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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甜蜜的生活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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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斯小心翼翼地把唱片插进封套,并把它翻转过来。唱片封套的背面详细列出了穿银色锦袍的男人“最著名的咒语”:“‘托钵僧的奇迹’,”马克斯念道,“‘神奇数字’、‘青蛙魔术’。”最下面还有一行“永恒的爱”。很显然,这是一张关于咒语的教学唱片,就像唱片背面写的一样:“为你的朋友和家人带去欢乐!”永恒的爱?马克斯的小脑瓜忽然飞速转动起来。 “我能保留这张唱片吗?”马克斯问爸爸。 “当然了。”哈里·科恩回答。他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收拾在小花园散落了一地的物件。 没过多久,搬家工们就把最后一个箱子也装上了车。离别的时刻来到了。 爸爸最后一次拥抱了马克斯,而马克斯正紧张地思考着刚才想到的那个计划。 “再见,爸爸。”他喃喃地说道。 “好吧……”爸爸也讷讷地回答,“我会打电话的,而且我们周末就又见面了。”他绝望无助地看着儿子,天哪,他有那么多话想告诉他!千言万语在他胸中回荡,他张开嘴,可是又合了起来。感情的波涛渐渐退却,他感觉自己已经迷失了。他向马克斯挥手道别。 可是马克斯没有向他挥手。 哈里·科恩转过身子,离开了曾经的家。 * “我爸爸搬出去了,”第二天,马克斯告诉乔伊·夏皮罗,“真是花了够长时间的。” “没错。”乔伊回答。 “我觉得也是时候了。”马克斯补充道。 他们正端着托盘站在人群中,等待着领取午餐。 马克斯拿了照烧鸡肉加玉米饼,乔伊选了一份沙拉。 “为了戒碳水。”乔伊说,马克斯点了点头,做出一副完全听懂了的模样。 他们端着盘子走出食堂,来到操场最边上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在他们身后是银湖区那秀丽起伏的山峦。 马克斯告诉乔伊他的大发现——那张神奇的唱片。“上面有一些咒语,来自一个叫扎巴提尼的魔术师,”他说着,“如果你放这张唱片的话——”他清了清嗓子,不知为何,要告诉乔伊关于爱情咒语的事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 “会怎样?” “那个,我也不知道。总之会有事发生的。魔法啦,魔术啦,就这种东西嘛。” “那你打算怎么放这张唱片?”乔伊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个决定性的问题。 “不知道,”马克斯耸了耸肩膀,“我问问我妈吧。”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得搜集一些重要的信息。 * 这个扎巴提尼到底是谁?这张唱片是哪儿来的?马克斯打定主意,等到周末要好好问问爸爸。爸爸还没有找到独立的住处,他暂时搬到恩西诺的奶奶家去住了。这就意味着,要想看到他,马克斯就不得不忍受奶奶,而奶奶真的超级麻烦!当她还在“老家”的时候,她显然曾经遭受过一些严重的创伤,据说她在孩提时代是被人从“集中营”里面救出来的,因此在她看来,活着简直是一件稀奇到不得了的事情,是一种特权,分分钟可能会被人抢走。更要命的是,每一次谈话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提到这些。集中营里最可怕的地方似乎叫作什么“箱包工厂”,这是她最喜欢的主题,总是唠叨个不停。然而家里没有谁还想再听关于箱包工厂的事了,尤其是马克斯。 “当他们把我送到箱包工厂去的时候,”奶奶开始诉说起来,“当时火车上有一个人,他随身带着个能够通向自由之地的箱子。而我……” “奶奶!”马克斯大叫起来,一边翻了个白眼,“我在看《史酷比》呢!” 奶奶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我从集中营里死里逃生就是为了这个?”她用戏剧般的夸张语调问道。 马克斯又不是没有去过那种营地,他参加过以赛亚犹太教堂在雷东多海滩上举行的夏令营,那时候他们就强迫他行军,走又远又难走的路,晚上还要听导师们在篝火边用吉他演奏卡特·史蒂文斯[Cat Stevens(1948— ),英国歌手、音乐家。]的歌。“献给灵魂的逾越节面包汤”,他们这么称呼它。 奶奶告诉他,她去的集中营可比马克斯的夏令营要难熬一千倍。那是“死亡营”,而且这个“死亡”和《星球大战》中的死亡星没有任何关系。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当马克斯又去奶奶家的时候,奶奶一边做柠檬汽水,一边告诉他那些集中营的目的和意义:“他们把我们带去那里,是要杀掉我们。”她说着,擦掉了厨房桌上的一块污渍。虽然这是个温暖的夏日午后,马克斯却突然感到背上一阵寒意。 “箱包工厂里也是吗?” “尤其是那里。” 马克斯身处奶奶那干净得过分的厨房里,他正坐在一张树脂板做成的桌子前,脚几乎够不到塑胶地板。他一边喝着甜甜的柠檬汽水,一边透过窗户看向奶奶的花园。花园里的柠檬树正在夏风中轻轻摇摆,奶奶做汽水用的柠檬就是从树上摘的。 马克斯收回眼神,看向他的玻璃杯,一颗柠檬籽正浮在水面上。 奶奶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对面。 “奶奶?”他叫道。 奶奶没有回答。马克斯伸手握住她的手。虽然他们之间只有一米之遥,但奶奶似乎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马克斯明白了,老年人真的有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伤疤。 * 奶奶的第二任丈夫赫尔曼——也就是他管他叫“爷爷”的那个人——几年前去世了。这件事当时并没有给马克斯留下什么印象,因为他还没有意识到,死去的人就永远死了,不会再回来。而且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爷爷跟马克斯也没有太多交集,他只是统计数据里的一个家庭成员而已,他甚至都不是老爸的亲生父亲。马克斯只能非常模糊地回忆起葬礼那天的情景。他知道那天他们去了犹太教堂,并且那是个不太愉快的日子——事实上在犹太教堂的每次经历都称不上愉快。他还记得最后大家把一个长方形的木箱放到地上的一个坑里,然后大家吃了点很恶心的东西,还有好多大人捏了他的脸颊。 但是爷爷的死对奶奶影响很大。她给自己买了一副新的金框眼镜,把她那梳成髻的头发染成了蓝色,还开始穿起荧光色的慢跑服来——虽然她压根儿就没有出去慢跑过一次。她报了个墨西哥烹饪班,开始强迫家人吃各种奇怪的实验品:什么豆腐玉米粉蒸肉啦,犹太式墨西哥卷啦。她甚至还有了绯闻!马克斯现在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了。她还去参加各种各样引导老年人积极生活的培训班,摇身一变成了“60+魅力女人”中的领军人物。 现在老爸住过来了,奶奶的情绪不由得更为紧张。原本她就跟其他这个年龄的老太太一样,习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可自从老爸来了之后,各种文件、文件袋、钢笔、荧光笔散落得到处都是。两个世界发生了猛烈的碰撞。马克斯一贯就觉得奶奶的房子品位庸俗,还散发着一股霉味,可是老爸的那堆杂物搬来之后,情况就变得更糟糕了。 一个周六,马克斯、老爸、奶奶、贝尔尼伯伯还有海蒂婶婶一起去吃泰国菜。奶奶不喜欢海蒂婶婶,总是叫她“小荡妇”。谢天谢地,叔叔和婶婶没有把他们那不懂规矩的孩子,也就是马克斯的堂姐弟埃丝特、迈克和卢卡斯带上。所有人都一致认为马克斯非常喜欢跟他们一起玩,可是天知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比这更令他讨厌的事情了。马克斯觉得他那三个胖乎乎的堂姐弟都很蠢,他小心翼翼地跟他们维持着最低限度的接触,就好像是小心规避着跟邻国之间一触即发的战争。 “芭堤雅海湾”是个小小的、看上去旧旧的泰国餐馆,坐落在伯班克胜利大道边的一个迷你购物中心里。餐馆入口的左边是一个超大的水族箱,餐厅则被全景壁毯装饰成了悠闲的热带沙滩模样。窗子前面摆放着塑料植物,而水族箱里面只有一条鱼,一条名叫普密蓬的8岁大的锯腹脂鲤。它体形硕大,样子恐怖,但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有点可怜。待在空空如也的鱼缸里的普密蓬一定很孤单,马克斯想。在水族箱上方,卡拉OK机旁边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泰王夫妇的照片。普密蓬正好也是泰王的名字。马克斯觉得这条鱼简直就像一位流亡的君王。 “这个咖喱里面有没有虾酱?”海蒂婶婶指着菜单上的某一行向服务员问道。 服务员微笑着点了点头。 “虾酱!”海蒂婶婶用愤怒的口吻说道。 “是啊。”服务员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不想要虾酱,”贝尔尼伯伯解释道,“不要虾酱。” 贝尔尼伯伯是个奇怪的人。他的肚皮圆滚滚的,而他居然还为之自豪。他总是一回家就不顾海蒂婶婶的反对,立刻脱光衣服,换上他的丝绸和服,肚子在和服底下高高隆起,然后他会去冰箱里拿一罐啤酒来喝。 “好的,”服务员说,“不要虾酱。” “绝对不要,”海蒂婶婶强调,“不加。” “好的,”服务员说,“不加。” 然后她就转过身走开了,看起来完全不明白海蒂婶婶到底想要什么。就像大多数的人一样,马克斯想。他看看爸爸,觉得现在正是提出他的问题的好时机。 “爸爸,”马克斯开口道,“我找到的那张唱片……” “怎么了?”爸爸喝了一口水。 “是哪儿来的啊?” 爸爸解释说,在他的青少年时期,“伟大的扎巴提尼”或多或少称得上是一个著名的舞台魔术师。 “以前收音机里经常播放他的节目。”贝尔尼伯伯接着说道。等到了70年代,那时候贝尔尼和哈里也没多大,扎巴提尼成功转战电视屏幕。 爸爸点点头:“我们那时候总是在‘今夜秀’上看到他。” “他能预言未来,还会读心术!”贝尔尼伯伯说。 “就是个骗子,”奶奶突然插话,她用筷子指了指马克斯,“你爸爸和伯伯当时可迷他了。你爸爸甚至坚持要请他来参加他的受诫礼。” “然后呢?”马克斯好奇地问。 “难道我会请这么个蠢货来参加我儿子的受诫礼?你觉得我有这么傻吗?” “我给他写了封信。”爸爸以一种忧伤的口吻说道,“可是扎巴提尼没有来。” “你爷爷心软,就给他买了这张唱片,没用的破东西,完完全全就是浪费钱。” 奶奶喝了一口她的冰红茶,厌恶地摇了摇头,“简直跟在集中营一个味道。” “那里也有冰红茶吗?”马克斯问。 “不,”奶奶说,“你知道吗,当我被送到箱包工厂……” “别再说这个了!”爸爸翻了个白眼说道。 家里的其他人也抗议地呻吟起来。对奶奶发出抗议的呻吟是一家人为数不多的可以一致行动的事。 “你听过吗,”马克斯问奶奶,“那张唱片?” “去听那种破烂,让我?”奶奶干咳一声,摇了摇头。 服务员把吃的端了上来。海蒂婶婶想要再一次确认里面没有虾酱。她是后来才皈依犹太教的,所以比家里其他所有的人都更为虔诚。她不厌其烦地审问着服务员,要求她报出每一样佐料的名称。最后贝尔尼伯伯不得不用一个粗鲁的手势结束了这场审讯。他的太太没必要知道,他偶尔会背着她去尝尝这种或者那种虾,甚至还享用过大龙虾。只要她没看见,上帝就更不会看见了。 奶奶也生气了,小荡妇又在公共场所搞事情!就像平常一样,她把怒火发到了大儿子身上。 “给我坐直了!”奶奶对着贝尔尼伯伯呵斥道,“我的上帝啊,你已经39岁了,还坐不直吗?我好不容易从集中营里活下来就是为了看到这个?” 贝尔尼伯伯叹了口气,看上去蜷缩得更厉害了。 “唱片里录的是什么呀?”马克斯把谈话引回原来的话题。 “伟大的扎巴提尼在里面一步步地解释了他的咒语。如果你严格遵照他的步骤,就能施展魔术。”爸爸说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真的吗?”马克斯兴奋地问。 “不,”奶奶说,“全都是些骗人的鬼话。” 马克斯乞求地看着老爸:“爸爸?” 爸爸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不与奶奶争执。海蒂婶婶把服务员叫了过来,投诉说咖喱里面还是有虾酱。 她能吃出来。 * 这个周末简直就像一场酷刑。爸爸和奶奶一直在吵架,更糟糕的是马克斯还得睡在死去的爷爷以前住的房间里。这个小房间是后来加盖在房子后面的,从这里能一览无余地看到水泥露台和抽干了水的游泳池,里面堆满了腐烂的落叶。晚上的时候浣熊在落叶里窸窸窣窣地穿行,忙着把之前丁零当啷从垃圾堆里翻拣出来的食物残渣浸在泳池底部臭烘烘的小水坑里。爷爷房间的护墙板是用人造木做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表情严肃、留着胡子的老头。无论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马克斯都能感受到他那凌厉的眼神。除此之外马克斯对于房间里的床也颇为畏惧,因为爷爷正是在这张床上断气的。 “我是在凌晨发现他的。”不久前奶奶眼含热泪地告诉他。马克斯知道,爷爷奶奶分床睡已经好些年了,因为爷爷打呼噜打得很厉害。“他的心脏不行了,”奶奶继续说道,“还有他的肠子。他把床上弄得一团糟。你爷爷的典型作风。” 一想到要在一个曾被死人的大便弄得一塌糊涂的床上睡觉,马克斯就觉得恶心得想吐,恨不得立刻回到亚特华德村的妈妈家里去,回到文明社会中去。他想念自己的房间,想念他忠诚的朋友——兔子雨果,当然更想念他收集的漫画书藏本。 奶奶身上最奇怪的一点,还在于她提到的几乎所有人,都已经不在世了。在她的生命中,死人的重要性远远大过活人。她不停地谈论着这个或是那个在战争中被谋杀的亲戚,似乎忘了马克斯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她那些被杀害的家人。她的行为实在令人疑惑,她总觉得,那些名字啊地点啊对于马克斯来说至少意味着什么,可是对于马克斯而言,奶奶的喋喋不休丝毫不比她那干涸的游泳池水泥地面上枯萎的落叶有趣。这些人全都死了,甚至连个墓地都没有。他们全都成了历史,只有一个孤单的老太太还在不停地提起他们。等到有一天这个老太太也不在世间游荡了,他们就会被彻底遗忘,永远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在马克斯眼里,他的奶奶已经超级老了,他简直不能想象她也曾经年轻过。然而她是年轻过的,她曾经是个名叫罗塞尔·费尔德曼的小姑娘,那时她不像现在这样弯腰驼背,皮肤也不像这样松松垮垮,她也曾经有梦想,有恐惧,有未来——当然现在这些都是过去时了。 有时候奶奶会给他展示一些书,或者是泛黄的黑白照片,马克斯总是漫不经心地瞟上那么一两眼。但是有一张照片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本讲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书里面的。照片像素不高,但还是能辨认出一座人类的尸体堆成的小山。那些苍白的尸体赤裸着,被随意地堆叠在一起。总共有四五十个人。他们的样子很古怪,好像被扭坏了的洋娃娃。一个穿着军装的人站在这堆尸体的旁边,他倚在自己的步枪上得意地笑着,仿佛认为自己是个很厉害的猛兽猎人。这是一张快照,猎人把它寄给了家人。照片背面用德语手写的祝福语也被拍了下来,奶奶把这几行字翻译给马克斯听: “亲爱的,替我亲吻孩子们。深深地吻你们所有的人。我们在这儿过得很快活。” 马克斯已经等不及要回到他自己的快乐生活中去了。不光是因为奶奶的屋子实在太可怕,也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他知道,伟大的扎巴提尼的咒语正在等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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