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位艺术家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阿里亚娜公主的真名其实叫尤利娅·克莱因,她也并非来自波斯,而是来自柏林施潘道区。她是在弗里德里希大街上的“温德嘉登”游艺演出剧院——那是城里最著名的小型歌舞剧场之一——认识半月先生的。

温德嘉登在中央饭店的一楼。有些晚上,在结束了店里一天的工作之后,尤利娅会来到饭店入口处,站在那些庄严雄伟的石柱前观看。穿着制服的门童会拉开马车或是汽车的门,柏林上流社会的先生女士们就这样从车上走下来。女士们穿着貂皮大衣,戴着设计大胆、插有孔雀羽毛的宽檐帽,挽着身着燕尾服的先生们的手臂,骄傲地穿过装饰繁复的对开门,消失在黑暗中。尤利娅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能够感觉到剧场里涌出来的热气,能听到音乐声和观众的笑声,她甚至认为自己闻到了剧场里的烟味。她多么渴望获准踏入这个精致的世界啊,一次就好。她不光想逃离外面的冷雨,还想逃开她的整个生活。尤利娅一次又一次地研读着饭店门口张贴着的节目单。讽刺剧!爵士乐!魔术师!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向朋友贝亚特借了一条并不合身的裙子,走了进去。

温德嘉登里面光线很暗,烟雾缭绕。穿着黑礼服的侍者们满脸倦容,脚步却飞快,在餐厅里不停地奔忙。每个人都找碴一样地故意撞击着别人,而且一点儿也不客气——毕竟这里是柏林。没有穿惯高跟鞋的尤利娅一不小心,脚趾撞到了桌子腿,旁边一个端着巨大托盘的矮壮侍者不禁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地给她指了个最靠后的位置。从她的座位上几乎看不到舞台——她被迫跟一对小情侣分享一张桌子,那两个人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而桌子上也只亮着一盏迷你小灯。舞台前的乐池里一支小型爵士乐队正在吹奏着一首流行小调《偏偏是香蕉!》,尤利娅看到乐手们的黑色皮肤,感到非常吃惊。他们让她想起父母家地窖里的黑色煤炭。她每天都得拿个桶到地窖里提一桶煤饼上来,妈妈需要在厨房的火炉里添上这个,要不然整个家都会冻成冰窖。可是,他们真的是人吗?非洲人就是长这样的?不可能。非洲人,她从威廉·布施[Wilhelm Busch,德国著名诗人、画家、儿童教育家,创作了多种儿童漫画故事。]那儿知道,他们扁扁的鼻子上插着骨头。也许这些乐手来自那个神秘莫测的大陆——美洲?毕竟最新的音乐、福特汽车、好彩香烟和一种名叫可口可乐的棕色泡沫液体都来自那里。那这些煤炭一样的人儿也来自那儿也就不足为奇了。呼,那个美洲,可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几首歌曲之后,红色的幕布缓缓拉开,主持人来到台上,这是个个子不高、体格偏瘦的男人,头上涂着发油。他伸手拿过一个话筒。

“女士们、先生们,”他生硬地说,“欢迎来到温德嘉登。请允许我欢迎您的到来,并预祝您拥有一个充满魔术和奇迹的夜晚……”

这位主持人用这种絮絮叨叨的风格又说了好一会儿,终于宣布“伟大的克勒格尔”即将登台,“我们保证,这位先生将永远改变您的生活。”

对于尤利娅而言这个预言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位先生确实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但那天晚上她看到的表演本身实在平淡无奇,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克勒格尔的观众稀稀拉拉,看他的表情更多是带着讥诮。尽管如此,他依然维持着风度,礼貌地鞠躬,并始终保持微笑。不知是他笨拙表演中的哪一点打动了尤利娅,总之,他激发了她胸中的母性本能。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个男人需要她的帮助。

从此以后她每天晚上都来。她用自己做售货员辛辛苦苦挣到的钱,来看“伟大的克勒格尔”的演出。她有了一个计划。

一天晚上,克勒格尔的表演特别糟糕,尤利娅终于鼓起全身的勇气,决定去他的更衣室找他。在一条狭窄的走道里,她看到那些煤灰一样黑的乐手在洗脸,黑色的妆从他们脸上溶解,流进水池中。妆容之下他们的皮肤像象牙一样白。尤利娅询问“伟大的克勒格尔”的化妆间在哪儿,一个乐手用拇指指了指后面。

“那边。”他的话里一股柏林腔。

天哪,还有多少奇迹在等着她?

尤利娅敲响了门,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进来。”克勒格尔说道。

尤利娅畏畏缩缩地走了进去,行了个屈膝礼,就像他们在女校教她的那样。

“你来做什么?”克勒格尔问道。他名叫鲁迪。

鲁迪没有看她,他正看着镜中的自己,忙着卸妆。尤利娅不知道到底怎么开口。她能说些什么呢?她恨自己的家,想离开它?肯定不行。但她知道,男人很容易受她吸引,在这样的情况下,最明智的做法是一言不发。她说得越少,越有可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果然,这招这次也奏效了。

当晚他就带她出去吃饭。晚餐有香槟和龙虾,只不过是靠赊账。尤利娅·克莱因简直幸福到眩晕。她试着用所剩无几的理智也对着克勒格尔施展魔术,她视他为通往更好生活的免费门票。

尤利娅已经略有醉意,开始说起自己的家庭。她的父亲曾经参加过凡尔登战役,现在在工厂里上班。他酗酒,总是滔滔不绝地谈论政治,一边骂粗野的脏话,让尤利娅面红耳赤。他规矩大,执行起来很严格,有时候连女儿也打。甚至,她忍不住向克勒格尔倾诉说,有一次她爸把粪便到处乱扔,最后竟然涂在了卧室的墙上!全家人都知道他疯了,可是这实在太过分了。家里没人能接受,到处扔屎是一种对20世纪所发生的事件完全正常而理智的反应。

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尤利娅对政治和粪便都没有特别的兴趣。她唯一的心愿,是逃离这个狭小而令人绝望的世界。她告诉克勒格尔,她想要离家出走,而一个魔术师肯定是需要一个女助手的。就在这天晚上,他们在勃兰登堡门前亲吻了彼此。夜空中的星星在他们头顶见证了这一幕。

不到五天之后,鲁迪·克勒格尔和尤利娅·克莱因抛弃了自己原先的生活和名字。他们重新塑造了自己,现在他们是克勒格尔男爵——传奇人物“半月先生”以及波斯公主阿里亚娜。这个“半月先生”的主意是尤利娅出的。她知道鲁迪是个退伍军人,而很多退伍军人的脸都被毁了,为什么不用这个来做噱头呢?在一个卖小玩意儿的店里她找到一个来自威尼斯的狂欢节面具,一个半月形的黄铜面具。从现在开始,他要以具有悲剧性过往的贵族形象来经营自己。鲁道夫,这位克勒格尔男爵,因为狡诈的敌人的武器,被永久地毁容了。

克勒格尔觉得自己有义务把那些伟大的欧洲舞台魔术师的事业传承下去。他向尤利娅讲解巴尔托洛梅奥·博斯科、马斯基林、让·欧仁·罗贝尔-乌丹,带领她走近魔术艺术的历史,不久后更带领她走向他的床。而尤利娅一直全情投入地跟随着他。这时距离他们第一次在温德嘉登见面不过几周的时间。他是尤利娅的第一个男人。在她的梦想中这应该是个极其特殊和重要的时刻,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却相当无趣,甚至引起了些许不适。

就这样?她想,我们相爱吗?

似乎刚开始就结束了。她站了起来,走向两人暂时栖身的小旅馆的坐浴盆,仔细地清洗自己。

床上的克勒格尔一点儿也不像魔术师,但无论如何,对尤利娅来说都好过继续和越来越痴呆的父亲和受苦的母亲住在一起。虽然克勒格尔一点就爆的脾气时时让她心烦意乱。他可以上一秒还温顺如羊羔,下一秒就因为一点芝麻绿豆大的不顺心而大发雷霆。真是一位地道的艺术家!

尤利娅和他一起打造了一整套无缝衔接的魔术表演,并一次又一次地完善它。在经过上百场演出之后,一套看起来较受观众欢迎的流程稍具雏形。在温德嘉登之外,他们还去其他歌舞厅和话剧厅表演,有时在柏林,有时在柏林周边地区。当他们渐渐攒到足够的钱之后,克勒格尔和尤利娅买了一顶旧的军用帐篷,把它缝缝补补,拆拆改改,最终改成了一顶马戏团帐篷。魔术马戏团就这样诞生了。他们招募到一小批乐手、杂技演员和驯兽师,好让克勒格尔的表演有足够的层次,然后大家就一起踏上了巡演之路。这是尤利娅迄今为止有过的最好的生活。他们到过加利西亚、白俄罗斯、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

然后突然间莫舍·戈尔登希尔施出现了,他吻醒了沉睡的公主。


*

现在年仅15岁的青涩少年莫舍正坐在尤利娅·克莱因的马车里喝着加了烧酒的茶。能待在她的身边他感觉太幸福了。莫舍没有预料到的是——他能待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他足够幸运。尤利娅当然早就发现这男孩对她一见钟情,她自己也不过才18岁,非常享受男人们的爱慕和殷勤,但她会很快地回绝他们,声称他们配不上她。但是她没有拒绝莫舍,不不不,莫舍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因为在这个魔术马戏团里,有一件事像瘟疫一样让她厌憎——那就是清理马粪。人和马总是在制造粪便,简直一刻不停,无休无止。鉴于马戏团的其他成员都是些“受过最好培训的专家”,其技能和经验都断断不允许他们拿起铲马粪的铁锹,因此这不讨喜的活儿就落在了尤利娅身上。现在,该轮到莫舍出场了!尤利娅竭尽全力,要让莫舍在她和检票员阿恩特女士共享的马车里感到自在和受欢迎。事实上她根本无须多费口舌,小犹太早已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这种生活一定非常棒!”在尤利娅胡扯了好几个漂亮的谎言之后,莫舍带着敬畏的心情说道。

“在这儿每天都好像在冒险。”尤利娅回答,聪明地选择不告诉他,大部分情况下他们经历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冒险。

尤利娅的脸有一种真正的古典美,她那深邃的眼睛是灰绿色的,莫舍担心自己会在里面溺毙。男孩把杯子放了下来,低头猛盯着双脚前方的木地板。尤利娅非常清楚,现在会发生什么。

火炉里的火噼噼啪啪地烧着,小小的马车被烘得暖洋洋的。屋子里塞满了锅碗瓢盆和各类日常生活用品。莫舍四下打量。他看到了尤利娅的化妆桌、挂在柜子里的演出服、各种面具和道具,还有她和阿恩特女士晚上睡觉时铺在身子底下的稻草,以及贴在镜子上的五彩缤纷的节目单。一句话,他激动异常。

“您觉得,您的马戏团会收我吗?”莫舍害羞地问。

尤利娅看向别处。千万不能流露出太兴奋的表情,这很重要。

“我不知道,”她轻声地说,“你得去问老板。”


*

老板和他的员工们正站在空空如也的帐篷里。他不满意。有一个地方完成得不好:当公主从大旅行箱里钻出来的时候,观众们在哈哈大笑。这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康拉迪·霍斯特的魔术有问题,这显然不大可能;另一种,就是箱子摆错了位置,有些观众看到了禁区里面的机关!当尤利娅和莫舍向他走去的时候,冯·克勒格尔大人正对着整支队伍大喊大叫,把他们骂得猪狗不如。

“亲爱的!”尤利娅用她那沙哑低沉的声音喊道。这声音总是能让半月先生彻底疯狂。它也让莫舍疯狂。尤利娅的身姿窈窕动人,看上去像个舞蹈演员,然而事实上她有些笨手笨脚。她金色的短发依然杂乱地竖在头上,给她平添了一丝淘气狡黠之气。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裙,这是她花心思挑的,突出了胸线,脚上套着一双胶靴,因为人人都知道,马戏团生活可不是什么野餐会,你可能会踩到任何东西。尤利娅已经洗去了脸上的汗水、彩妆和白粉,现在正性感地吸吮着一支香烟。

“亲爱的!”她又叫了一声。

冯·克勒格尔转过身来看着她:“观众们看到你了。在箱子里的时候。”

她不感兴趣地耸了耸肩:“我所有的动作都跟平时一样,你知道。”

“我知道的,宝贝。”男爵咕哝着说,“不是你的错。”

从近处看起来他的面具亮得可怕。白色妆容混合着汗水正顺着脸往下淌。直到这时候半月先生才看到了莫舍。

“这是谁?”他问。

尤利娅搭着莫舍的肩把他往冯·克勒格尔的方向推去,“是我发现他的,他躲在帐篷的后面来着,想加入我们。”

男爵紧盯着男孩。他的身上同时散发出陈旧的汗酸味和新鲜的烧酒味。

莫舍很害怕。他的喘息变得粗重起来。

“你是谁?”

“我的主人!”莫舍喊了起来,“为了加入您的魔术马戏团,我抛弃了我的父亲。”

“你是犹太人?”

“曾经是……”莫舍的声音颤抖着。

但是冯·克勒格尔挥手打断了他,“省省吧,我们是在马戏团里。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这样的话莫舍之前从未听说过。“您是当真的?”

“对,是真的。你会铲屎吗?”

“我?”

“对,就是你。你看到这儿还有别人吗?”

“您真的是一位男爵吗?”莫舍害怕地问。

“在剧团里,”冯·克勒格尔回答,“每个人都是贵族。我们是艺术家,没有什么比艺术更高贵的了。”

确实如此,莫舍想。

“霍斯特!”冯·克勒格尔叫道。一位正拿着扫帚打扫观众席的老男人抬起头来。“这男孩想知道你是谁!”

“艺术家!”霍斯特用嘶哑的声音喊回来。接着他低下头继续扫地。

“看到没?”男爵说,“那个扫地的男人也是个艺术家。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是艺术家。”

莫舍几乎无法压抑满心的冲动。“我也要成为一名艺术家!”他说道。

冯·克勒格尔微笑起来,递给他一把铁锹。

“欢迎加入,大师。”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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