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累斯顿附近的一块大草坪上，莫舍终于赶上了马戏团。他感觉自己已经走了一辈子的路：又饿又累，精疲力竭。脚上长了泡，浑身骨头疼，他还从来没有离家这么远过。

在旅途中，莫舍确认了一点：他不喜欢乡村生活。他是个与生俱来的大城市人，他最怡然放松的时刻，是脚下踩着铺路石、身边围绕着人群时。空旷的田野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享受，极端的天气变化更让人难以忍受——暴雨会让山林里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而厕所的奇缺也让人无比尴尬。好几天的时间里，他沿着伏尔塔瓦河前行，在每一个旅馆、每一家农舍都停下来打听，问有没有一个巡演马戏团经过。有些人非常乐于助人，给了他一些吃的，甚至给他找了一个地方睡觉。另一些人则越过右肩吐痰来诅咒他，让他早日下地狱。在一个叫梅尔尼克的小城他终于从一个女面包师那儿打听到，马戏团曾经来过这里，现在往德累斯顿去了。

在穿越波希米亚的旅途中他遇到了一群吉卜赛人，他们自称罗姆人，莫舍被他们的开朗活泼和互助友爱深深地打动了。他们把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与莫舍共享，还允许他睡在动物们中间。晚上他们燃起篝火，吃着土豆烧牛肉，喝着格罗格酒。一个满嘴烂牙的老人拉着小提琴，那声音如猫爪刮擦金属，极其刺耳，然而却阻止不了他的同伴们沉醉其中，感动得热泪盈眶。一阵深深的孤单击中了莫舍。他想念遗弃了他的母亲，也想念被他抛弃的父亲。在这个夜晚，没有什么念头比回到布拉格的家中更让他辗转反侧。

*

几天之后，他来到了赫任斯科，这里临近萨克森州的边界。他被易北河的美震撼到了：两边的树木相连成荫，一派翠绿色的庄严美丽，阳光洒在平静的河面上，如镜子一般闪闪发光。

边检关卡不过是一间小屋，位于一条尘土飞扬的羊肠小道的尽头，门前设置了一道横杠，小道旁边坐落着一家旅馆。莫舍看到右手边有一条铁轨和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德国边检处的士兵们懒洋洋地靠在关卡栏杆上，解释说没法让他通过关卡。因为他没有有效的签证，他的身份证明上有“犹太人”的字样，因此他要是想进入帝国境内，必须获得特别的许可。但如果他是苏台德德国人的话，他们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对于此事，边检士兵们显得颇不好意思，莫舍礼貌地向他们致谢，离开了边检站。他来到旅店，一进门就被饮酒作乐的人们的喧嚣和阵阵烟气包围了。

莫舍在壁炉边的长凳上找到一个狭小的位置坐了下来。和他同桌的是两个来自普雷斯堡的泥瓦匠，他们说他们定期去布拉格、华沙和德累斯顿找活儿干。他俩穿着粗劣的工作服，指甲下有一层砖灰颜色的污垢，脸上的褶子里也满是砖灰。两人中的一个，一位小个子男人，身材圆滚滚的，头发花白并乱七八糟地竖在头上，他显然已经喝醉了，用胳膊搂着莫舍，开始唱起《塔特拉山上的暴风》[这首歌是当时捷克斯洛伐克国歌的一部分。]。莫舍听过这段旋律，他曾经在乌·弗雷库酒馆和其他酒馆里听到那些异教徒唱这首歌。他不会斯洛伐克语，因此用希伯来语哼唱着。泥瓦匠们唱着他们的国歌，而莫舍成功地把《希望之歌》[后为以色列国歌。]的曲调插入其中。当店主托着满满一托盘啤酒杯走向桌子，询问莫舍要点什么时，男孩只是礼貌地微笑着耸了耸肩。他没有钱。然而另一个泥瓦匠，一个又高又瘦的帮工，不接受莫舍的托词。“他是我的客人。”他用不甚流利的德语宣布。

“那您的这位客人，”店主问道，“想喝点什么？”

莫舍最后点了一杯罗德伯格，据店主介绍，这种啤酒是在距离德累斯顿很近的地方酿造的。

“不来点儿吃的？”店主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地问道。似乎拒绝他的食物是对他的侮辱。莫舍摇了摇头。他了解这些波希米亚人，并且猜测那些德国异教徒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他们什么都吃，甚至是猪肉，他们不是还有一种香肠叫“血肠”吗？太恶心了。但是他确实饿了，最后在瘦泥瓦匠的劝说下，他到底吃了几片加有奶酪和黄芥末的黑面包。

喝醉了的斯洛伐克人唱着，摇晃着，莫舍有一种晕船般的感觉，然后，他的基帕小帽从头上掉了下来。

矮胖的泥瓦匠把帽子捡起来，惊诧地看着。

“这是什么？”他问。

莫舍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我的帽子。”他轻声说着，一边转开了目光。

“只有犹太人才戴这种帽子。”另一个泥瓦匠说，“你不会是犹太人吧？”

“我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很抱歉。”

这个新获得的信息让两个泥瓦匠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其实任何一个清醒的人第一眼就能判断出莫舍的身份：他穿着正统派犹太教的长袍，头戴基帕，侧边刘海垂下，遮住了太阳穴——他根本不可能是其他种族的人。但是对于醉汉来说，类似的秘密只会缓缓揭开自己的面纱。有那么一会儿，三人之间充斥着一阵尴尬的沉默，突然矮个子把手中的基帕扔进了火炉。“我呸！”他说道。

“我呸！”另一个泥瓦匠也附和着。

莫舍眼睁睁地看着火苗吞噬了他的基帕，感觉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跟着被点燃了。

“现在你不再是犹太人了。”矮个子说，“因为犹太人都是狗屎，而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他举起啤酒杯，“干杯！”

“干杯！”瘦子也叫道。

莫舍也小心地举起酒杯。也许不当犹太人真的更好，谁愿意是狗屎呢？

“干杯！”他叫道，他已经决定了，现在他要当个其他人，一个新人。他不想再当犹太人了，他不要再在各类办公大楼里长时间等待，求爹爹告奶奶地请办事员们给他这张或是那张表格，他不想总是恳求了，他要喝猪血！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个异教徒了！

就这样连续喝了好几个钟头之后，异教徒莫舍踉踉跄跄地来到旅馆后面的林子里解手。完事之后他坐到了地上，背靠一株苔藓丛生的树干，抬头向星空张望。世界在他眼中是如此广阔而充满希望，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因为宿醉而浑身疼痛。太阳火辣辣地直射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莫舍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旅馆走去。旅馆的门窗都紧闭着，周围一片寂静。

莫舍先是上了个厕所，接着蹒跚着走向水槽，他渴得嗓子直冒烟。可当他一眼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昨晚的记忆立刻涌回了脑海：他想起那两个醉酒的泥瓦匠，他们把他的基帕丢进了火炉里。猛然间，父亲的面孔浮现在水面上，莫舍感到仿佛有一根尖刺在扎着心脏，他是多么想他呀！泪水涌上眼眶，父亲的影像消失了，莫舍又想起了自己的誓言，他发誓不再做犹太人了。他从背包里拿出折刀，剪掉自己的侧边刘海，脱下黑色的长袍，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旧裤子。他又看了看水中的倒影，发现自己仍然很像一个犹太人。看来光靠一个晚上是没法彻底摆脱昨日的身份的。

他又上路了。既然不能通过边检，他打算直接从森林里穿过去。

到了下午，他已经把捷克斯洛伐克抛在了身后，深入到萨克森州的密林当中。忽然间，他听到一个男声响起：

“一路平安！”

“什么？是谁？”莫舍吓得心怦怦直跳，他四下张望着，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在上面。”那个声音说。莫舍抬起头，在桤木树枝间看到一个穿着绿色毛料西装、戴着同色宽檐帽的男人。他的帽檐上插着一个类似于刮须刷的东西。这是个森林管理员，他沿着木头梯子从高处爬了下来。把猎枪挎到肩上，向莫舍伸出了手。莫舍小心地和他握了握手。这对他来说是个新体验，一般情况下，异教徒们会避免碰触他。

“你这是要去哪儿？”护林员问。

“去德累斯顿。”莫舍回答。男人友好地向他解释该如何行走，又给了他一些水，就让他离开了。

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莫舍看到了魔术马戏团。帐篷支在一块大草坪上，依然是粗糙的布料，上面缝着星星做点缀，温暖的光线和阵阵掌声从帐篷里传出来。但是这一次，莫舍没有入场券。他绕着帐篷走了半圈，经过马戏团的大篷车、驴子、马和一大车干草。接着，他轻手轻脚地从后面靠近帐篷，他听到了呼喊声和响亮的掌声。莫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跪了下来，小心地掀开了帐篷的一角。

原来他正位于舞台的正后方，离演员入口很近，而演员入口的上方就是供乐队演奏的小乐池。

他能看到半月先生的后背，在闪亮诱人的舞台灯光照耀下，只能辨认出一个模糊的黑色剪影。

他看到了波斯公主。她正飘浮在空中，一位来自观众席的少年正绕着她转着，试图理解这无法解释的一幕。这怎么可能呢？这位女士怎么可能就这样浮在空中呢？少年脸上的表情和莫舍不久之前曾经拥有的一模一样。莫舍胸中涌上一股妒意，他看着少年亲吻了公主，重新回到观众席中。掌声潮水一般地响了起来。

演出结束了，灯光熄灭了。有那么一会儿，莫舍眼前一片漆黑。但是突然间，他看到波斯公主疾步向他走来。他惊呼一声，松开了掀起帐篷的手，惊慌又无助地四下看着，但是现在想要躲起来已经太晚了。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直直地看着她的脸。

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莫舍被她的美貌震慑住了，她的眼中闪着热烈的光芒，黑色的头发不时地轻抚过肩膀，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象中公主的模样！

“你这小贼到底是谁？”她用方言呵斥道。这声音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

“我……我……”莫舍吞吞吐吐地说。

阿里亚娜把手伸进头发，在莫舍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二个词语之前，她把头发从脑袋上摘了下来，莫舍大吃一惊。在假发下面，她真实的头发是短短的金发，上面沾满了汗水和化妆粉，乱七八糟地竖在头上。

“我认得你。”她说。

莫舍点了点头，她的声音，她的语调，他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德语。莫舍还不知道，这位波斯公主是在柏林街头长大的，她的语言沾染了柏林的粗鲁与温柔，苦涩与讥诮，这音调立刻就征服了他。

“你不就是那个小犹太么？”她突然开口，“布拉格那个，还亲了我的，哈？你到这儿做啥来了？”

莫舍摇了摇头，“我不是小犹太。”

“看上去就是！”

“现在不是了，”莫舍说，“现在我正常了。”

“真的？”公主说，“那好，你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你到底多正常。”

莫舍脸红了，后退了一步。公主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像杠铃一样，又粗又响。接着，她转过身，快速走向自己的车厢。莫舍看着她大大咧咧地登上木台阶，所有公主的优雅都无迹可寻。就好像拿掉假发之后，现在的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莫舍既迷惑不解又神魂颠倒。这时，女子转过身来看着他。

她从裙子里掏出一包香烟，在门框上划亮一根火柴，把火递到烟头前点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接着从鼻孔中喷出一股浓烟。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莫舍，似乎深感有趣。

“你到底来不来？”她问。

“我能不脱裤子吗？”莫舍想知道。

“当然了，”她说，“要不然你会被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