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雄鹰与羊羔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莫舍·戈尔登希尔施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他的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亲切地称呼他为“我的小奇迹”。然而母亲很烦恼,因为莫舍一直咳个不停,并且不停地吸溜鼻子。他总是第一个患上感冒的,也总是最后一个才好的。里芙卡整日为儿子的身体提心吊胆,操心劳累,却忽略了自己的健康。她的身体渐渐被掏空了,可是她太忙碌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只为莫舍而活。

莫舍是个内向的男孩,他总是静静地待着。就像他父亲一样,里芙卡想。晴朗的日子里,莫舍可以在伏尔塔瓦河的岸边坐上几个小时,向水中扔着石子。或者仅仅是躺在草地上,做着白日梦。他凝视着天空中的云朵,把它们想象成宫殿和骑士。莫舍还年轻,时间对他而言没有意义,他不知恐惧为何物,生活也尚未定型。身边的世界虽然单调又灰暗,但莫舍的内心却丰富多彩。墙上的一块小缺口能让他联想到一条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先知摩西(莫舍的大名正来自他)引导着犹太人通向自由。马儿在寒冷的冬天里喷出的鼻息在他眼中又仿佛化为巨龙喷出的火焰。有时候,他整天耽于幻想,好几天也不和自己的父母说一句话。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他们。不,只是他的思绪常常飘得很远很远。即使明明和父母一起坐在饭桌前,莫舍也总是看向虚无,并在虚空中飘浮。他的行动因此变得迟缓而机械。虽然他们在共同用餐,相互之间却隔着万里之遥。“我快要失去你了。”他的母亲总是带着一种忧郁的微笑说道。


*

那是在莫舍8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和父亲一起回家吃饭,却发现母亲倚靠在冰冷的壁炉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陶罐的碎片和土豆散落一地。母亲呼吸沉重,额头上满是冷汗。

“你还好吗?”莱布尔担心地问。

里芙卡点点头,“我很好,”她回答,“我没事。”说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弯下腰去,开始捡拾地上的碎片。

莫舍怀疑地看着妈妈。他知道她在撒谎,他能感觉出来。一切都不对劲!世界出现了裂纹,有一些事情躲开了他们的眼光,有一些真相被隐藏了。莫舍求助地看向自己的父亲。莱布尔正关切地注视着妻子,伸手想要扶她起来。然而里芙卡虽然看上去疼痛难忍,却很不耐烦地拒绝了丈夫的这个举动。

“也许你该去看看医生?”莱布尔无助地问道。

“也许你该去看看医生。”里芙卡讽刺地回答。

莫舍知道,金斯基医生在他出生后不久曾经救过他的命,此后他就成了戈尔登希尔施家的家庭医生。而父亲时不时地就会抱怨这里疼那里痛,以便顺理成章地去看医生。

里芙卡抓过一把扫帚,把剩下的碎片扫到一起。然后他们开始吃晚饭,晚饭是土豆和带新鲜香草的奶酪。莫舍打量着母亲,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惧意。他记得妈妈以前很高大的呀,但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了下来。

里芙卡颤抖着。

“你真的没事吗?”莱布尔再次问道。

里芙卡硬生生地压下一声抽泣,摇了摇头。莱布尔迅速地站了起来,速度太快导致椅子“咚”地一下翻倒在地上。他快步迈向妻子,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被这样紧紧压着一定会很疼,莫舍不禁想着。然而里芙卡没有推开丈夫。莱布尔温柔地将她领到床边,帮她躺了下来。

“哦,上帝啊!”里芙卡呻吟着。

“到底怎么了?”莱布尔问道。

“没事。”里芙卡吞下一声呻吟,强撑着说道。在她的身体里似乎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斗。

“莫舍!”莱布尔叫道,“去请金斯基医生来。”

“别去!”里芙卡以惊人的音量厉声叫道。

她用双手抱住丈夫,把他拉到胸前,她的脸上布满了汗珠。

“你还记得吗,”她低声说道,“还记得你向我求婚的时刻吗?”

莱布尔点了点头,“是在一片田野里,你躺在一片田野里,就像现在一样。”

“你还爱我吗?”

“是的。”莱布尔回答。

她选择相信他。


*

到了秋天,里芙卡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她越来越虚弱,曾经的强壮离她而去。每天早晨,她要费好大力气才能起床。里芙卡经常恶心想吐,莫舍在她的床边放了一个铁桶,她就吐在那里面。当她吐完,莫舍会把桶拎到河边,倒空里面的秽物,再把桶仔细洗干净。一开始的时候,他每天只需要清理一两次,可是很快他往河边跑的频率越来越高,甚至都无法休息了。可是他从未抱怨,他只希望能做更多,他希望自己拥有魔术的力量,能够治愈母亲的疾病。然而他无能为力。而里芙卡呢,随着身体越来越糟糕,她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她嫉妒丈夫和孩子,嫉妒他们能够继续活下去。因为她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向尽头了。秋天的夜晚越来越长,而白昼越来越短,就和她自己的日子一样。里芙卡呆滞地看向窗外,神志如被乌云覆盖,一片晦暗。她的儿子将会看到春天到来,而她没有机会了。

最后她终于虚弱到再也起不了床。莱布尔不顾她的反对,叫来了金斯基医生。当医生踏入他们的小房间时,里芙卡提防地看着他。金斯基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并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然而他能做的也不多了。

莱布尔深受折磨,仿佛离死不远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自己。里芙卡一直是他生命的中心,她就是他的心。没有里芙卡的生活对他而言是无法想象的。似乎是为了表达与他那日益消逝的妻子同甘共苦的决心,莱布尔也变得越来越消瘦。他几乎不再睡觉,只要里芙卡一咳嗽,他就一跃而起,连声追问她需要什么。罪恶感一直追随着他。他曾经对妻子不忠,他出卖了自己的家庭和原则。上帝目睹了他的罪过,所以现在要带走他的妻子。莱布尔花了很多时间来祷告,然而他的祷告显然并没有被上帝听到。

金斯基医生来得越发勤快了,他总是带着这样或者那样的药来到门前。他是个好医生,总是殷勤地照顾着自己所有的病人,哪怕他们是犹太人。金斯基知道医生不仅要救治病人的身体,也要救治他们的灵魂,所以他常常和里芙卡交谈,他会说笑话,会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什么:列宁死了,土耳其推翻了哈里发,卢切尔纳电影院里放映着刘别谦[Ernst Lubitsch(1892—1947),德国著名电影导演,他先是凭借历史片和喜剧片在德国电影界获得认可,后来到好莱坞发展,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刘别谦的电影很早就被引入中国,很受国人欢迎,所以人们给他取了这个非常中国化的名字。]的新电影……活人的世界继续轰轰烈烈地进行着,不管有没有里芙卡·戈尔登希尔施参与其中。金斯基医生让里芙卡哈哈大笑,而她的丈夫已经很久没能做到这一点了。死期将至,里芙卡对丈夫的情人越来越有好感。他对待她很认真,乐于向她解释正发生在欧洲大陆上的各类政治事件。比如说有个新民族运动的领袖,名字叫希特勒。他早些年曾经试图发动一场政变,并因此被关进牢里。希特勒发誓要把布拉格所有的奴隶和布尔什维克都赶走,让布拉格重获自由。金斯基医生的家族来自苏台德地区[历史地名,指“一战”和“二战”期间捷克的德语区。],显然他非常欣赏这个滑稽的家伙,尤其是关于他对犹太人的观点。这个话题总是在戈尔登希尔施家引起令人难堪的尴尬。金斯基医生认为,正是犹太人——当然戈尔登希尔施一家除外——要为战争的失败和帝国的陨落而负责。当时犹太人密谋用他们的毒药让欧洲四分五裂,而他们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即使现在,犹太人仍然躲在幕后,孜孜不倦地想要摧毁整个西方文明,传播共产主义。

对于里芙卡来说,金斯基医生简直是个谜,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她是无法解开这个谜团了。医生既拥有智慧又富有同情心,他深富理解力,医术也精湛,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好人。然而他的政治观点实在令人无法理解。金斯基对戈尔登希尔施一家非常温柔,但是对于犹太人整体则非常强硬。

“请原谅我,亲爱的戈尔登希尔施太太,”他说,“我不是指您。”

“我知道。”里芙卡说道,她的唇边挂着一抹浅笑,就像垂死的人惯有的那样。

“但是我真的非常担心,关于犹太人……”医生接着说道。

里芙卡回答:“别说了吧,医生先生。”

“在座的各位当然不包含在内。”

“当然。”

“但是您肯定知道,这种犹太财团国际化……”

里芙卡抗议地咳嗽起来,金斯基忙着给她测脉搏、量体温,犹太财团国际化的问题就暂时被搁在一边了。里芙卡每一次都会惊叹医生的手指有多么温柔,然后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是怎样用这些手指爱抚她的丈夫的。

“您的烧退下去了!”金斯基说着,看向里芙卡,似乎在期待掌声。里芙卡点了点头,于是他接着开始谈论艺术、音乐和戏剧,谈论非犹太人的世界。里芙卡着迷地倾听着,她很感激这个奇特的小个子男人,他把世界带到了她的家中——虽然她不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的丈夫莱布尔也默默地倾听着,眼神中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嫉妒。

小莫舍被恐慌包围着。母亲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个想法简直比让他自己去死还要难以接受。他拒绝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欺骗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妈妈很快会恢复元气的。然而在内心最深处,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好心而仁爱的上帝会夺走他的母亲。他祈祷着,希望用自己的命来换母亲的命,他情愿用自己做牺牲,做那代替以撒的羊[以撒是亚伯拉罕的儿子。上帝为了考验亚伯拉罕的忠诚,让他以儿子献祭。亚伯拉罕依命行事。上帝看到亚伯拉罕的忠诚,告诉他不可伤害那孩子,于是亚伯拉罕用一只小公羊代替以撒进行了献祭。]。然而上帝不听他的祷告,上帝只想要里芙卡,留给莱布尔和莫舍的是一个充满了绝望的世界。

还有一个人也为里芙卡所受的折磨而伤心难过——楼上的锁匠,另一个莫舍。他也开始定期来看望卧床的里芙卡,不久之后里芙卡就觉得忍无可忍了。要想静静地死去就这么困难吗?她的病床难道是火车站台吗?必须有这么多人围在边上吗?

里芙卡给她的丈夫下了命令,除了金斯基医生,她谁也不见。一天晚上,锁匠喝得醉醺醺地来到戈尔登希尔施家门前,一边乒乒乓乓地捶着门,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莱布尔来到门外想劝劝他,然而不一会儿却从走廊里传来了可怕又沉闷的叫声。里芙卡高喊起来,叫小莫舍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莫舍跑出房门,看到大熊一样的锁匠正把莱布尔的脖子夹在手肘里,痛打他的屁股。

拉比莱布尔的脸因为疼痛和屈辱而涨得通红。“放开我,”他叫着,“你这个蠢货,坏东西!”

“我要见她!”锁匠吼道。

“不行!”

“我爱她!”锁匠声嘶力竭。这下,其他房间的门也都打开了,邻居们好奇地探出了脑袋。

“去你的!”莱布尔大喊着。

锁匠继续用力抽打着拉比的屁股,莱布尔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似的吼叫着。小莫舍试图把两个男人分开,但是他的力量如此微不足道,就像一只苍蝇想要推动石头一样,完全撼动不了分毫。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响起:

“别闹了。”里芙卡靠在门框上,虚弱地说道。她的身形简直像是以前的自己的一个剪影。

“里芙卡。”锁匠叫道,他松开了箍住拉比的手,莱布尔掉到了地上。

锁匠快步走向里芙卡,莫舍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把妈妈撕成两半。然而他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举起熊掌似的两只手,万分轻柔地触碰着她的脸颊,仿佛她是珍贵的瓷器做的,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弄坏她。

“放开我妻子!”拉比嘶喊着。

里芙卡看着锁匠,“他说得没错,你必须放手了。”

“可是……”锁匠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却收回了手指。

里芙卡握住了他的手,用一只手轻抚着。“你必须放手了。”她又说了一遍。

一声低沉的抽泣从锁匠那巨人般的身体里逃逸出来,他跪倒在里芙卡面前,把脑袋紧靠在她的身上。

“别走!”他从喉咙里憋出一声喊叫。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锁匠又抽泣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她,眼中满是深沉的哀伤。接着他站了起来,转过身,走上楼梯。里芙卡冻得直哆嗦,她裹紧身上单薄的睡衣,看向默默站在一旁的莱布尔和莫舍,问道:

“我们现在可以回到床上了吗?”

“好的亲爱的。”拉比回答。

“真是个蠢货,”里芙卡念叨着,“还这么大声。”

“他上厕所的时间也比别人……”莱布尔正想再加两句,但是里芙卡用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

死神降临在一个冬日的早晨。里芙卡从不安的睡眠中惊醒过来。她感觉很冷,想要一个热水袋。莫舍立刻给她灌了一个。但她还是觉得冷,于是又加了几床被子。然而那股寒意依然不肯离她而去——这是死亡临近的信号,她已经没有了热气。

“小莫莫……”她的声音变得很微弱。

“妈妈。”

“我的丈夫在哪儿?”

“他不在家,”莫舍说,“他在喝酒,在异教徒开的不洁净的馆子里喝酒[异教徒指非犹太人,不洁净指不符合犹太教规矩的。]。在乌·弗雷库酒馆。”

“我都要死了,他还在喝酒?”里芙卡愤怒地问。

“是的,”莫舍小声回答,好像做错事的是他自己,“他和锁匠一起去的。”

里芙卡一脸的不可置信。过了一会儿,她对莫舍说:“来,把你的手给我。”

他照做了。

“抓紧我,”里芙卡说,“我好冷。”

莫舍钻进母亲的被窝,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贴在妈妈身上,又用手臂环抱住她。

“有一天,”里芙卡说,“你会长成一个男人。你会有一个妻子,在你的怀抱里她一定会觉得又安全又温暖。”里芙卡注视着墙面,墙的颜色变淡了,有那么一阵子,里芙卡很生气,她气自己在死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居然是这面该死的丑陋的墙。

里芙卡闭上眼睛,听到莫舍在身边轻轻地哭泣。

“我要失去你了!”莫舍哭着说。

“给我唱首歌吧。”里芙卡要求。

莫舍小声地唱起他在摇篮里妈妈常唱给他听的歌:

在那又高又远的天上

一只雄鹰在无忧无虑地飞翔

它听到远处的一声叫喊

听到这首歌,里芙卡的心仿佛又活了过来,她想要跟着一起哼唱,却只发出了几声呢喃。

那是孤单诉苦的喊叫

来自一只垂死的羊羔

它的心里充满害怕与恐慌

在孩提时代,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上的雄鹰,而并非那只羊羔。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所有人都是羊羔。

在那又高又远的天上

一只雄鹰在无忧无虑地飞翔

它听到远处的一声叫喊

莫舍的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自信。一股自豪感在里芙卡胸中油然而生。这是她的儿子,她的生命,她送给世界的礼物!莫舍的手指握着她的手指,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这是她现在仅存的感觉了。里芙卡睁开眼睛,看到丈夫站在门前,就像那时候一样,就像九年前他刚从战场上回来时一样。莱布尔来到她的床边,他的嘴里一股酒气,但他什么都没说。莫舍继续唱着:

为什么我不能自由飞翔?

哦我主,我的苦难何时终结?

哦我主,我的自由何时到来?

这是这首歌的最后两句。当莫舍唱完,他的母亲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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