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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黄雀计划 作者:鬼庖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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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磊办事果然给力,第二天上午就扫描了一堆东西给他发了过来。但是肖沂看完以后,只有长叹一声作罢。 一共八起案件,其中一半感觉完全不像热月杀手的作风,另外一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效证据。然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胡壮丽在L省犯过案。其中四起案件和“5·12”系列杀人案在手法上有高度的一致性,站街女被徒手勒颈致死、毒理检出氯仿,女尸脸上有明显的妆容。其中一起还有目击者,有人目睹了疑似凶手的人离开现场,但是素描画像和胡壮丽几乎对不上号。 ……或者,可以诈一诈胡壮丽。 一想到这里,肖沂立刻抓过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 “老于!我啊,肖沂!给你个急活儿,照着照片儿画个肖像,弄得别太像,多久能好?……嗬,我就知道你老哥办事就是一个字,稳!” 周林凯和董伟连着审了胡壮丽三天,毫无结果。但人是看着憔悴了,胡楂儿也冒了出来,脸也青了,肚子看着都小了一圈。 此刻又被带进审讯室,胡壮丽抬起眼睛,看着审讯室里这两张熟面孔。 又是他,又是她。 这次,那个女警没有再化妆,穿着也是普通的警服。 天气依然那么热,但这次开了空调。呼呼的冷风让这两天在看守所热得前心贴后背的他觉得十分惬意。 黔驴技穷。胡壮丽冷笑了一声,这次他没有再费心掩饰自己的表情。 这帮人看来已经放弃了所有没用的小花招,这次不知要拿出什么手段。他倒希望能来个刑讯逼供什么的,也算是给他的律师提供点素材用以发挥。但是看了一眼录像机的红点,大概也不会这么简单吧。 放马过来。 胡壮丽半是疲劳半是挑衅地搓了把脸,然后把赤裸的双手平稳地放到了桌子上——那双手套在进看守所时就被收走了。 那个姓肖的男警官什么也没说,直接从卷宗里抽出了一张A4纸,放到了他的桌前。 胡壮丽瞟了一眼,脑子几乎凝固了。 那是——他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 “很像吧?”肖沂开口了,“要不是对杨玲做了完整的身源调查,我都以为她和你母亲是不是有什么血缘关系。” 他侧头看了看那张A4纸,说:“我一直没能搞明白,到底为什么‘5·12’案的凶手会给死者化妆。据辨认,这些化妆品的档次还不低。如果只是为了某种恋物癖,好像不至于买总价两万多的彩妆吧?” “后来我得到一个思路。”肖沂慢慢地说,保证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胡壮丽的耳朵。 “我想,也许这些化妆品的意义不在于恋物癖,而在于某种补偿心理。他爱着心里的一个形象,也恨着这个形象。少年时的穷困,由穷困产生的相依为命,由相依为命产生了深刻的爱与依恋,使得他在成年后想要补偿她,从各个意义上补偿她,比如给她买以前买不起的高档化妆品。可他又恨她。他离开这个人,常年不回老家去看她,也不把她接到城里来过好日子,是因为内心深处总怕自己会忍不住下手杀了她……爱与恨交织、挟裹,成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情,逐渐在秘密中发酵,最后不得不找一个出口来宣泄,从而衍化出这一系列谋杀案中奇特的杀人手法。” “你们……”胡壮丽只觉得自己声音干涩幽咽,几乎不像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他捏着那张纸的手几乎要烧起来。那张照片太过熟悉,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猝不及防地砸进他的脑海,强迫性地让他回忆起有多少个日与夜,自己曾在那面墙前罚站,看着墙壁上那一张张奖状、荣誉证书,以及这张照片——母亲得奖时的照片。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被这些记忆带回到过去,成了那个曾经在墙壁面前吞声饮泣的男孩。因为怕哭太大声被母亲责罚,他连哭泣都只能憋在喉咙里。 他出生并且长大的那间房子,因为是单位分的老房子,采光不好,光线永远是昏暗的。白粉墙多年没有重新粉刷过,上面沾了很多手垢、油渍,靠近地板的墙角发了霉。夏天的时候,无论是洗澡还是做饭,水汽在屋里难以发散出去,就会蒸腾出一股霉味儿。 他无数次地看着那面墙,无数次地透过模糊的泪眼盯着那些霉斑。多少年下来,他对上面每一块霉点都了如指掌,熟悉得犹如走了无数次的地图,能够驾轻就熟地带领他走进那个隐秘的迷宫入口…… 那年暑假补习班提前放学,小伙伴们都利用这难得的空闲时间在外面疯玩,他却惦记着还没做完的作业。即将开学,如果做不完会被母亲责罚。他一路坐公交车回家,在门口,看到了他所在中学的校长从自己家走出来。 书包一下子掉在地上,砸疼了脚。 他至今记得一片蝉鸣瞬间在头顶轰然爆炸,记得柏油路被暑气烤出来的刺鼻气味充斥着鼻腔,记得那从手肘上慢慢爬到掌心的汗滴,手掌上的旧伤痒得让他难以忍受。他记得那一瞬间他巨大的震惊、怀疑与否定,把他的心搅乱、撕碎、融化,又从一地碎屑中,长出一颗颗尖刺。 他站在巷子口的树荫下,看着校长的身影渐渐走远,一直消失在巷子的另一边。他就这么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正常放学的时间才回到家里。 母亲在厨房做饭,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她秀美的眉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紧紧地蹙着。不知是不是他的疑心所致,总觉得她眉梢有一丝春意。 阳台上晾着一条水红色的丝绸睡裙,吊带的,带着蕾丝花边。 那天晚上,十三岁的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那条水红色的丝绸睡裙幽灵一般出没。他想象着那条红裙下雪白的大腿,颤抖着把手伸进了内裤里。 开学后,他的座位被挪到了第一排。 母亲严格的教学作风在学生中也没有多好的风评,她坚持化淡妆的习惯也使她在一群朴素的女教师中鹤立鸡群。初中男生的阴暗想法与对性的渴慕,化作男厕所里的污言秽语。 “胡壮丽他妈是个妓女”。 少年站在这行潦草的涂鸦前,目光阴沉。他用抹布擦去了那行字,却时常在后来的梦境中无数次看到它。 少年怀有的巨大隐秘无法消化。 他没有朋友,也不能质问母亲,只有在心里铸起一座庞大迷宫,重峦叠嶂地包围住它、看守住它。 整个青春期里,他不断为这座迷宫添砖加瓦,为它筑起高墙,为它加固城防,使它坚不可摧,使它复杂得如同一个上古时代便存在的谜题。 渐渐地,迷宫深处,生长出了一个怪物。 牛头人身、食人饮血的米诺陶。 谁又能知道,究竟是先有怪物,还是先有迷宫? “胡壮丽!” 主审警官的一声呵斥把他瞬间拉回到现实。 还是那间审讯室,还是那两位提审的警察。 头顶的空调呼呼作响,吹出的冷气让整间屋子温度适宜,周身清凉无汗。然而,胡壮丽突然觉得有一股抵挡不住的疲惫从四肢百骸中油然而生。 “老胡,想什么呢?”姓肖的那个小子问。 胡壮丽没有回答,从他面孔上移开了视线。 那人笑了笑:“说起来,你在L省待过一段时间吧?” 听到这个地名,胡壮丽飞速瞟了他一眼,仍然没有说话。 那位警官开始不疾不徐地扒拉卷宗,把厚厚的一摞纸翻得哗啦哗啦直响。 “我也开门见山地跟你说吧,我去L省调了一些档案,发现了一些挺有意思的事情。2009年到2013年之间,L省发生过几起针对站街女的谋杀案,警方当时没能发现案件之间的联系。但是调来卷宗以后,我发现,2009年有一起案子,一名暗娼被掐死在一个日租房里,有人目睹了犯罪嫌疑人离开现场。警方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画了一幅肖像,你想看看吗?” 姓肖的警官随即抽出一张A4纸,向他的方向摊开。 那上面画着的面孔,虽然小有出入,但八九不离十,正是自己的脸。 “另外一起案件中,则提取到了一些DNA。” 胡壮丽几乎能感觉到血色从脸上褪去。 “老胡,”姓肖的警官说,“你的DNA对比,最晚明天早上就该出来了。你对刑侦流程还是比较了解的,我也不跟你蒙事儿。你现在交代,和等结果出来再交代,从量刑上来说,可是两码事,你自己想清楚。” 那张画着自己面孔的铅笔素描肖像还在桌前放着,那里面的人仿佛也在盯着自己回看一般。他看着肖像、肖像也看着他,如同与自己心底的那个怪物正面相对。 胡壮丽终于开口,嗓音干涩:“……给我根烟。” 肖沂拿出一盒早就准备好的香烟,递了过去。 多日不见尼古丁,胡壮丽连抽了两根。 烟雾被喷吐到空气中,尼古丁突如其来地溶入血液,使他感受到一种轻微的眩晕。 做出决定的时候,胡壮丽反倒像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有一种奇怪的轻松和解脱。 “……你叫那个女的出去,我只跟你说。” 张荔转脸看着肖沂,肖沂微微点了点头,起身收拾了一下东西,转身出去了。 肖沂目光紧盯着胡壮丽,眼角的余光能看见监控设备的红光仍然亮着,心里不自觉地感到一阵狂喜。 诈成功了。 胡壮丽开始抽第三根香烟,这一次速度慢了很多。他盯着手里的烟头,慢慢地开口。 “我小时候,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特别害怕暑假。因为一到暑假,我妈也放假了,从七月到八月,整整两个月她都在家里,每天都会检查我的作业、盯着我做家务。那种压迫感和上学时完全不一样。补习班比平时上课放学早,一想到我妈会在家里等着我回来,我就不想回家。但是回家晚了一样要挨打,所以还是要准时回去。” 胡壮丽声音空茫,眼神在烟雾后面也变得迷离起来。这些话,仿佛已经积存在他心里很久,经过无数遍的温习。 这是个很好的开端。所以肖沂没有让他别废话赶紧交代,而是坐直了身子,做出一个倾听的姿态。 “我以前经常会想,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要经受这些?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妈一辈子都在希望我考个好大学,给她长脸。后来我真考了一个好大学,也算是没白挨这十几年的揍。” “我考上了C财大,离家万里之遥。大一那股新鲜劲儿刚过去,我才发现,我在C财,根本不算个什么。从小到大我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但是C财的学生全都是他们当地学校的年级第一,还有某省理科状元呢,我又算个什么?” “除了学习成绩之外,我一不会唱歌跳舞,二没有组织能力,学校安排个什么文艺活动,没有我露脸的时候。长得不帅、家里没钱,女生没一个正眼儿看我的……” 胡壮丽把燃尽的烟头丢到地上,用鞋底蹍灭。 “后来我也发现,她们正眼看不看我,我根本不在乎。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和她们多说一句话!那些自以为是天之骄女的臭娘们儿,自以为清高,实际上还不是……” 他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他的描述渐渐深入,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不断前行的一辆列车,而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光明即将到来。 点燃第四根烟的时候,胡壮丽终于说到了他到证券公司以后的事情。 “我前妻……应该说我第一任前妻,是我的客户介绍的。C市本地人,家里没有几个钱,就因为有C市户口,死活看不上我。她父母也一样,经常当着我的面儿,一口一个‘你们外地人’。我婚前就买了套房,房贷还没还完,她还想让我再买一套,写她爸妈的名,这不傻×吗?后来就离了。刚离婚的时候,我心情很不好,正好公司有个外派的任务,我主动去了,就在L省。” 胡壮丽嘬了一口香烟,缓缓吐出烟雾。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刚才更加放松。 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肖沂的眼睛。来了!他暗想,马上就要到重头戏了! “有天晚上,我睡不着……” 这句话还没说完,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肖沂半是惊愕半是恼怒地看着走进来的警员。警员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肖队,胡壮丽的律师来了。” “谁批准会见的?!”肖沂压低声音怒斥道。 一个穿藏蓝色西服的人快步走了进来,把一张纸放在他面前。 “肖警官,我是胡壮丽的律师,这是我的律师证。”那人出示了证件,俯身在胡壮丽耳边说了几句话,胡壮丽的表情顿时变了。 随着律师的话语,他的脸色从解脱般的平静与麻木中逐渐复苏,变成绝处逢生的狂喜,最后还忍不住抬起眼来瞥了一眼肖沂。 这大概是几天来胡壮丽情绪最外露的一次。然而,这一眼却让肖沂如坠冰窟。 胡壮丽平庸的脸上,眉峰稍聚,从皱起的眉毛下面抬眼看着肖沂。 这一眼中,同时包含着狡诈、残忍与庆幸,其神色复杂远非笔墨可以描摹,让肖沂顷刻间只能联想起两个字:豺狼。 他知道自己逃出生天了。 他还会继续下手的。 肖沂捏紧了拳头。他的心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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