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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心灵大师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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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法克斯大街上的“大卫王”养老院建于60年代,这一点人们从建筑风格上就能看出来。马克斯推开玻璃大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装饰着黄铜和印花布的大堂。他惊奇地四下打量着,这可真是个展现庸俗风格的天堂:墙上贴着发黄的黑白签名照,大约是来自某些早就去见了上帝的休闲音乐歌手和西部片演员,他们的脸都有些曝光过度,不太像真人。马克斯猜测他们都曾经是这里的房客。进门处摆着一张紫色天鹅绒的沙发,旁边立着几张折叠的轮椅,轮椅上用透明胶粘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已坏”的字样。一盏青铜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屋子里有一股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闻起来甜滋滋的。“大卫王”是无处可去的老人们的最后一站。马克斯在街上的时候就透过窗户看到了两个高龄的老太太,穿着印满小花的褂子,僵尸一样地走来走去。养老院的门上还挂着去年的光明节装饰,一切都让人沮丧。 谁会喜欢老人呢?马克斯问自己。根据他的经验,老人们常爱哭哭啼啼,身上的味道也很奇怪,就像他爷爷赫尔曼一样。马克斯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不得不亲吻爷爷那胡子拉碴的松弛脸颊时的感觉。真是恶心。 大堂的另一端有一个窗口,后面坐着个看起来百无聊赖的护士,正在涂指甲油。她年纪不到三十,大约是夜班护士吧。马克斯紧了紧背包带子,羞涩地向她走去。他手上拿着路易斯给他的纸条,在窗口前停了下来。 护士正吹着指甲油,一边说道:“请讲。” “对不起,”马克斯开口道,“请问您能帮帮我吗?我想找个人。” 护士把手甩来甩去,想让指甲油快点干。“找谁?”她简短地问。 “一个名叫扎巴提尼的男人。” “不在我们这儿。”她说。 马克斯震惊地看着她,“您确定吗?”他追问着,“也许这不是他的真名,他是个魔术师。” “原来是这样,”护士用另一只手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老板,您能出来一下吗?” 接着她就无视马克斯的存在,继续忙着涂指甲油了。马克斯只好沉默着站在窗口前,心里非常忐忑。 这时,他看到台上有一个夹板,上面夹着一张纸,这是访客记录,访客们要在里面填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这样养老院的人就知道这些来来往往的都是谁了。马克斯一向遵守规矩,他填写了自己的信息,接着把笔放在一边,不停地换脚站着。 角落处终于出现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胖男人,他身穿一件不太干净的医生大褂,里面是一件条纹衬衫,手上抓着个三明治。 “非得是现在吗?”他砸巴着嘴问道。 护士歪了歪脑袋指向马克斯的方向:“他要找人。” 胖男人带着一脸难掩的敌意,看向马克斯。 “我想找一个魔术师。” “你说什么?”男人问。 马克斯把纸条递给他,“这儿,您看。”他说道。 男人从他手上接过纸条扫了一眼,“上面写着‘胡萝卜’。” “另一面!” 他把纸条反过来看了看,耸了耸肩,“这儿没有什么扎巴提尼。” “我说过了,这可能只是他的艺名。他是个心灵魔术师,会读心术,还有他的左手手臂坏了,我只是想……” 他会怎么想呢?马克斯觉得自己的行为无异于大海捞针。凭什么扎巴提尼一定会在这儿呢?也许他根本不在洛杉矶了,也许他已经搬家了,也许他已经死了。 没想到胖男人挑高了眉毛,“手臂坏了?”他一边问,一边走向一扇门,推开了它,“试试112房间,不过这家伙可不会读心,他只会读色情杂志。” * 马克斯道了谢,沿着一条短短的走廊来到内院。内院四周整齐排布着养老院的普通房间和平顶小屋,这样每个人都能看到中间的游泳池。天井里长着许多棕榈树和芭蕉树,角落里一个小喷泉正突突地喷着水。 马克斯来到一间小平房前,房门上112三个数字闪闪发光。他敲了敲门,等待了一会儿,又敲了敲,没人回应。他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是这片热带丛林风格的内院中唯一的人,院子里唯一的声响来自小喷泉的潺潺流水。马克斯靠近一扇窗户,向平房里面张望着。他看到厨房地板上有一条老男人的腿。其他就看不到了。他只能看到这条腿,一条老人的腿,皮肤苍白,青筋暴露。这条腿套在棉质运动短裤里,疲软的脚上是一只蓝色的塑料拖鞋。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墙挡住了。马克斯很不安。他思忖着是不是要把这事儿告诉那个胖男人,或是大堂里的护士。可是,他还有时间去做这些吗?如果是急性突发事件怎么办呢?也许他该撞开房门?可是那样一来胖男人和护士肯定都会生气的。 也许这个人只是睡着了?也许他只是在长长的一天结束后让自己舒舒服服打个盹儿? 可是,在地上? 接着他闻到了煤气的味道。 马克斯拼命敲着门,“嘿!”他叫道,“嘿!” 躺在地上的男人毫无动静。马克斯一个急转身,抱起书包就冲进了大堂。护士已经不见了。他小心地轻触着柜台上的铃铛,一声单调而清脆的铃响渐渐消散在一片寂静之中。 什么都没有发生。 马克斯又冲回112。现在怎么办?他问自己。也许他就是应该把门撞开?在电影里他经常看到这样的镜头,可是生活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他助跑了一段,用右肩撞向房门,立刻感到一股剧痛。泳池边上有一张塑料花园椅,他把它搬了过来,举过头顶,狠狠砸向房门。该出现的结果还是没有出现,马克斯把椅子推向一边,开始用脚去踢门。 “这到底,”一个声音问道,“是在干吗?” 马克斯迅速转过身来。穿着医生褂子的胖男人正站在他身后,恶狠狠地看着他。 “您闻不到吗?”他着急地说。 “你父母在哪里?” “这是煤气的味道!”马克斯说道。他再一次冲向房门,没想到门竟然被撞开了。有那么一会儿,马克斯就这么悬浮在空中,仿佛是个宇航员,又好像动画片中的威利狼。接着,他砰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这门坏了算你的!”胖男人喊着。 “那儿!”马克斯说着,一边指向地上那一动不动的腿。 “莫舍!”胖男人大叫着,野牛一样跳着脚冲进了房间,“快醒醒!莫舍!” 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来自布拉格的莫舍·戈尔登希尔施——莱布尔、里芙卡以及可能是楼上锁匠的儿子,突发奇想,认定“扎巴提尼”是一个比“戈尔登希尔施”更好的名字。为了成为前者,摆脱后者,他花费了不小的力气。当然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区别了。现在伟大的扎巴提尼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毯上,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而他非常享受这种状态。他觉得自己飘浮了起来,飘到了一切东西的上方,下面是费尔法克斯大街的养老院、二手店和洁净美食专卖店。他朝下瞥向内院,心中感到无比平静。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他看着“大卫王”那体重超标的经理龙尼把他失去生命体征的身体费力地拖出平顶屋。一个男孩好像在身边帮助他。乳臭未干的小孩,扎巴提尼想。但是无所谓啦。这些都跟他无关了,他自由了! 他转过身,想要继续向着漆黑的夜空飘飞,然而他飞不走了。好像忽然间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踝,把他直往后拉。他挥舞着双臂,就像纪录片里企鹅常做的那样,但没有效果。其实这个动作也帮不上企鹅什么忙,它们是一种不会飞的鸟类。 他也不会。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 扎巴提尼住的平房由一个厨房和一个卧室组成。失去意识的时候,他肯定正好站在连接两间屋子的门槛上。在马克斯的帮助下,胖男人终于把老头拖出了房间。马克斯留在老人身边,而龙尼——这是胖男人的名字——再一次进屋,用扳手把煤气开关拧紧了。 老头呻吟起来,他肯定年过八十了,也许年轻时也曾经是个帅哥,可是年纪把这一切痕迹都抹去了。他的脑袋上没留下几根头发,脸颊上的皮垂了下来,眉毛倒还很浓密,鼻子则像个球,右耳上挂着一副黑色的牛角框眼镜。这是一张悲伤的脸,经历了年复一年失望的洗礼。老人穿着一件褪色的夏威夷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底下有个大卫星的小挂坠。他的左边胳膊变了形,好像一根弯弯曲曲、远离树干的树枝。 这条胳膊!马克斯想着,他的心跳加快了速度,这肯定就是他了! 龙尼和马克斯把昏迷的老人架到泳池边的一张躺椅上。 “莫舍!”龙尼叫道,“快醒醒!” 老家伙一点要醒的样子都没有。 “我们得把他弄醒,”马克斯说,“也许您该扇他几个耳光。” “不如你来扇?”龙尼说,“毕竟他不是我的朋友,是你的朋友。” 龙尼显然不太喜欢这老头,他已经好久没有交房租了。 “我?”马克斯反问,“我甚至都不认识他。” “你从没打过人吗?” 一年级的时候马克斯曾经打过戴着厚厚眼镜的小威利·布卢姆菲尔德,那家伙马上跑去沃尔夫太太那儿告了他一状。不过那不算,威利是个傻瓜。 马克斯摇了摇头。 “很简单的,看着。”龙尼示范了一下,老头的身体在响亮的耳光下颤抖着,好像一个洋娃娃。 “就这样。”龙尼说。 “好的。”马克斯说。他伸出指尖轻轻触了触老人的脸颊。 “不是这样,”龙尼说,“重一点。” “我肩膀疼。”马克斯道歉说。 “得给他点滋味尝尝。”龙尼说,“我去倒点水,马上就回来。” 马克斯看着龙尼走开了。他摇摇摆摆地向大堂走去,显得志得意满。他似乎对自己很满意,只有对自己很满意的人才会这样摇摆着走路,马克斯想。他从躺椅边后退了一步,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几个月前在电视上看的一部老电视剧《功夫》。里面有一集,说的是大卫·卡拉丹,当他被迫使用武力时,他总是先集中注意力,然后非常精准地出击。马克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呼了出来,用尽最大力气给了老头一巴掌。挂在老头耳朵上的眼镜被打得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掉进了游泳池里。 “啊啊啊——!”老头惨叫起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瞪着马克斯,满脸的绝望与迷惘。 马克斯仿佛被魔法定住了,手还维持着高高举起的姿势,正打算来第二下。 太尴尬了,他想。 马克斯清了清喉咙,把手放了下来,不好意思地拽着自己的T恤衫。老头那下垂的右脸颊现在又红又肿,他用失去焦距的目光四下搜寻着,接着喃喃说了一句:“我爱你。” 他用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马克斯跪到他身边,把自己的手臂小心地搭在老头残疾手臂那一边的肩膀上。“我……”他口吃了一下,“我也爱你。” 老头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了马克斯一眼,鄙夷地说:“我说的又不是你!” “是我救了您……”马克斯壮着胆子指出这个事实。 老头摇了摇手,“你觉得这是个义举?我想被人救吗?这还叫日子吗?叫吗?” “可是煤气……” “要是我死了该多好!”老头大声诉苦道,“这种日子就是一摊狗屎,狗屎!” “对不起。” “你应该让我去死的!” “下次我一定注意。”马克斯回答。他发现,这男人的口音跟唱片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老头把躺椅调直了一些,沉思地打量着满是裂纹的水泥地。 马克斯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您是伟大的扎巴提尼吗?”他问。 “你给我闭嘴,一直叨叨个不停!”老头很不耐烦。 马克斯听话地闭上了嘴。有那么一会儿,俩人就这样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龙尼提着一桶水,从后面走了过来。 马克斯只听到“哗啦啦”一阵响,他抬起头来,看到老头浑身尽湿,仿佛刚从水里被捞起来一样。老头带着听天由命的目光又把躺椅的靠背调了回去。他看了看自己从里湿到外的夏威夷衬衫,然后撩开了垂落在脸上的不多的几绺头发。 龙尼手中的桶“嘡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对不起。”他道歉说。 老头用谴责的目光瞪着龙尼:“你打了我。” 龙尼指着马克斯:“是他干的!” “现在你还想把我淹死!”老头尖叫起来。 “那是因为你晕过去了。”龙尼无力地回答。 老头做了个既往不咎的手势。“算了无所谓了。”他咕哝着,一边明显很费劲地从躺椅上爬了起来,拖着脚向自己的小屋走去。 “我的门怎么坏了?”他问。 “这个……”马克斯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回答。然而老头只是精疲力竭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一些水花随着这个动作从老头身上喷射出来。马克斯合上了嘴。 “无所谓,”老头说,“一切都无所谓。” “您屋子里满是煤气。”马克斯说。 “有关系吗?”老头问道,一边小心地跨过坏掉的大门,还不忘对龙尼说:“要是有薄煎饼的话记得叫醒我。”接着,他在裤子口袋里翻找起救心丸来,毕竟他可不想突发心肌梗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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