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永恒的爱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马克斯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往车库的门,探头探脑地向里头张望着。车库里黑黑的,里面并没有停车,而是堆满了爸爸妈妈的旧东西。马克斯5岁的时候曾经在这里碰到过一只蜥蜴。对于那次相遇,无论是马克斯还是蜥蜴都感到相当不安。当然马克斯并不知道这一点。蜥蜴当时正端坐在一面破镜子上,那破东西有年头了,马克斯和它就像西部片里的两个神枪手,火花四溅地看着对方。最后蜥蜴转过了身,迅速爬走不见了。从此以后,车库对于马克斯来说就成了昏暗、神秘的代名词,他总是会有些害怕。但同时,神秘的东西对人总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因此他又对车库充满好奇。你看那角落里的家具被灰蒙蒙的白布罩着,到处都是箱子,里面不知道藏了什么宝贝。车库吸引着他,呼唤着他,挑衅着要他来发掘它的秘密。马克斯视死如归地踏了进去。他必须找到那东西。

早上他给妈妈展示了那张唱片。“这是爸爸的,”他解释道,“他搬出去的时候我找到的。”

这件意义非凡的发现在妈妈看来似乎不值一提,“那又怎样?”她一面说,一面在烟灰缸里摁熄了香烟。

“这——是——爸爸的——唱片!”马克斯重重地强调着每一个词,好像是在给一个傻瓜解释世界的起源。自从爸爸搬走之后,妈妈就变了,而且绝不是往好的方向变。她要不就像陀螺一样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憋足了劲儿打扫和整理,要不就呆呆地坐在那儿,长时间地瞪视着虚空。这两样马克斯都不喜欢,他下定决心要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一切。

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首先需要找到一件老古董,一个被父母称为“唱片机”的东西。妈妈告诉他,那玩意儿在车库里,在奶奶的旧沙发后面。但是马克斯并没有在那里找到它。值得庆幸的是,他今天没有与任何动物世界的代表打照面。不过当他在车库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里到处翻找的时候,他还是不免有些小紧张,尤其是看看他都找到了些什么:打碎了的相框、发旧的塑料小人儿、烟灰缸、发黄的纸张……这些东西构成了曾经的家庭生活的遗迹。一缕阳光从车库大门上方的缝隙里溜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窄窄的亮光。马克斯今天身负使命,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包括对蜥蜴的恐惧。他没有放过一只箱子,把每一个都打开来仔细翻查,又爬到每件家具底下搜索着。

最后他终于在一个用记号笔写着“兄弟们的箱子”的搬家箱里找到了它!它被埋在了一堆旧衬衫和——呃,好恶心,妈妈的胸罩底下。原来唱片机是这么个又大又粗笨的东西,中间有个圆圆的盘子,旁边停着个细细的金属棒,好像小机器人的手臂。机器边上贴着一个银色的不干胶标签,上面是几个字母:Dynavox。

马克斯非常小心地把唱片机从车库里搬出来,拿到厨房,放到了料理台上。

妈妈被吓了一跳:“哎呀,这个老东西。”她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妈妈戴着长至手肘的黄色橡胶手套,身上套着围裙。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擦地板和打扫卫生,好像中了邪一样把房子里的每一个台面、每一块瓷砖都打磨得闪闪发亮。她将海绵擦丢进一个装着肥皂水的桶里,慢慢走向唱片机,“我跟你父亲以前常用它听音乐。”

马克斯有点生气。不久前她开始改口称呼爸爸为“你父亲”,仿佛他是个陌生人。

妈妈帮马克斯把唱片机上的灰尘擦干净,问他是不是想要这个作为生日礼物,再过不到两个星期,他就要11岁了。

“不行!”马克斯强烈反对,“我要一个真正的礼物。”

唱片机上有个开关,可以打开或是关闭电源,还有个用来调节音量的旋钮。简直不敢相信,以前的人居然会用这么麻烦的东西。马克斯把唱片机抱到自己的房间里,因为接下来他需要绝对的安静来从事那个实验中关键性的一步。

妈妈略感好笑地看着他走进房间,接着她转过身,把海绵擦从桶里捞出来,又一头扎进了无止境的擦地板之中。

一切准备就绪!马克斯关上房间门,从壁橱里拿出唱片,拉上窗帘。他把插头插进插座,按下了唱片机的开关。接着,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拿起唱片,把它放到转盘上。唱片开始转动起来,太棒了!马克斯将唱针轻柔地搁到唱片上面,立刻就听到了一阵沙沙声。突然,伟大的扎巴提尼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他讲话带有奇怪的口音,让马克斯想到奶奶,又有点像老黑白片里面的吸血鬼德古拉。

“先生们,女士们,亲爱的男孩女孩们,”这个声音嘎嘎地说着,“这里是伟大的扎巴提尼……”

成功啦!马克斯兴奋得像个第一次接触到文明社会的印第安人。“在这张唱片中你们将会与一种强烈的魔术相遇,它会把你们的生活变好千万倍,无效退款。”马克斯闭上眼睛。“我的魔术无所不能,”扎巴提尼继续说道,“你们想要什么?钱?强壮的身体?健全的理智?幸福?永恒的爱?”

听到这里,马克斯“嗖”地睁开了眼睛。扎巴提尼把“爱”这个词拖得长长的,尤其是在词尾,听上去好像“永恒恒恒的爱爱爱呀呀呀”。

马克斯开始不耐烦起来,他拿过唱片套查找爱情魔咒在第几条。原来是最后一条,好吧。他把唱针提起,移到唱片边缘地带,又轻轻放了下来。扎巴提尼继续唠唠叨叨着一个什么关于数字的魔咒,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了:

“下一条咒语也许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术,对不对?爱情魔咒!”

要想跟上伟大的扎巴提尼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说话时间越长,口音就越重。不过马克斯至少听明白了这一点:爱情魔咒的意义和目标就是让两个人陷入爱河。“用这条咒语,”扎巴提尼解释道,“能让两个人永永远远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如果这条咒语奏效,爸爸就会搬回来,妈妈就会停止擦地板,他们会取消离婚!一切都会变好的!现在马克斯必须竖起耳朵,一个音节都不能漏掉!扎巴提尼叽里咕噜呜里哇啦地说着,要先点上一根“娜烛”。OK,明白,没问题。马克斯暂停了唱片,打开门,走向厨房。

妈妈正站在冰箱前,考虑怎么煮抱子甘蓝,她怎么会蠢到买这种东西呢?

“超市在搞特价,”她向马克斯解释,“你喜欢吃抱子甘蓝的对吧?”

马克斯耸了耸肩。他小时候曾经尝过一次这玩意儿,结果立刻就吐了出来。不,他不喜欢吃抱子甘蓝。真奇怪,他想了想,觉得其他的妈妈都知道自己的孩子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家里跟个陌生人似的。

“我需要一根蜡烛。”他说。

“做什么用?”

“哎呀,不做什么。”

他在厨房抽屉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一支宜家的无烟茶香蜡烛。他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房间。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抱子甘蓝什么的都会统统消失!

“但是小心啊宝贝!”妈妈在后面叫道,“不要把家里的东西点着了!”

马克斯重重地撞上房门,把茶香蜡烛放在写字台上,就在唱片机的旁边。

他再次打开了唱片机。

“接下来,”扎巴提尼的声音在房间里隆隆作响,“我就要说出咒语了!永恒的爱呀呀呀呀呀魔咒!”

马克斯凝神倾听着。也许他该像在学校那样,做个笔记?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永恒的爱呀呀呀呀呀魔咒!”扎巴提尼重复着。

马克斯把笔握在手里,他已经准备好了。蜡烛已经点燃,火苗正一闪一闪。窗帘已经拉上,几乎没有光线透进来。就连房间另一头蹲在笼子里啃着胡萝卜的兔子雨果都已经竖起了耳朵。

“永恒的爱呀呀呀呀呀魔咒!”

哎呀,马克斯想道,知道啦!快点继续吧。

“永恒的爱呀呀呀呀呀魔咒!”

奇怪,马克斯想,怎么总是这一句呢?到底怎么回事?

“永恒的爱呀呀呀呀呀魔咒!”

马克斯瞪着唱片,接着他发现,每一次到了某个特定的点,唱针都会微微回跳,不仔细观察根本不会发觉。马克斯把电源关掉,又重新打开,唱针再一次跳了回去。他把唱针抬起来,避开跳点,重新放下。

“伊斯特嘉禾,嘉塔,寇雅斯特。”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非常感谢,各位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男孩女孩们,晚安!”

这下挪得太远了,他错过了咒语。马克斯又尝试了几次,分别把唱针放到不同的位置上,但他的每次尝试都失败了。唱针就像个别扭的小妖精,一会儿跳早了,一会儿跳晚了,它一会儿抖动,一会儿震颤,只有一件事情它做不到——那就是好好地把咒语播放出来。真不敢相信,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居然真的能忍受这么愚蠢的“科技”。

马克斯把唱片小心地从转盘里取出来,对着书桌台灯的亮光仔细观察着。

唱片上有个刮痕。完了,爱情魔咒没救了。


*

吃晚饭的时候,马克斯闷闷不乐地坐着,心情很糟糕。妈妈想让他快活起来,可是他只是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用叉子叉起甘蓝和土豆,却什么都吃不下。在他眼中,世界上所有的颜色仿佛一瞬间都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克斯一直认为这可怜的世界在史前时代——也就是在他出生之前——只有黑白两色。这个想法来自他曾经在电视里面看过的一部老电影。一直到6岁,他都坚信是自己的出生才把缤纷的颜色带到了世间。而有了颜色,你知道,一切就都变得生机勃勃了!可是现在,餐厅刺眼的顶灯光线把他周围的一切都染成了黑白两色,一切都显得那么无趣乏味。

“你没事吧?”妈妈问。

我有事!他很想冲着妈妈这么喊。他怎么可能没事呢?爸爸都不在了!

可是他只是绷着脸说了一句“没事”。他左手托着下巴,用叉子把抱子甘蓝推到了盘子边上。

“你肯定有事。”德博拉说着,看了儿子一眼。她知道他在瞒着她什么。最近几天这孩子的情绪简直到了让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他晚上睡得也不好,早上根本起不来。德博拉很担心。之前她一直以为马克斯会很顺利地适应新生活,毕竟连哈里搬走这件事似乎都没有太过困扰他。她本来还挺自豪呢,她以为自己成功地使儿子免受了他那不忠的父亲的影响。

“你跟你父亲谈过了吗?”德博拉问。

马克斯点了点头。

“他说了我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马克斯呛了回去。

不对头,她知道。说不定是哈里那个没用的东西打算利用儿子来挑事。德博拉点燃一根香烟。其实两个人刚分开的时候她努力过,一直试图不在儿子面前展露自己的烦恼。抽烟都是在外面偷偷抽,就是不想对儿子造成坏影响。可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这样不好,她知道,可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她没有那个力量。一方面她没法拒绝香烟的诱惑,另一方面她也不能伪装成一个完好健康的人——那不是她。她受到了伤害,并且无所谓别人是不是能从她脸上看出这一点。至少她是真实地活着的,她这样告诉自己。不再有谎言了。她对着天花板吐出烟圈,也许,她思忖着,也许马克斯的乖张行为是对这场创伤迟来的反应。德博拉的心很痛,马克斯根本不知道跟着妈妈有多好。这些日子以来他对她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母亲。


*

第二天,马克斯在学校里表现得相当魂不守舍,连他最好的朋友乔伊·夏皮罗都担心起来。

“你怎么啦,伙计?”

乔伊、马克斯和米丽娅姆·刑一起坐在学校食堂的餐桌前。

马克斯只是无精打采地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

他不想谈他的事,更不想提那倒霉透顶的唱片。他压根儿就不想说话,反正一切都没有意义。

然而乔伊锲而不舍地追问着,最后马克斯不得不把一切和盘托出。他向乔伊和米丽娅姆诉说了有关唱片、咒语和唱片上的划痕那些事儿。

“你不是认真的吧?”乔伊问,“你不会真的以为,放一张唱片你爸爸就会搬回来吧?”他简直无法掩饰自己的窃笑。乔伊比马克斯大半岁,这意味着,他什么都知道,而马克斯一无所知。

“这也太傻了,”乔伊评论道,“你该成熟起来了。这是不可能成功的。”

“你给我闭嘴。”米丽娅姆·刑呵斥道。

“可是这样真的很蠢!”乔伊坚持着。

“你才蠢呢!”米丽娅姆反唇相讥。

米丽娅姆帮自己说话,马克斯感到很高兴,可是他担心乔伊说的是对的。也许这一切确实很傻,而他自己就是个大傻瓜。


*

最近一段时间,德博拉只敢蹑手蹑脚地在儿子身边出现,尤其是当他像现在这样臭着一张脸的时候。有时候他就和他父亲一样,这让德博拉很是烦恼。

她还能清晰地回忆起确定自己怀孕的那一天。她的月事晚了很久没有来,她变得非常慌张,因为她还很年轻,并且和哈里相识没有多久。他俩一起开车去一家药妆店买验孕棒,如果验孕棒上的那道杠是蓝色的,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那道杠是红色的。德博拉简直要吓晕过去了。哈里和她一起进了一家小酒馆,给她买了一杯啤酒。当然这不可能是最后一杯。

“怎么可能呢?”她问。

“我们发生了关系。”

“这还用你说。也许是避孕套破了。”

“我以为你在吃避孕药。”哈里回答。

他们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决定去流产。这不是个容易的决定,两个人都很沮丧。他们开车驶向洛杉矶市中心一个工业区的附属医院,可是最终俩人止步于医院停车场。当他们还坐在车里、汽车发动机还没有停止突突作响的时候,德博拉和哈里交换了一个眼神,德博拉狡黠地笑了,哈里把挡位换到“倒挡”上,飞快地驶离了医院,迅捷得像刚刚抢了银行的强盗。

十年之后的现在,这个德博拉在哈里的床上一夜狂欢的结果正噘着嘴坐在她的对面,拒绝吃晚餐。

电话铃响了,德博拉去接电话。马克斯听到她在轻声说话。当她回到座位上时,马克斯追问电话是谁打来的。

“我说过了,你该吃饭。”

“谁打来的?”

德博拉叹了口气,“古铁雷斯先生。”

马克斯知道古铁雷斯先生是妈妈的离婚律师,“他想干吗?”

“这跟你没关系。”妈妈说。

“怎么可能跟我无关?”

“对你来说一切都不会改变。”妈妈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微笑说道。

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

德博拉变换了语气,轻声说道:“我只需要在几份文件上签个名。他希望我下个礼拜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只要在几份文件上签个名!马克斯轻蔑地想。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一阵恐慌攫住了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我恨你!”他大喊起来。

一场大战爆发了。德博拉和马克斯吵得昏天黑地,互相攻击得体无完肤。德博拉对马克斯大发雷霆,而马克斯也不甘示弱,大嚷着让她去死。

“是吗?”德博拉回击道,“同样的祝福送给你!早知道我应该当时就把你打掉,省得我今天还要忍受这些。”

马克斯拼命忍住涌上眼眶的热泪,重重地跺着脚跑进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狠狠地撞上了房门。

他倒在床上,长久地凝视着天花板上的蜘蛛侠海报。

接着他起身走向壁橱,打开了橱门。那张唱片依然静静地躺在里面。马克斯一边沉思,一边打量着唱片封面。忽然他的神志出现了瞬间的清明,他现在终于知道该干些什么了。

他必须找到伟大的扎巴提尼。

只有伟大的扎巴提尼才能挽救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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