知道胡壮丽干脆就不说话了……”

“哎,丫头,能确定嫌疑人就是大功一件,起码知道方向是对的。零口供定罪的案子还少吗?干得好、干得好!”

张荔不好意思地笑了。

肖沂问:“那双Timberland的鞋找没找到?”

“找到了,”张友全说,“今天一早到了那家修鞋铺,老板把鞋子找了出来,现在已经交给鉴证中心了。我和小刘给鞋铺老板做了笔录。”

“那双鞋清洗过没有?”肖沂问出了自己一直担心的问题。

“清洗过了。”张友全脸色有些颓然,“鞋铺老板说,那双鞋交给他的时候其实就挺干净的,好像刷过一样,鞋底特别干净,里头还有点潮乎乎的。他还奇怪为什么刷过一遍还要拿来修,胡壮丽说需要补点色。老板把鞋重新洗过了一遍,还做了保养。送给鉴证科去看了,说不定还是能发现些什么的。”

肖沂点点头,“抓紧时间做环翠小区监控视频的比对。还有,现在胡壮丽离家回家的时间已经确定,把他家到环翠小区之间路线的视频,能拿到的都拿到,摸清他这一路的路线。以前咱们是大海捞针,现在能确定目标,突破他的可能性就大了。”

现在,“5·12”案终于有了重大突破,回到大会议室,肖沂开了个会,安排好各项工作,又去给李其华做了汇报。

昨晚他已经在微信上把案情进展告诉了李其华,李其华对此也很关心,今天一大早就来到局里,专等结果。

李其华静静地听完他的汇报,沉吟了一会儿,说:“以目前的证据,还不足以申请批捕,拘留时间给你延长到七天,你有把握七天之内找到足够的证据吗?”

肖沂肯定地回答:“我有把握。”

李其华点了点头,叮嘱道:“这个案子一定要办成铁案。现在社会舆论对这个案子十分关注,办案流程务必规范,证据链务必完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你需要什么样的资源,都可以跟我讲,我尽量给你争取,这方面不要担心。”

“明白,局长您放心。”

李其华说完公事,好像轻松了一点,把背靠在椅子上,疲倦地摸了摸后脖颈,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说:“路鹏最近工作表现怎么样?”

路鹏是李其华的亲外甥,他父母都是公安系统的,父亲早年殉职。李其华对这个外甥视如己出,但是方式不免有点严苛。本来,按警队纪律,甥舅关系不得在同一个分局任职,但是这次“5·12”大案,李其华硬是把路鹏从下面分局调上来进专案组,目的就是让他积累点经验。肖沂深知他的脾气,也没有任何回护,实话实说:“心理素质还差点,缺乏刑侦人员的冷静。但是对案件敏感度高,工作态度还是很勤勉的。”

“年轻人需要历练,”李其华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要因为我的关系就放松对他的管理,该加班加班,一组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没结婚的小年轻就这几个,加班熬夜就让他们年轻人顶上。响鼓要用重锤敲,多给他轮班,不多办案子哪来的心理素质?”

“明白。”肖沂简短地回答。

“公安部派来的那位专家,丁一惟,他怎么样?”

“丁教授?别说,这人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和以前那几位不是一个路数。”肖沂笑道,“来了三天,就给我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审讯时对我们帮助也很大。”

“你们啊,别太看轻这个人,人家吃过洋墨水的。”李其华轻笑了一声,“我前几年在国际刑警合作中心的时候,在美国见过他,他那时还在匡提科做顾问。FBI国际刑警合作中心的负责人专门给我介绍过他,我们在那边交流了差不多一个月,听他做了三次讲座,印象很深。我当时心里还想着,要是咱们这里也有这样的人才就好了。谁知还没过一年他就回国了。”

“那他回国干吗?在犯罪心理学方面,按说美国无论是待遇还是科研水平都比国内强吧?”

“星月监狱暴动事件你知道吧?”

“好像在新闻上看到过。美国专门关变态杀手的一个监狱是不是?建在哪里一个深山老林里的……”

“不是深山老林,是个孤岛上。当时他参加了FBI的一个项目小组,在那个监狱对犯人进行心理评估,收集数据。他去了没多久就对狱方发出警告,说有可能发生暴动。但是他项目组里的其他专家的想法和他截然相反,狱方也没当回事。丁一惟当时层层上报,试图引起FBI重视,没有结果,反而和那个专家小组以及监狱方关系搞得非常僵。谁知没出一个月,果真暴动了,伤亡惨重,有犯人也有狱警,甚至那个小组也死了好几个专家。丁一惟后来不依不饶地投诉FBI某个管理人员渎职,最后就在匡提科待不下去了。”

“……也是够轴的。”肖沂忍不住咋舌。

“说起来,这人其实还和你有点渊源……”

“渊源?”

李其华顿了一下,抓过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上:“你记得向阳花儿童村吧?”

这个名词如同一记重锤砸进肖沂的脑海,带着往事呼啸而来的记忆和陈旧档案般的尘土味。肖沂稳了一下心神,尽量自然地说:“当然记得。”

“他是第一批入园的孩子之一。当年我们局里一对一结对子帮扶,你爸就是他的帮扶人。我记得他有一次拿到一个出国参加数学比赛的名额,没有钱,你爸在局里还给他发动了募捐,后来他也拿了一个挺不错的名次。丁一惟从小就聪明,小学连跳两级,十五岁就考上大学,十八岁出国留学,生活费还是你爸赞助的——怎么你爸没跟你提过吗?”

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在记忆里闪现,他努力在其中辨认着。有些警惕,有些淡漠,还有些面孔上带着天生的残疾。孤儿院的孩子们习惯于被展览,往往在视线投来时迅速垂下眼睛,只有在视线移开时他们才会抬起眼来投以敏捷的一瞥,如同某种惊惧的小兽。然而这些面孔中并没有哪一张和丁一惟有所重合。

“完全没有。我也不记得我见过他。”

“也难怪。你小时候去当义工时都是寒暑假,他假期大多数都在勤工俭学,错过了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又说了一些公事,肖沂才离开。

出了局长办公室的门,肖沂在走廊里掏出手机,划开屏幕,又锁上,又划开屏幕,又锁上。电话是本来就要打的,毕竟是公事,如今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此首鼠两端,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嘲笑自己一句。肖沂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拨了丁一惟的号码。


热了半个月,随着天边一声闷雷,终于开始下雨了。

第一滴雨点若无其事地滴在地上,仿佛故意不给人心理准备似的,随后而来的就是倾盆大雨。

天与地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失却颜色,只有灰蒙蒙的雨帘沉默地笼罩世间万物。

肖沂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雨,叹了口气。

虽然确定了重大犯罪嫌疑人,但接下来的,才是硬仗。

整个专案组像打了鸡血一样高速运转着。

现在已经可以基本确定胡壮丽就是“5·12”大案的真凶。然而,他们掌握的直接证据实在太少。

而胡壮丽也并没有认罪。

胡壮丽虽然要求见律师,按照法律规定,公安机关有义务在48小时内为嫌疑人聘请律师。所以,周林凯和董伟两个人对他进行不间断提审,然而说学逗唱连消带打,无论什么问题,胡壮丽的应对只有两句话。

为什么出现在环翠小区——“犯法吗?”

为什么家里藏有女性化妆品——“犯法吗?”

为什么家里有标出警局管辖权限的地图——“犯法吗?”

再问急了就第二句——“等我律师来了再说。”

而且胡壮丽绝对知法懂法,活学活用,审讯时间如果太长,他还会提示周林凯,“熬”犯人同样属于刑讯逼供。此人之棘手,也算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了,恨得周董二人牙根直痒痒。

专案组从各分局调来的几位警员经验丰富,熬夜的本事也很是出众,消耗掉一箱咖啡和几条中南海以后,负责视频监控的小组首先有了收获。

他们整理了胡壮丽从家到环翠小区的可能路线,然后调取了所有能找到的监控视频,一一进行比对。得出的结果是,可以肯定胡壮丽5月12日出门,并不只是出去吃饭、买东西那么简单。

从胡壮丽所租住大厦出入口的监控视频,到地铁沿线,能看到他于早上8:03出门,穿着一件灰色连帽衫,随身带着一个手提包,然后进入地铁4号线,9:15出站,转乘7号线,又坐了两站后,10:02于新东口地铁站C口出站。

新东口地铁站C口,就是丁一惟推测的那个出站口。

而环翠小区六号楼门厅的监控视频中,10:10,能看到一个疑似胡壮丽的男子进入了小区。

之所以说“疑似”,是因为视频中的这个人面目模糊,基本无从判断长相,而且穿着一件黑色连帽衫,但是所拿的手提包是同一个。

“内外两穿,”负责视频监控的张友全说,“和之前判断的一样,嫌疑人具备一些基本的反侦查技巧。”

然而在胡壮丽的住处,并没有发现这件连帽衫,或者说,在视频中出现的衣物,一件都没有发现。

“大约是穿完后立刻扔了。”

然而,监控视频并没有拍到胡壮丽离开环翠小区的清晰镜头。应该说,此后的监控镜头里,胡壮丽就像消失了一样。只有胡壮丽家附近的地铁出站口的监控里显示他于下午16:31出站。视频中,他所拿的那个手提包也没有任何异样,看起来并不比去时更鼓一些。

张友全认为,他在回程当中,很可能选了一条和来时不同的路线。从环翠小区到胡壮丽家的地铁路线,少说有六种走法。如果再把在地铁沿线像耗子一样乱串的黑车和三蹦子都算进去,这种可能性等于无穷大了。

对着C市地铁线路研究了一晚上以后,肖沂要张友全去查月辉站的监控录像。结果在5月12日下午15:12,真的有个疑似胡壮丽的男子从这里进站。但是由于连帽衫遮蔽住了脸的大部分,视频中仍然没有获取到他的长相。

为什么要选月辉站呢?

被拿走的手提电脑一直没有找到,然而那个站点附近,有一个很大的二手物资收购站。这种地方,只要把一台笔记本电脑随便留在哪里,大概天黑之前就已经被卖到邻省去了,哪怕真能找回来,硬盘大概也被格式化到什么线索都留不下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肖沂要求该区派出所协助调查,但是没有人对这条线索抱有什么希望。

那双Timberland的登山鞋也是个断头线索。从修鞋店拿回来的鞋,包括鞋带,都经过了彻底清洗,还用上了化学清洗剂,破坏了可能被检测出的任何生物痕迹。而肖沂原本暗自寄托了莫大希望的磨损痕迹,其有效程度也不足以证明这双鞋就是现场的那一双。

然而,在反复翻阅环翠小区705室的照片时,有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调出电子版,打开幻灯片功能,投影在会议室的墙壁上。

照片越看越奇怪,他又调暗了室内灯光。这一下,分头忙碌着的其他警员也注意到他的举动,纷纷从自己的工作中抬起头来,向墙壁上的投影看去。

这张照片是705室的茶几,茶几表面被乱七八糟的血迹和组织液所覆盖,有些是飞溅的血点、有些是被拖过的血痕,看起来就像一张抽象画。

在这幅抽象派“作品”当中,反倒有一轮看起来非常规则的痕迹。

“你们说,这是个什么?”

肖沂问道。

“这像是个……”程海峰眯着眼睛说,“像是个方形的一部分。”

肖沂拖动照片,放大局部。

放大后,细节更加清晰了。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方型,小圆角,一大半被血迹覆盖,不太容易被发现。

“这大小……”肖沂喃喃自语,“……那个化妆箱!”

会议室里响起异口同声的低呼。

肖沂手忙脚乱地开始在桌上的一堆文件里找自己的手机,找了半天才发现被压在纸巾盒下面了,赶紧抢出来拨了DNA鉴定组组长的电话。

“老徐?……哎没催你,谁敢催你呀我的哥……我是说,现场发现的那个化妆箱,那个化妆箱应该被放在过茶几上,然后底部接触过血液,我们从现场照片上发现一个方形的痕迹,应该是化妆箱沾染血迹后形成的印子……什么?!”

他突然惊叫一声,整个会议室的人心都被揪了一下。

“没送检?!怎么会没送检?”

DNA鉴定组徐组长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是没送检,我还想打电话找你呢,我在现场明明记得有这么个东西。你们组的路鹏拿走了,那天他没做好送检委托书,说做好了一并给我送过来,然后就没影了……”

肖沂阴着脸挂了电话,压着火气问:“路鹏呢?”

张荔小心翼翼地说:“他在复印室……”

肖沂三步两步跑到复印室,路鹏正在复印文件。

肖沂本来憋了一肚子火,一看见路鹏憔悴的脸色,想起他已经在局里熬了整整一个星期,脑子里一瞬间都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给他安排轮休了,心里不自觉有点歉疚,到底还是咳了一下,硬生生咽回去一句脏话,努力心平气和地问道:“小路,现场发现的那个化妆箱,为什么没送检?”

路鹏看他暴雷一般冲进来,脸色又难看,心里已经有几分害怕,这个问题一问出来,脸色顿时白了。

“……我、我忘了……我想回来先做好送检委托书……回来以后事情一多就、就……”

肖沂烦躁地挥了挥手,止住他的话头:“化妆箱现在在哪里?”

“在车后备厢里……”

“赶紧送检,一秒钟都不能耽误!”

“是……”路鹏低下头。


一肚子火没发出来,本想到院子里走两圈消消气,外面又下雨。肖沂心浮气躁地在楼道里转了两圈,隔着窗子,眼看着路鹏冒着大雨一路狂奔到停车场,开车出去,才觉得心里稍微平静了一点。

回到大会议室,他才发现自己手机上被打了好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是丁一惟的。

他想了一下,回到市局楼上自己的办公室,关好门,才回拨过去。

“丁教授?”

“肖警官,我现在在S市,你说的那家养老院,我去过了。我发了几个文件在你的邮箱里,你看一眼?”

肖沂拿出自己的私人笔记本电脑,打开邮箱。

压缩文件里,有图片有视频,他打开了第一张图片,看了一眼,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

电话里,丁一惟显然听见了他语气中的惊讶,说:“对,这是胡壮丽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在胡壮丽母亲养老院房间里发现的。”

图片是翻拍的,一个旧相框里,胡壮丽的母亲手持一张“S市1992年优秀教师”的奖状,正在矜持而自信地对相框外的人微笑。

照片中,她化着精致而得体的职业妆,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

她的容貌,长得和杨玲异常相似。

“你看到了吧?”丁一惟的声音里有点疲惫,从时间推算,接到肖沂的电话后,他应该是搭最近的一班高铁到了S市,而且一下火车就去了胡母所在的那家养老院。

“看到了……也许这就是胡壮丽选择杨玲的理由。”

丁一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仅如此……你看看视频吧,看完,我觉得我们寻找的一切谜底,都在里面了。抱歉,我得去睡一会儿,现在在宾馆,我太累了。”

“丁教授,这趟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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