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秘密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莫舍·戈尔登希尔施15岁了。一天他从学校回来,发现锁匠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家门口。

“您想干吗?”莫舍问。他父亲曾经一再叮嘱,不能相信这个家伙。

“我想看看你。”锁匠回答。

“为什么?”

“我想给你看点东西。来吧。”

莫舍很怀疑,但最终好奇心战胜了疑心。他走进家门放下皮书包,然后又回到楼梯间,锁匠在那儿等着他。他看上去有点站立不稳,而且身上散发出一股啤酒味。

令莫舍大为惊愕的是,锁匠居然对着他伸出了手。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莫舍终于握住了锁匠的手。真奇怪,他们的手居然如此契合。莫舍的手刚碰到他,锁匠的身子似乎就直起来了一些。他们走了出去。这是一个凉爽的六月天。

“我们去哪儿?”莫舍问。

“所有地方。”锁匠给出了一个神秘的回答。当他看到莫舍担忧的眼神,又加上一句:“别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莫舍选择相信他。他们离开了约瑟夫城,一直步行来到高堡区,锁匠的作坊就在这里。说是作坊,其实只不过是街边一间积满灰尘的小屋,街道上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轰隆轰隆、咔嚓咔嚓的声响不绝于耳。偶尔也有一辆汽车经过,喷出一团团强烈的尾气云,经久不散。作坊的窗子被煤烟和灰尘熏得灰扑扑的。莫舍好奇地四下张望: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锁,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器具,所有东西都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锁匠拿起几样东西塞进口袋,说道:“我们走。”

他们在布拉格走了好几个小时,先是沿着河,接着跨过了查理大桥,然后继续走。高大的锁匠把自己在城中做的所有的锁都指给莫舍看,它们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简约,有的花纹复杂。

“每一把锁,”锁匠对莫舍说,“都是一个由钢铁铸造的谜。”

他们大步走着,穿过街道,爬上山坡,又走了下来。两个人似乎都精力充沛,完全没有气喘吁吁。碰到啤酒馆他们会进去休息一下,锁匠总是给自己点上一杯,有时候是两杯。而莫舍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锁匠变得越来越醉醺醺的,就像他父亲一样。大人真奇怪,好像没有啤酒这种精神支柱他们就坚持不下去了一样。

最后,他们终于又回到了他俩位于约瑟夫城的出租楼。锁匠打开大门,莫舍和他一起走上楼梯。在戈尔登希尔施家的房门前,锁匠摸了摸莫舍的头,弄乱了他的头发。“是个好孩子。”他说道,他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莫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锁匠也只是干瞪着地面。他那粗粗的手指拿着一顶工装帽,出于紧张,他把那帽子揉得皱巴巴的。

他看上去简直像旧小说里面正要向一位处女小姐求婚的骑士,莫舍想。

“你想不想,”最后锁匠终于犹豫着问道,“跟我去看马戏?”

莫舍也犹豫着点了点头。他还从来没有去看过马戏。他的父亲绝不可能带他去马戏团那样一个充满了罪孽的地方。他既兴奋又好奇,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虽然内心也夹杂着一丝不安,因为他不习惯被一个成年人如此友好地对待。

“那好,”锁匠说,“那我们去看马戏,就你和我。”他笨拙地笑着,“很快就去。”


*

自从里芙卡死后,莱布尔就开始在酒瓶中寻找救赎。当然他也没有放弃在圣书中寻求帮助。然而两者都没能够提供令他平复的答案。莱布尔已经摇摇欲坠,他不仅步履蹒跚,而且内心动摇。尽管如此,他却希望把儿子打造成一个更好的自己。如果按照他的意愿,儿子必须得成为一个学者,就像他自己一样!然而莫舍对此却毫不在意,并且也没有表现出相应的天分。

只要莫舍在学堂里犯了一点小错,比如说,在黑板上写错了一个希伯来字母,莱布尔就会拿起荆条,他是个严厉的老师。

“哪只手?”他问。

一般来说莫舍会伸出左手,因为他用右手比较多。下一秒,荆条就落到了孩子细嫩的皮肤上,啪啪地响了起来。疼痛像流动的火苗,一下穿过莫舍的手臂,攫住他的肉体和灵魂,把眼泪逼到了眼眶里。


*

一天下午,莫舍又带着火辣辣的手掌从学校回来了,却看到锁匠正坐在他家门口的楼梯上。莫舍放下书包,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锁匠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拿出两张彩色的长方形纸条,在空中挥舞着,“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莫舍摇了摇头。

“过来!”锁匠说着,一边把纸条递给了他。

上面印着:“魔术马戏团。来吧!惊叹吧!我们拥有:无与伦比的半月先生!快来享受一整夜的魔术与神秘力量!此票供一人入场。”

锁匠解释说,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马戏团,在这儿人们不必担心会发生一脚踩进骆驼粪里之类的惨剧。不,“魔术马戏团”以“魔术表演”为主,只有少量的动物表演、杂技表演和小丑演出。而那些只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让观众们开怀一笑,为主要的节目做好准备。演出主角正是神秘的“半月先生”,这一类的魔术表演是整个欧洲大陆上最新的风潮!

“你听说过哈里·霍迪尼吗?”锁匠问。

莫舍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霍迪尼曾经是古往今来最最伟大的魔术师。他是个逃脱艺术家,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脱困。不管人们把他锁在哪儿,也不管是怎么锁的,他总是能逃脱,他甚至,”锁匠狡猾地笑了起来,“能够逃脱法律的制裁。没有哪一把锁是他搞不定的,”锁匠说着,带着一份对本行业专家的佩服和崇拜,“他是为数不多的弄明白了这件事的人——锁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撬开。真是个硬汉子!”

“曾经?”莫舍问。

“是的,”锁匠回答,“有一件事,是连他也逃脱不了的。”

莫舍点了点头,“就像妈妈一样。”他说。

锁匠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消沉,他转过脸去。不久他又看向莫舍,告诉他这位“半月先生”,也就是魔术马戏团的经理和主持人,是一位非常著名的魔术师,他还是一位男爵!一位战争老兵!

大街上湿漉漉的,天空中凝聚着灰色的雨云,正等待着不久之后浇灌下倾盆大雨。空气清新而冷冽,同样带着将要下雨的味道。布拉格的天阴沉沉的,仿佛一片黯淡的刀刃。莫舍和锁匠走在通往伏尔塔瓦河的路上,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灰色或褐色的阴影。

所有的一切,除了那顶帐篷,奇迹将要发生的地方。那是一顶看上去有些破破烂烂的军用帐篷,只在破得不行的地方打上了一些补丁,还缀上了几个黄色的星星作为点缀。然而在暮色中,这顶破帐篷却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无数灯笼的金红色倒影映照在地面的小水塘里。

如果这里着火了可这么办?莫舍突然想到。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喉咙仿佛被一股无法解释的恐慌扼住了。不过对于这男孩来说,类似的突发情绪并不少见,更何况他现在本来就在做着父亲禁止他做的事情,或者至少,是瞒着父亲在做。已经足够糟糕了。他强迫自己平缓呼吸。可是这里有那么多令人惊叹的东西!帐篷的后面停着好几辆吉卜赛大篷车,它们围成一个圈;地上铺着被磨得掉光了绒的红地毯,越过一节节的木头台阶通向帐篷里面;空气中则飘散着潮湿的锯末的味道。不久,莫舍发现自己和锁匠来到了一大堆喧嚣的人群当中,正被簇拥着向正门入口涌去。大部分的观众都是工人,他们穿着寒酸的外衣或是打着补丁的衬衫。但是莫舍也看到了一些穿着制服的公务员以及零星的市民阶层,他们戴着帽子、围巾,有人还戴着夹鼻眼镜。

莫舍踏入了帐篷。一开始他有些不自在,因为他的周围都是异教徒,而且其中一些还对他们投以仇视的眼光。莫舍和锁匠坐了下来。他们买的是最便宜的票,座位很靠后,离舞台非常远。锁匠并不是个富裕的人,而魔术也是有价格的。

尽管如此,莫舍还是被深深地迷住了。在演员们入场处上方有一个小阳台,上面坐着四个乐手,正用乐器弹奏着走调的流行小曲。终于,所有观众都找到位置坐了下来,正当大家兴奋地低声交谈时,小乐队开始演奏起一支军乐。红色的帷幕向两边拉开,他出现了。

他迈着自信、沉稳的脚步走向聚光灯下。

“晚上好,女士们,先生们,”他的声音低沉而洪亮,“欢迎您们的到来。”他用手臂做了个盛情邀请的姿势,摘下头上的大礼帽,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是个高个子的男人,虽然难掩啤酒肚,他看上去却依然年轻而优雅,金色的头发上了发蜡,梳成大背头的样式。他身穿一件燕尾服,胸前斜挂着一条红色的绶带,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执着一根带有银色把手的长黑手杖。然而最让莫舍着迷的却是男人的脸。他的左半边脸看上去完全正常,但右半边的脸被一个半月形的黄铜面具遮住了。莫舍完全无法移开视线,这无法言喻的出场仪式深深撼动了他,没有人能对此感同身受,尤其是身边的锁匠。

因为莫舍看到了他的未来。

“欢迎来到全世界最精彩的演出现场!”男人宣布道,“切勿相信您看到的东西,先生们女士们,您的眼睛会欺骗您!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然而它并不是真相。”说着,他又做了一个鞠躬的姿势,“大家称呼我为‘半月先生’。”

观众席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魔术师伸长手臂,两只小小的金丝雀从他的袖管里扑棱着飞了出来。它们鸣叫着,慌张地四处张望,接着冲天而起,向着帐篷的尖顶飞去。看台上安静下来,只有几个女孩子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一阵有些犹豫的掌声零零落落地响了起来。半月先生又鞠了一躬,这一次掌声变多了,当他直起身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半边笑容。莫舍立刻明白了,刚才正是最困难的时刻:当半月先生开始讲话的时候,观众和他还是陌生人的关系,可是接着他从空气中无中生有地变幻出了两只鸟儿,从这一刻起,观众成了他的同谋。就在这一刻,所有人都必须做出决定:接受他、相信他或是拒绝他。掌声越来越响,显然他们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们所有人。他们一下子都变成了他的朋友,他的孩子,他的情人,随时准备为他惊叹的忠诚的观众。猛然间,莫舍胸中升起一股渴望,他也想拥有为他惊叹的观众。

他向锁匠侧过身去:“他为什么戴着面具?”莫舍问。

锁匠耸了耸肩,“我听说他在战场上受了伤。”

莫舍疑惑地看着他。

“敌人用了化学武器,”锁匠解释着,“一种可怕的新武器,一种煤气,能把你的脸溶化掉。”

“可煤气只是一种气味。”莫舍轻声说道。

“比那可厉害多了,”锁匠靠近莫舍,“我亲眼见过!他们的皮肤,他们的肌肉,那简直……”他突然沉默了,摇了摇头,好像要赶紧从一个噩梦中逃离出来。锁匠挤出一个微笑,“我们好好享受表演吧,好吗?”

“半月先生也经历过那些吗?”

锁匠轻轻地拍了拍莫舍的胳膊,“看表演吧。”说着,他靠回了椅背上。


*

演出太扣人心弦了。尤其是半月先生还拥有一位如此年轻漂亮的女助手。这位被介绍为波斯公主阿里亚娜的姑娘留着长长的黑头发,在一场驯狮表演和一段杂技表演之后,阿里亚娜踏进了一口大旅行箱。整场演出中,箱子一直摆在马戏团帐篷的角落里,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它。现在,半月先生关上了旅行箱,一把抓住他那根手杖的银把手,刷的一声从里面抽出一把利剑。他把剑高高举起,让观众们能看清它在舞台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接着,他拿出一条缎带,挥剑把它切成了两半,证明剑刃确实锋利异常。魔术师整了整绶带,摆出一副击剑的姿势。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他突然猛地向前刺去,剑身正正地刺进了旅行箱中。观众们发出了一阵惊喊,好几位女士更是快要晕过去了。但是半月先生用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让忧心忡忡的观众们重新安静下来。他走向旅行箱,打开了它。

箱子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没有血迹,没有公主,空无一物。莫舍只能看到箱子的内层镶板。他觉得自己仿佛被麻醉了,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半月先生合上箱子,闭上眼睛,嘴里轻声地念念有词。也许,莫舍想,他是在祈祷。当半月先生第二次打开箱子的时候,漂亮女助手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莫舍激动得头晕目眩,用力地鼓着掌,没有哪个观众的掌声比他的更响亮,连公主都微微转过头,似乎是注意到了他。莫舍猛然间感觉到她的目光仿佛从自己身上拂过,他红着脸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天哪!多么神奇的世界啊!莫舍想,打开箱子就会有绝世美人走出来!

阿里亚娜公主不仅能以无法解释的方式消失又出现,换衣服的速度也无与伦比。她每一次出现在舞台上都会换一身装束,有时候是一身锦缎,有时候是一身丝绸,有时缀满羽毛,有时满身亮片。在莫舍看来,她每一次的装扮都比上一次更加令人神魂颠倒。

而半月先生一会儿变出兔子,一会儿变没鸽子,一会儿让卡牌和硬币自己移动。莫舍看得眼花缭乱,惊叹不已。突然间他明白了:父亲的话原来一直都是对的!《托拉》中的奇迹,《卡巴拉》[又称“希伯来神秘哲学”,是从基督教产生以前开始,在犹太教内部发展起来的一整套神秘主义学说。]中的奥秘——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最后,那一刻来到了。在绷紧神经追随着满场的魔术与奇迹整整两个小时之后,观众们终于迎来了演出的最高潮,那“最后的一击”。

“现在,我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男孩们、女孩们,”半月先生说道,“欢迎来到本场表演的最后一个节目。现在我需要一名观众来当我的助手。”

莫舍跳了起来,把手高高地举在空中。“我来!”他叫道,“选我!”魔术师转向他,咯咯笑了起来,“一个犹太人,”他轻声地说着,“该让他上来吗?”

看台上又有几个人举起了手,然而半月先生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你!”他指着莫舍说道,“没错,就是你!小犹太,上来吧。”

莫舍迅速地跑下通道,差点没把头上的基帕[犹太男性戴的无边圆帽,是犹太人特有的装饰物,也是犹太人身份的象征。]甩了出去,他不得不用左手抓紧它,观众们大笑起来。当莫舍来到舞台中央,半月先生示意他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接着,他重新转向观众,雄浑的声音在帐篷里隆隆作响:

“女士们,先生们,世界是个充满魔术的所在!在我们和我们心中尚未苏醒的幻梦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现在,请注意了!”

魔术师向旁边看了一眼,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命令女助手上场。阿里亚娜此刻穿着一件白色的贴身丝绸长裙,她的皮肤苍白,眼睛是深邃的灰绿色。只见这位来自波斯的公主躺倒在一张红色的沙发上,她的手轻触着额头,好像就快要晕倒了,裙子滑落开来,露出了一条美腿。莫舍开始呼吸不畅,观众席上响起了窃窃私语。

半月先生要求莫舍集中所有的注意力。他现在需要借助莫舍的精神力量来完成最后这个魔术。莫舍严肃地点了点头,死死地盯着公主,竭尽全力地想着她。魔术师把手杖举到距离女助手的身体大约半米的位置,然后沿着她的曲线描画着轮廓,从脚趾一直到头顶,乐队则在旁边演奏着阴森恐怖的音乐配合。

公主飘浮起来,她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抬高了,水平地悬浮在空中。她的白裙和黑发飘散在她的身边,这样美丽的画面是莫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己似乎也被一阵海浪裹挟着飘浮了起来,那是爱的波浪。他爱上了马戏团里的气味,那种混合了锯末、湿木头和经年的汗水的味道。他爱上了聚光灯的光芒、观众的掌声——但最重要的是,他爱上了美丽的波斯公主阿里亚娜。

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半月先生走向莫舍,半跪下来,方便他看着少年的眼睛。半月先生指着公主,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她飘浮着,先生。”莫舍回答。

“你觉得这是个戏法吗?”

莫舍摇了摇头,“不,先生,”他说道,“她真的浮在空中。”

看台上响起零零星星的笑声。半月先生笑得高深莫测。他用没有被遮住的那只眼睛紧紧盯着莫舍,另一只眼睛则藏在黄铜面具的阴影当中。忽然他转身朝向观众席,大声吼道:“先生们,女士们,千真万确,公主浮在空中!”

观众席中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掌声,观众们沸腾起来。

半月先生转向莫舍问:“你愿意给她一个离别之吻吗?”

莫舍难以置信地看着魔术师。

半月先生冲着他点了点头,鼓励道:“去吧,孩子,去吻一下她的脸颊。”

莫舍犹犹豫豫地站到凳子上,那是他刚才坐在上面的那张凳子。他弯腰看向阿里亚娜,她的眼睛闭着。莫舍先是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他很担心她会突然坠落。他微微颤抖着,就像人在神面前那样。

在他眼中,她的手宛若全世界最珍贵的财宝。她是多么苍白啊,她的手指细长而优雅,指尖涂着红色的蔻丹。他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无价之宝,情愿一辈子都站在这里,就这样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脸。

“怎么?”半月先生发问了,“你还在等什么?给她一个吻。”

莫舍误解了这条指令。他俯身靠近公主的脸,并没有在她的脸颊,而是在她的嘴唇上印上了一吻。观众们被逗乐了,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半月先生沉下脸来。但是莫舍确信自己在公主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微笑,虽然只有很短暂的一瞬。他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忽然间灵光一闪,落地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观众们欢呼着,拼命地鼓掌。半月先生的笑容有些扭曲,他再一次握住了莫舍的手,拉着他一起来到舞台的边缘。他们再次双双鞠躬示意,接着半月先生松开莫舍的手,向他告别。

从舞台上下来的一瞬间,莫舍仿佛从一个美妙的梦中惊醒,突然回到了他冰冷狭小的房间。他几乎立刻就开始怀念台上的灯光和热烈的掌声。然而观众们热切的眼光已经消散,他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

夜已经深了,莫舍蹑手蹑脚地溜回住处。他的父亲还没有睡,莱布尔带着满脸痛苦,忧心忡忡地坐在厨房的桌边。

“你去哪儿了?”他厉声喝问着。

莫舍没想到被抓了现行,“我,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他瞪视着地板,吞吞吐吐地回答。

“出去?”莱布尔继续呵斥着,“去哪儿了?去干吗了?你是要吓死我吗?”

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原来莫舍竟然是和锁匠一起去看了马戏。莱布尔暴跳如雷,在莫舍的记忆中,还从没有见过父亲这样气急败坏的模样。一场激烈的争吵爆发了,最后莱布尔下狠手修理了儿子,比往常更为严格和残暴。

莫舍的屁股受了重创,他不得不侧躺着。就在这天晚上,当他蜷缩在火炉前的床板上迟迟无法入睡时,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渐渐清晰起来。


*

接下来的几周中,父子间的仇恨持续升级。莫舍直到现在才认清这股强烈的恨意。长期以来,它都被日常生活的平静表面给掩盖了。

某一天下午,趁着莱布尔还在犹太教堂没有回来,莫舍把他为数不多的家当塞进一个背包,又拿了一些干粮,带上自己的随身小刀和证件,离开了父亲的住所。

他去了墓地,来到母亲的坟前。他用指尖抚摸着母亲冰冷的墓碑,恳求母亲原谅他将要采取的举动。拜祭完母亲之后,他转过身子,带着既沉重又轻快的心情,向河边走去。

帐篷消失了。马戏团已经离开,杂技演员、小丑和魔术师都不在了。唯一留下来的是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棕色草地,还有破碎的瓶子和垃圾。一阵寒风呼啸着吹过,在附近的小巷中引发起哀号一般的回响,残破的节目单被吹在空中飞舞。莫舍梦游一般地行走在空空如也的草地上,这里是如此荒凉而没有生机,简直就像一块荒芜的沙漠。

突然,一根广告柱吸引了他的注意,柱子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海报和广告。莫舍奔上前去,围着广告柱寻找起来。在这儿!他找到了魔术马戏团的海报!海报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只有一半还粘在柱子上,另一半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半月先生微笑的脸从下巴处被撕开了,这让他看上去具有了一丝恶魔的气息。

莫舍把整张海报都撕了下来,拿着它走向附近的一间书报亭。一位胖胖的老妇人正坐在灯光昏暗的报亭里读着报纸,她的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了羊毛围巾的后面。莫舍向她走去,展示了那张海报。

“也许您知道这个马戏团去了哪儿?”他问道。

老妇人抬起头来,看了海报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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