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丁一惟发过来的视频是他偷录的,不过哪怕他不偷录,大概胡母也发现不了,她有点轻微的老年失智现象。

那天,丁一惟一句话点醒了肖沂,使他注意到胡壮丽手上的烧伤。而在审讯当中,胡壮丽对于“打孩子”又有明显的过激反应,他开始怀疑胡壮丽远在老家的母亲。目前专案组满负荷运转,而且他并不能确定和胡母面谈会有什么具体效果,思来想去,就去拜托丁一惟。

丁一惟确实不负所托。论预审,周林凯和董伟在局里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手了,然而看视频,假装是胡壮丽的朋友、在S市出差顺便来看望朋友母亲的丁一惟,在诱导胡母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时,那技巧仿佛更胜一筹。

视频当中,胡母独居的那间小小的单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的摆设、物件,都有条不紊、各安其位,如果不是大部分东西都被磨损得有些陈旧,这屋子整洁得简直毫无生活气息。

归功于丁一惟高超的询问技巧,视频并没有太长。胡壮丽的母亲,已经不再如照片中那般年轻美丽了,但是衣着和发型仍然整洁而讲究,只是短期记忆力轻微缺失的症状十分明显,经常在说话时有短暂的失神,需要丁一惟时时提醒,对话才能继续下去。

胡壮丽出生于S市周边的一个小县城,幼年失怙。胡母是县城中学的老师,长相俊俏的寡妇,年纪不算太大,在小县城里难免有各种闲言碎语,上门介绍亲事的人也络绎不绝。但她是个硬气的女人,回绝了所有再婚的劝告,一个人拉扯孩子的同时,工作也很出色。

但凡老人,尤其是像胡母这样,常年没有人来探望的老人,一旦说起过往,都带着一种迫切的倾诉感,胡母也不例外。她回忆往事,零零碎碎的话语当中,带着一种矜持和自得,可以听得出,她对自己的坚持和毅力,还是非常自豪的。

她对胡壮丽非常严厉,近乎军事化管理。胡壮丽所上的小学和中学在同一个校区,胡母就是本校的教师,从小学开始,她就要掌握胡壮丽的所有动态,每天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放学必须回家,写完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有胡母亲自布置的作业。

胡母给胡壮丽的日常起居制订了严格的规划,以及对应的惩罚措施。早上跑操、背单词、拿牛奶,放学后写作业、做饭、洗衣服,周末要搞卫生,还要根据胡母的计划去上兴趣班。相应地,被发现出去玩一次要挨打几下,考试退步要挨打几下,这些也有明确的规定。

在如此精心的教导下,胡壮丽成绩优异,一直就是其他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胡母唯一遗憾的是,她年轻时不懂营养学,孩子犯错轻微时她的惩罚方式就是饿饭,导致胡壮丽一直没有长高。

至于胡壮丽手上的烫伤,她倒并没有那么后悔。

有一年冬天,胡壮丽放学回家,生好了炉子。本来应该按照母亲要求开始写作业,但是他跑出去玩了,胡母在学校批完卷子回家,才发现炉子着了火,燎了半个屋子。

虽然人没出事,但胡母还是气得发疯。灭火之后,她把还在外面疯玩的胡壮丽拎了回去,直接把胡壮丽的双手按在了余烬未熄的炉子上。

……

窗外的大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淹没了整个世界。

肖沂把那段视频反复看了几遍,看着胡母断断续续、细声慢气地讲述着她的教子之道,思绪被带入了一段凝固的时光,像是被尘埃掩埋的日记,又像是被冰封住的海。他觉得自己如同置身一个巨大的水晶球玩具中,然而那些人工雪花都在身边静静垂落,没有哪里来的风搅动。

水晶球里小小的房屋当中,有一个低声抽泣的小小背影。那是一个在本应与玩伴游戏中学着建立人际关系的年代,被切断了一切与同龄人交往的孩子,一个在专横与暴力当中被活生生扭曲了心灵的孩子。

肖沂几乎想对那个小小的背影伸出手去,把他抱在怀里低声安慰,然而左手食指猛然间抽动了一下,瞬间把肖沂拉回了现实。

桌上,他的手机在嗡嗡震动,是丁一惟。

一接起来,丁一惟的声音从里面闷闷地传过来:“……我睡不着。”几乎有点赌气的口吻。

“那就说说你这一趟的收获吧。”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电话里有一些响动,肖沂猜测大概是丁一惟在摸索床头柜上的眼镜。

“胡壮丽的儿童、青少年时代,所有的感情联系完全来自于他母亲一个人。和原生家庭的感情联系往往决定了一个人成年后的感情模式。父母感情和睦的人,成年后往往对自己的配偶、子女也更有耐心,感情更为健康些。胡壮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一种扭曲的感情,口头上说是为他好,手段却极为暴虐。这种极端化的倾向,显而易见,使得他在成年以后无法和女性建立正常的感情关系。”

“这会导致杀人倾向吗?”

“会。就像我之前说的,系列杀人犯的案犯,大多都有过极深的感情创伤。但是我之前对他做的推测,起码有一个方向是错的。我原本认为他虐杀女性的心理动因是报复,但现在看来,不完全是这样。”

“怎么说?”

“他有极深的恋母倾向。他对母亲的感情并不完全是恨。你知道什么叫地母情结吗?”

“不太了解。”

“在很多文化当中,母亲既是生殖的象征,象征丰饶多产的大地,但同时又是一种恐怖的形象。比如印度教中的女神迦梨,她是湿婆的神妃,也是雪山女神帕尔瓦蒂的化身。帕尔瓦蒂是美丽、善良的女神,可以看作慈悲的母性之神,然而迦梨暴虐、残忍,是毁灭和杀戮的女神。她的神像是一个吐出长舌的青白色女神,印度教对迦梨的传统祭祀方式,就是在她吐出的长舌上涂上鲜血。现在一般是用动物的血,但以前,有时是用罪人之血,因为迦梨女神是吃人肉、喝人血的。”

肖沂忍不住用手搓起了疲惫的眉心:“……你还是直接说说和本案的关系吧。”

“我想说明的是,这种母性的两面,之所以在各种文化当中都有类似的表达,是来自于我们人类对于母亲最初的感受。一方面,母亲是哺育自己的温柔女性,另一方面,又是对幼年的我们施以直接惩罚的人。幼儿的世界是比较狭窄,最初的人际关系就只有父亲和母亲两者。胡壮丽会不爱自己的母亲吗?哪怕她如此暴戾。”

肖沂一声长叹,靠在椅背上。

“……怎么,对你没用吗?”

“你觉得呢,丁教授?你说的东西我确实都明白,也很有道理,但是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把胡老太太直接从S市接过来审胡壮丽,他是不是能招供?”

“……这个,不符合你们警队纪律吧。”

“谁说不是呢……”

肖沂还在电话里和他打哈哈,办公室的门却被猛然推开了。

张荔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手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肖队!出事了!我打你手机一直占线……”

“怎么了?”

“路鹏、路鹏他出车祸了!”张荔抹着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

“什么?!”

肖沂一下子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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