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八点的时候马克斯来到好莱坞大道和切罗基大街的交会处。天已经黑了。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洛杉矶的街道都被网进了这阵秋雨之中。马克斯和妈妈吵架之后就翻窗逃出了家，跑向公交站。他的计划非常简单，也极其鲁莽。

从法律角度来看，他现在是个潜逃者了。他正在逃亡！也许警察，甚至是联邦调查局，已经开始追踪他了。妈妈可能会担心的，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必须找到扎巴提尼，不管路上会遭遇什么。只要这个人还活着。可是如果他已经死了……哦，天哪！马克斯根本不敢去想这个可能性。

他乘坐公交181路向东而行，一直坐到最后一站，来到庞大而媚俗的剧院门口。这座剧院里面只上演一部剧，那就是《猫》。两年前，马克斯铁了心要来看这场音乐剧。爸爸妈妈虽然极不情愿，却仍然陪他来看了。然而马克斯对这部剧失望透顶。他本以为会看到很多可爱的小猫咪，事实上只有一群画着奇怪妆容的大胸女演员，穿着亮闪闪的紧身衣，在舞台上一个劲儿地嬉戏打闹。谁会想看这种东西？一部叫《猫》的剧，不就应该给人看猫吗？难道这种想法居然算要求太高了吗？这不是少年马克斯生命中第一次经历失望，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现在他只希望，他逃出家门的这个冒险行为不是白费力气。伴随着熟悉的嘶嘶声，橙色公交车的车门打开了，马克斯下了车，向着西边走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好莱坞魔术店”位于大道南端，是一家有些潦倒的店铺。橱窗中展示着一件真人大小的达思·韦德[Darth Vader，电影《星球大战》里的头号反派。]道具服，而大门上方的灯箱招牌已经不亮了。当马克斯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时，电动门铃发出一阵古怪的蜂鸣，好像野猫在叫春一样。

马克斯怀着敬畏的心情踏入店中。店里光线很亮，天花板上吊着很多霓虹灯。事实上这只是一个两边都摆着玻璃陈列柜的狭长空间。马克斯看到有给小孩子的魔术套装、紧身衣、腹语娃娃、穿晚礼服的猴子——唔，它们看起来特别受欢迎，还有带毛绒兔子或是不带兔子的魔术帽、为女巫准备的飞行扫帚、数也数不清的书和DVD，都是关于魔术师和各种魔术技巧的。墙上则贴满了老旧泛黄的广告画，上面都是些备受赞誉的著名魔术师：霍华德·瑟斯顿、老哈里·布莱克斯通、戴·弗农、影子大师……还有些马克斯叫不出名字来的魔术师。一对穿着昂贵的设计师品牌服装的日本情侣正在柜台前试戴着塑料眼镜，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眼镜让他们的眼睛发生了极其夸张的变形，每当男人戴上一副新眼镜时，女人都会哈哈大笑着鼓起掌来。

马克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这么酷的东西堆在一起，他梦游一般地穿过商店，感觉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柜台后面站着一个55岁左右的男人，他体态有些发福，剃了个光头，留着一撮小胡子，穿着黑裤子和黑色高领毛衣。他正给一对上了点年纪的黑人夫妇展示玩牌的绝活，两人都穿着鲜艳的运动套装，男人正用一根吸管从杯子里吸着可乐，妻子则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看着纸牌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又跑去那里。马克斯也站到他们旁边，希望能够一探究竟。

“这张，”光头男说，“是方块A。”他高举起一张牌。夫妻俩虔诚地点着头。接着他把牌背面朝上放在一块绿色的丝绒垫子上，用手指在上面轻点着。“或者，也可能我们搞错了？”他夸张地问道。夫妻俩都肯定地摇着头，光头男得意地笑了，他再一次举起牌——现在它变成了一张方块Q。黑人夫妇大吃一惊，他们又请光头男多露了几手，最后买了一副牌离开了商店。

现在，光头男转向马克斯。“需要帮忙吗？”他有一副优雅低沉的好嗓子。

马克斯紧张地点了点头。“我想找个人。”他回答道。

“找谁？”

马克斯拉开背包，取出那张唱片。他把唱片递给男人，男人接了过去，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显然深受触动。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唱片，仿佛那是一个宗教圣物。“扎巴提尼，”男人说道，“这样的东西我可好久没见到啰！”

“您认识他吗？”

“我们曾经相识，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男人说着，向马克斯伸出了手，“我叫路易斯，不过你可以叫我滑稽。”

“滑稽？”

“我以前是个小丑，”路易斯说，“小丑‘滑稽’，后来我成了魔术师，呵，那可是个大转变。我得不停地跟观众们解释我不再是‘滑稽’了。可是我最终还是没能摆脱掉这个名字。”他叹了口气，“所以我还是‘滑稽’，”他认命地说道，“一朝是小丑，永远是小丑。”

“这是您的店吗？”

滑稽点了点头。“没错，”他说，“已经超过30年了。”他指了指外面，朝向好莱坞大道的方向，“扎巴提尼以前总是在城堡里演出。”

“城堡？”马克斯问。

路易斯点了点头，“在上面的好莱坞山上。这儿看不见。可是它就在那儿。那是整座城市最大的魔术师剧场，甚至可能是整个加利福尼亚最大的。”

“那这个男人，这个扎巴提尼……”马克斯小心地询问着。

“嗯？”

“他是个出色的魔术师吗？”

路易斯思考了一会，开口道，“并不算特别出色。”

“真的吗？”马克斯一直以为，敢取这样一个名字，伟大的扎巴提尼肯定是他行业中的佼佼者。

“真的，他并不算特别有天赋。有一段时间他确实相当有名，六七十年代的时候。他是第一批上电视的魔术师之一。可是没有人能听懂他说的话，他的口音实在是……”

马克斯点了点头。没错，他的口音确实是一个问题。

“他是哪里人？”马克斯想知道。

路易斯耸了耸肩，“不清楚，东欧吧，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他是战后来到这里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因为口音的问题，还有他的手臂，有很多魔术他压根儿玩不起来，比如说用硬币的那些。”

“他的手臂？”

“是啊，他的左臂残废了，他没法正常地移动它。”

“他真的不厉害吗？”马克斯不敢相信。

路易斯再一次耸了耸肩，“还行吧，过得去。”

“唱片上说，他的法力非常高强。”

“他们都这么说。”

“他能看到未来。”

“每个人都可以。他是个心灵魔术师。”

“是个什么？”

“他会读心术。”路易斯做了个攫取的动作，又指了指店门口的陈列柜，“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马克斯向那边看了一眼，转向路易斯说道：“都是些玩具。”

“说得很对，”路易斯说，“是玩具。”接着他又指向面前的柜台，“这里呢？”

马克斯弯下腰看向玻璃柜里面。他看到几枚硬币和一些小木盒。他重新站直了身子，“一些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路易斯不赞同地说道。忽然，他的声音变了，变成了之前跟黑人夫妇说话时那种神秘莫测的语调：“这可不仅仅是什么小玩意儿，这是心灵魔术师的工具。”

马克斯惊奇地眨着眼睛看着他。路易斯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马克斯明白过来——他的镜片上沾了水汽。他取下眼镜，在衬衫上擦干了。

“你刚进来时看到的，确实都是些寻开心的小玩意儿，”路易斯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手，“小孩子玩的东西，不值一提。可是如果你仔细看，那可就不一样了！每多走一步，你都会更靠近未知世界的大门。我们现在就站在这里！”

马克斯重新戴上了眼镜。“好吧……”他不确定地说道。

“看起来没什么稀奇的对吧，但是心灵魔术……那可是魔术的最高境界。”

“那个，”马克斯问，“心灵魔术师到底会些什么？”

路易斯注视着马克斯，“请你想一种蔬菜。”

“什么？”

“蔬菜，”路易斯重复了一遍，“集中精神想一种蔬菜，随便什么蔬菜都行，但不要告诉我。”

马克斯努力想着，他似乎一下子就想到了胡萝卜。于是他朝路易斯点了点头。

路易斯专注地盯着他，马克斯觉得自己快被路易斯的眼光射穿了。

很快，路易斯拿了一张黄色的便签，在上面写了一个词。“这是不是你刚才想的蔬菜？”他把纸条递给马克斯。

上面写着：“胡萝卜。”

马克斯惊呼一声。“您是怎么猜到的？”他难以置信地问。

“这就是了，”路易斯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这就是心灵大师的艺术。心灵大师是思想的魔术师，能解锁灵魂的秘密。他们是预言家、读心术大师、催眠大师。他们中最伟大的那些人确实令人害怕，他们能窥视人们的内心深处，操纵人们的想法。”

正是我需要的！马克斯在心中暗暗地想。“扎巴提尼就是这样的一个心灵大师？”

“这个，”路易斯说，“他是个……”他停顿了一下，“这么说吧，他并不是其中最厉害的。”路易斯整理了一下思绪，大声宣布道：“伟大的扎巴提尼是世界上最最具有普通水准的魔术师！”

听上去很震撼，马克斯想。“您知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吗？”

路易斯摇了摇头。“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他叹了口气，看了看手表，“对不起，我要打烊了。”

马克斯忧郁地看着路易斯穿上雨衣，把玻璃柜台一个个地锁了起来。

当他做完这一切，两个人走出来，一起迈进了湿漉漉的夜晚。路易斯把店铺外面的卷帘门拉了下来，雨下得更大了。马克斯不知道何去何从。接下来他该干些什么呢？他和路易斯分手告别后转过身。往哪里去呢？他的寻觅之旅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他耷拉着肩膀沿街走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

“等一等！”路易斯叫道，“等一下！”

马克斯转过身来，“怎么啦？”

“如果我是你的话，”路易斯说，“我会去养老院找找看。”

“可是去哪家呢？”马克斯反问道，“肯定有好几百家呢。”

“你说得对，”路易斯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你要找那种便宜的，扎巴提尼从来没有大富大贵过。”

突然间，他的整张脸亮了起来。

“嘿！去‘大卫王’试试看！”

“在哪儿？”

“在费尔法克斯大街，”路易斯说，“‘大卫王’养老院。那儿住着很多上了年纪的演员之类的人。”他在包里搜寻着，翻出之前那张写着“胡萝卜”的便签，在反面写上了“扎巴提尼”“大卫王”和“费尔法克斯大街”。

“祝你好运。”他把纸条递给马克斯时说道。

“谢谢。”

接着他就离开了，十月夜晚的浓雾很快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所有的灯光，所有破碎的好莱坞大道之梦在黑暗中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