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所有的遗物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里芙卡·戈尔登希尔施被安葬在老新犹太会堂旁古老的犹太墓地中,她只拥有一个窄小的墓穴。小莫舍一直不停地哭泣着,天这样地冷,他的眼泪在面颊上结成了冰。父亲莱布尔把他搂在怀里,他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以期给对方一点安慰,尽管这安慰如此稀薄。他们念诵着卡迪什[犹太人在祈祷仪式中念诵的对上帝的赞美诗。],为死者祈祷着:

“那在天上赐下平安的神,愿祂赐我们以及全以色列的人们平安。阿门!”

整个仪式只持续了几分钟。很快,参加追悼会的来宾们都沉默着离开了。他们的离去悄无声息,莫舍怀疑他们的脚根本都没有碰触到结冻的地面。没有人注意到,几分钟之后,当整个墓地只剩下里芙卡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地底下的时候,锁匠像一条被揍了一顿的狗一样悄悄溜了进来,在她的墓地上放了一块石头——他的脸颊上也挂着冰。

葬礼结束之后大家去了西尔伯曼,这是巴黎大街上的一家犹太餐馆,被食客们称为“布拉格噩梦”。这里不光食物难以下咽,服务员的态度也极其恶劣,简直只有受虐狂才愿意来这里用餐。但是莫舍不在乎,反正他一口也咽不下。莱布尔和其他人坐在一张大木桌的边上,大家都默不作声、表情阴郁。确实也没有什么好聊的。一个生命消失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灵魂,没有任何言语能弥补这一切。一团团的雪茄烟雾在房间里蒸腾,缓缓飘过发黄的窗户玻璃。莱布尔喝醉了,最近他常常喝醉。就连莫舍也有了些许醉意。

昨天莫舍第一次接触到酒,父亲莱布尔给他倒了一个拇指盖那么多的烧酒。喝下这透明的液体,莫舍觉得喉咙似乎在燃烧,而他的父亲显然不以为意,大口吞咽着,仿佛他灌下的只是清水。酒精已然成为他最忠实的伴侣。


*

丧母之痛好像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莫舍的心头。他的时间感消失了,他无法入睡,不能集中精力,看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好像透着一层薄纱。好几个月之后,他才终于打起精神,试着重新融入人群。而这并不容易。当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时,虽然也在笑,但他的笑容是伪装的,他只是装出还能快乐的样子。在其他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他的心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然而地球并没有停止运转。冬去春来,春去夏至,时间终于来到了秋天,莫舍9岁了。他恍恍惚惚地开始了学习生涯:起床、吃饭、洗漱、穿衣、到楼梯间上厕所。他在街上和朋友们碰面,然后一起散步去学校——也就是他父亲担任拉比的老新犹太会堂。

老新犹太会堂历史悠久,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非常为他的教堂自豪,并以这份巨大财宝的守护者自居。但是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份财宝并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地方。教堂已经有了年岁,摇摇欲坠。而内墙,因为长时间被千千万万根蜡烛烟熏火燎,也已经染得黑乎乎的。窗户变得歪斜,不再能够纳入窗框,教堂里面还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白天,莱布尔在学校教课,他神志清晰,心情愉悦。可是到了夜晚,当他喝醉了酒,就忍不住把失去里芙卡的哀伤和愤怒发泄到莫舍身上。在酒精的控制下,他对世界不公的怨恨好像毒药一样在血液中燃烧,他把这股火一股脑儿地倾倒在莫舍身上,可怜的孩子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转眼间就判若两人。

里芙卡去世之前,父亲和孩子一直亲密无间,可是现在绝望执掌了一切,并开始影响这对父子。莱布尔变得喜怒无常,一会儿甜得像蜜,一会儿苦得像苦菜——就是那种每年逾越节到来时,为了纪念犹太人在埃及的艰苦岁月,人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吞下肚的恶心草药。每天晚上莱布尔从小酒馆回家的时候,莫舍都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将是怎样的命运:走进家门的会是哭泣的父亲还是恶毒的父亲?有时候,莱布尔把他拥入怀中,有时候则踉跄着对他拳脚相加。大部分情况下他已经醉到无法真的打疼儿子,然而这并不能为他的行为开脱。况且,让莫舍痛苦的并不是身体上的疼痛。他渐渐地从心灵上疏远了自己的父亲。

莱布尔察觉到了这种疏离并深深为之忧伤。小莫舍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羁绊,现在这孩子却越来越像一艘从遥远的海平面上飘过的小船,邈远、模糊、无法企及。


*

一个秋日的下午,莱布尔难得父爱大发。他领着儿子,沿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爬上了教堂的阁楼。小莫舍有些惴惴不安地站在半明半暗之中,他的周围是堆积了几百年之久的尘埃。

“勒夫拉比就是把戈勒姆藏在这儿的。”莱布尔说道。他的目光清醒,嘴里也没有散发出酒气,今天他尚未沾酒。

“把什么?”莫舍问。

莱布尔示意儿子在木地板上坐下来,自己也坐到他的身旁,开始讲起魔像戈勒姆的故事来。传说魔像戈勒姆是著名的勒夫拉比用泥土造就的一种人形怪兽,他希望借助这种怪兽——愚蠢的、渴望变成人的怪兽——的力量来保护布拉格的犹太人。

“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你所定的日子,我尚未度一日,你都写在你的册上了。”莱布尔吟诵道。

“呃,什么?”

“你上课时候没有听讲吗?”莱布尔带着一种佯装的愠怒问道。

“这是——圣经里的?”莫舍问道。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猜测。

莱布尔点了点头。虽然早已知悉儿子对《塔纳赫》中的神话丝毫不感兴趣,他还是每次都会为他的漠不关心而吃惊。这些千年智慧如水一般从莫舍的头脑中流过,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诗篇》第139章,第16段。”父亲说道。

莫舍也点了点头,竭力抑制着打呵欠的冲动。在这里他觉得不自在,而且感觉很无聊。外面阳光灿烂,今年还会有多少个晴天呢?他想出去和朋友们一起玩耍,即使佯装生活很有意义也好。

莱布尔站了起来,走向一个被一块粗布覆盖的大箱子。他用一个戏剧般夸张的姿势把粗布掀开来。

父亲的这个姿势将会永远保留在莫舍的记忆中:那暗示性的弯腰,他的双手刻画的半圆形的弧度,那充满期待的伸手,那抚平袖子的仪式感,他触摸布料时那坚定又温柔的手势,那迅速转动手腕的方式,以及最后的高潮部分:他掀开了布料!一阵闷响,好像远方传来的一声春雷,伴随着一阵飞腾的尘埃。尘埃在透过天窗洒下的阳光中飞舞,好像一千颗钻石在闪耀。

这个手势将会对莫舍错综复杂的人生轨迹产生深远的影响,而此时莱布尔对此却一无所知。莫舍着迷地看向那个大木箱。莱布尔轻轻地提起布料,向儿子问道:

“你看到了什么?”

莫舍走近一点,踮起脚尖,向漆黑的箱子里窥探。

“什么也没有。”

“真的吗?”

莫舍又往里看了一眼。他能看到箱子底部有一些棕色的碎片。

“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莱布尔重复道,“说的是人的形体。这个箱子里装着戈勒姆,它唯一留存下来的就是这些陶土碎片了。”

莫舍点了点头。

莱布尔说:“希伯来语用‘戈勒姆’这个词来形容‘没有定型的团块’,它意味着‘模型’”。

莫舍又点了点头。

“5340年[犹太历纪年。犹太历的3760年为公历元年,此处即为公元1579年。]的某一天,勒夫拉比带着两个助手去伏尔塔瓦河边——那时候拉比们的收入比现在高,可以雇佣助手。他们在河边用黏土画出一个人形轮廓。他们塑造了它的脸,它的躯干,还有它的手臂和腿。接着,勒夫拉比围着戈勒姆转了七圈,当他完成之后,人形开始发出亮光,像火焰一样红!蒸汽升腾,魔像戈勒姆长出了头发、胡须,甚至还有指甲!”

莱布尔握住儿子的手,带着梦幻般的眼神继续说道:“上帝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然后上帝就照着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人,永恒的——上帝,用泥土和尘埃造出了人!”

莫舍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父亲。

莱布尔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接着,魔像睁开了眼睛,惊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说完,他清了清嗓子。

莫舍再一次踮起脚尖,向箱子的深处看去,这一次他凝视了很长的时间。

“你看到了什么?”莱布尔问。

“一切。”莫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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