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奇迹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里芙卡·戈尔登希尔施诅咒着这个世界。她诅咒自己,诅咒她的丈夫,尤其诅咒那个让她怀上身孕的天使。里芙卡躺在小屋里的床上,丈夫莱布尔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哦,这个傻瓜。

“没事的。”他笨拙地安慰道,一边轻柔地拍打着她。

里芙卡的腿架在两张破破烂烂的椅子上,壁炉上面放着一桶热水,床边摆放着一些干净的布,接生婆赫德维卡坐在里芙卡的两条腿中间,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里芙卡来自比尔森附近的一个小乡村,她是在乡下长大的。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多次看到过母牛产小牛。那真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往往持续好几天,伴着母牛们撕心裂肺的凄惨叫声。现在她能理解母牛们的痛苦了,而她毫无用处的丈夫只会坐在那儿拍打她。

赫德维卡低头向她身下看去:“我看到孩子的头了。”

里芙卡呻吟起来。

“用劲!”赫德维卡说道。

“该死的,”里芙卡大叫起来,“你以为我在干吗?”

赫德维卡并非犹太人,这个年轻的接生婆住在布拉格约瑟夫城[Josefstadt,布拉格市中心地带的一个城区。]之外,是城里最好的接生婆之一。这就是说,经由她的手接生的孩子,大部分都活了下来。为了能请到她,拉比戈尔登希尔施坚持每个月都存下一些硬币摆在一旁。这些钱今天终于要派上用场了,这个正要开始的夏天即将迎来一名新的地球公民!赫德维卡用一块布擦拭着里芙卡的额头,莱布尔则继续轻拍着她。这位新公民真是不急不慌啊。

不过最后它终于来了。

赫德维卡高高拎起孩子的腿,用一把滚烫的厨房用刀切断了脐带,顺手给了孩子的屁股一巴掌。

小东西哭了起来,刺耳的哭声猛地划破了房间里凝滞在汗水中的寂静。赫德维卡小心地用清洁的毛巾把孩子擦干净,留意着不要弄痛它。

“是个结实的男孩。”赫德维卡说着,把孩子递给了里芙卡。

里芙卡把孩子拥进怀里,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他。噢,这是她这辈子看到的最美的东西了。

“我们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里芙卡喘息着问道。她虽已筋疲力尽,但对自己和整个世界出奇地满意。

“莫舍怎么样?”莱布尔提议,声音里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莫舍?”他的妻子质疑道,“为什么偏偏要叫莫舍?”

“怎么,你不喜欢莫舍这个名字吗?”拉比反唇相讥,“这名字挺美的,不是吗?”

“跟楼上的锁匠一样?”里芙卡怀疑地问道。

“跟先知摩西一样。[莫舍是摩西的昵称。]”莱布尔回答。他的眼中有一些特别坚硬的东西,完全不容辩驳。

里芙卡屈服了。这个新生的男孩因此得名摩西·戈尔登希尔施。虽说有时候,尤其是在多喝了那么一两杯之后,莱布尔的脑中会时不时地跳出对这孩子身世的怀疑,但他总体而言是高兴的——他终于有了一个孩子。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并不重要,并在每天晚上向上帝祷告,感谢他赐予的奇迹。

莫舍·戈尔登希尔施是个又矮又小、体弱多病的孩子。出生仅仅几个月之后,他已经奄奄一息,似乎要告别这个世界。他躺在壁炉边的摇篮里,一动不动,皮肤蜡黄,只是隔一阵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咯咯声。里芙卡坐在摇篮边上,唱着一首歌:

在那又高又远的天上

一只雄鹰在无忧无虑地飞翔

它听到远处的一声叫喊

……

然而她的歌声也无法治愈莫舍,孩子的高烧持续不退。终于,里芙卡再也坐不住了,她半夜里忧心忡忡地离开家去找医生,而莱布尔留下来照料孩子。这个名为金斯基的医生是莱布尔推荐的,里芙卡一路狂奔,从约瑟夫城来到了伏尔塔瓦河对岸,向高处的城堡跑去。夜晚的空气冰冷而潮湿,当里芙卡终于来到山上,她的额头已布满冷汗。

行人通道被红色和黄色的树叶遮盖住了,地上满是从树上掉下的栗子。一番搜寻之后,里芙卡终于在瑞德凯尼[瑞德凯尼为布拉格的城堡区。]附近找到了医生的家。在这里她能看到城堡的尖顶遮住了天空,甚至能感觉到圣维特主教堂屋檐上滴水兽的凝视,她觉得那凝视直直落到了她皮肤上。医生住在一栋极有品位的新艺术风格别墅中。里芙卡坚持不懈地敲着门,好几分钟之后,一个衣冠不整、满脸红晕的女仆打开了门,一边用左手把衬裙拉了拉正。当她看到门外浑身汗湿、满目迷茫的里芙卡时,不禁用冷漠的眼光上下打量起她来。

“我找金斯基医生。”里芙卡喃喃地说。

“他已经休息了。”女仆想把她拒之门外。

“是我丈夫让我来的。”里芙卡说道,她又补充说她的丈夫不是普通人,而是老新犹太会堂[老新犹太教堂是布拉格最早的哥特式建筑之一,也是欧洲仍在使用的最古老的犹太会堂。]的拉比。

“犹太人?”女仆显然很惊讶。

“我丈夫请我转告医生,他曾经帮助过他。”接着她又乞求地加上一句,“求求您了,我的孩子快死了。”

这句话打动了女仆的心。“请进吧,”她悄声说道,“在这儿等着。”她把里芙卡拉进前厅,锁上大门,急急忙忙地向楼上跑去。

里芙卡敬畏地环视四周。大厅装饰得非常华丽。一架座钟滴答滴答地响着,让人倍感压迫。衣帽间里挂满了昂贵的皮草和礼帽,伞架里则竖着好几根桃花心木的手杖。这时候,金斯基医生气喘吁吁地沿着铺着地毯的楼梯下来了,他已经换上了睡衣,一直紧张地试图把衣服抹平整。医生个头不高,胖乎乎的,几乎已经谢顶了。他的脸则和女仆一样,红扑扑的,不多的几绺头发直直地竖在头上,好像公鸡的鸡冠,眼镜上也蒙着一层雾气。里芙卡不禁思忖着,她可能打扰了医生和他的女仆的好事。

她一下子冲到医生面前,恳求地看着他,并伸出手。

金斯基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我想我不能跟您握手。您一定会理解我的,您是犹太教信徒……”说着,他移开了眼光,狼狈地注视着地面。

“我明白,我明白。”里芙卡热切地点头附和着。她可不想做任何引起医生反感的事情。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她在自己被汗水濡湿的裙子上擦了擦手。

“是哪一阵东风把您这位贵客吹到了我这儿啊?”医生语带讽刺地问道。

“我的孩子病了。”

“难道我是布拉格唯一的医生吗?”医生接着问。

“我丈夫说,让我来找您。一定要来找您。”

“这又是为什么呢?如果我可以问的话。”

“我们……”里芙卡停住了,她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我们没有钱。”她轻声地说着,难堪地垂下了目光。

“啊哈?犹太人也会缺钱吗?”医生问。

“我丈夫是个学者,我们没有什么钱。”

“他叫什么名字,您的丈夫?”

“戈尔登希尔施。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

医生呆住了。他站在那里,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接着,他摘下眼镜,在睡衣上擦拭着,一边问:“您怎么不早说呢?”


*

里芙卡之前从来没有坐过汽车。如果不是因为忧心儿子,她一定会快乐地享受这趟旅程。然而现在她只觉得这种交通方式很不舒服。她的屁股能感觉到路上的每一处坑洼,鼻子里满是汽车发动机那股难闻的味道。而当他们终于来到里芙卡和莱布尔租住的楼前时,又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停车的地方。里芙卡很确定,这种“汽车”是不会有什么未来的。

她领着医生上了楼。金斯基医生喘息着,才爬了一层楼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当他们终于来到出租屋门前时,里芙卡简直以为医生马上就会因为心肌梗死而晕过去。她敲了敲门,莱布尔抱着孩子打开了门。看到丈夫和孩子的那一刻,里芙卡的心深深悸动了——不光是因为孩子的脸色如此苍白,同时也因为丈夫对孩子那显而易见的温柔。他是那样轻柔地抱着这个小小的、无依无靠的小东西!里芙卡从来没有看过丈夫如此温柔地对待她的孩子。他的孩子,她在心里警告自己。

莱布尔的眼中含着泪,里芙卡小心地从他怀里接过婴儿。

金斯基医生踏进了屋子,他四处看着,神色间满是嫌弃。当他和莱布尔对视时,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身子,相互行了个军礼。

“稍息!”金斯基医生说道。

“长官!”莱布尔叫道。

接着,让里芙卡大吃一惊的事情发生了:他们互相扑进了对方的怀抱。医生和莱布尔长时间地拥抱着,真的抱了很久,他们在无声地交流着一些什么。

之后金斯基医生给孩子做了检查。他触摸孩子的额头,检视他的口腔,并测量了体温,最后宣布并不是什么严重的毛病,只是普通的发烧,可能是受寒引起的。里芙卡和莱布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里芙卡感觉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因为从战争最后一年到现在,已经有很多孩子,甚至还有不少大人,被西班牙流感夺走了性命。而莫舍会活下来!里芙卡灌了一个热水袋,金斯基医生给孩子吃了药。莱布尔想要塞给医生几个硬币,被医生愤怒地拒绝了。很快,孩子就在摇篮里睡着了。

当莱布尔和金斯基医生道别的时候,他们又拥抱在一起,并互相亲吻脸颊,就像男性好友们经常会做的那样。但是里芙卡已经不是昨天的里芙卡了,从两个男人看向对方的目光,她能猜到自己的丈夫和医生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当医生告辞的时候,莱布尔替他开了门,而当医生离开之后,莱布尔还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凝视着浓浓的夜色。

“莱布尔?”里芙卡开口道。

莱布尔缓缓地转过身子,“什么事?”

里芙卡看着他,感觉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了。她颤抖着嘴唇问道:

“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十分轻飘。

莱布尔走向妻子,坐到她的身边。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两个人都呆呆地瞪视着粗糙不平的木地板。

“如果你不问我战场上的事,”莱布尔柔声说道,“我就不问你那件关于‘奇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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