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一千盏灯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马克斯·科恩和老头的面前堆满了烤牛肉三明治、薯条和薄煎饼。他们正坐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犹太餐厅“坎特佳肴”的某个角落里。现在已经过了十点,可是这家餐厅的生意却还是像往常那么好。餐厅里的灯光是黄色和橘色的,在光线的映照下,老头那堆满皱纹的脸显得越发可怕。这儿的座椅包裹着棕色的人造革,桌子是沙石色的,在一大堆吃的东西旁边,还竖着芥末酱和番茄酱瓶子。在客人们喧闹的声音之间,马克斯能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的厨师和服务员的吆喝声。

马克斯喝着一杯可乐。老头正忙着把洋葱从他的三明治里面抠出来,搁在盘子旁边的桌面上,一边不赞同地摇着头。

“要是我吃了这些洋葱,”他嘟囔着,“会放屁的。”

“好吧。”马克斯说。

“洋葱,”老头悲伤地重复着,“到处都是洋葱。”

马克斯吸着可乐,“您是魔术师吗?”

他的同伴对这个问题不予响应。他掀起上面那一整块黑麦面包,怀疑地审视着自己的三明治。一位穿着黄色围裙、上了年纪的服务员拖着脚啪嗒啪嗒地走过来,夸张地叹了口气。她的头发染成了亮红色,和她的唇膏颜色非常相配。她涂着蓝色的眼影,硕大的胸脯垂了下来。服务员用左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在围裙的兜里摸索着,最后终于找到了她的笔和点单簿。

“我的髋关节,”她解释说,“越来越糟糕了。”

“我的三明治里面为什么会有洋葱?”老头问,“都是些什么狗屎?”

“您给我闭嘴!”服务员训斥道,“这儿有孩子呢!”接着她换了一种甜蜜的口吻,“先生们,请问还需要些什么吗?”

“为什么他们要在所有东西上面加洋葱?”看样子老头不愿善罢甘休。

“因为人们喜欢洋葱,那些正常的人。要来点咖啡或者其他什么吗?”

“咖啡?”老头愤怒地说,“想让我整晚睡不着吗?”

“我就是问问。”服务员回答。

马克斯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如此平静。老头的举止让他尴尬万分,但很显然,在坎特佳肴里,这种语气很正常。

“咖啡!”老头鄙夷地说,“我呸,给我滚!”

服务员把账单放在桌上,离开了。

马克斯把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您是魔术师吗?”

老头摇了摇头,“不是。”

马克斯不安起来。他找错人了吗?那老头残疾的手臂怎么说?路易斯,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小丑滑稽,他不就是这么告诉他的吗?

“您知道‘好莱坞魔术店’吗?店主叫路易斯。”眼看老头没有反应,马克斯继续说了下去,“路易斯会读心术,他让我想着一种蔬菜……”

“又来了,又是这种胡说八道!”老头大声驳斥着,“安静一点,别吵吵了。”

“您真的不是魔术师吗?”

“你看看我,我看上去像个魔术师吗?我就是个老不死的!我想死!可是不行,他偏偏要救我!”

马克斯打开背包,拿出了那张唱片,“这个人看上去很像您。”

老头看都没看那张唱片一眼,他用叉子叉了一块薄煎饼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一边大声地砸巴着嘴,一边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没错,这是我。”

“您确实是一位魔术师!”

老头摇了摇头,“不,我曾经是一位魔术师。现在我退休了。所以,别再提了。”

“您知道吗,”马克斯不放弃,“我遇到了一个问题。我想,也许您可以帮帮我。”

“我不帮别人。”

“事关我的父母,”马克斯不为所动,“他们想要离婚。”

“好得很,”伟大的扎巴提尼说道,“你知道为什么离婚这么贵吗?”

马克斯摇了摇头。

“因为它确实值这么多钱!”扎巴提尼挂着恶狠狠的笑容说道。

马克斯能看到老头嘴里嚼烂的薄煎饼。这场谈话的走向跟他设想的实在太不一样了。

“可是我不想让他们离婚。”

“我还想让我的屎和金子一样香呢。”

马克斯还想再尝试最后一下。“唱片上有一条关于‘永恒的爱’的咒语。我想学会它,然后……然后使用它。可是唱片坏了。我原本想,我本来希望……”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鼓起勇气,“我本来想,或许您可以教给我这条咒语,或者我不知道还需要什么。总之我想让我的父母再次相爱,我想让爸爸回到家里。”

扎巴提尼听得目瞪口呆。终于他举起叉子指了指马克斯说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从来没有听过比这个更胡说八道的东西。”

马克斯脸红了。他缄默着,拼命地想要忍住眼泪。

“胡萝卜。”扎巴提尼忽然说道。

“什么?”

“你想到的蔬菜是胡萝卜,对不对?”

马克斯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您怎么知道的?”

“每个人都会这样说。总是胡萝卜,人们想到的第一种蔬菜总是胡萝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种老掉牙的戏法。”

马克斯赞同地点了点头。扎巴提尼做了个鞠躬的动作。他的脸上有一丝微笑一闪而过,忽然间显得年轻了许多,也不再像先前那么不友好了。

“再多说一点您的事情吧,”马克斯提议,他不想放过这个好时机,“您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扎巴提尼诧异地看着他,“走过来的。我饿了。”

“不不,我不是说怎么来坎特佳肴,”马克斯说,“我是说来美国。”

“啊——,”扎巴提尼明白了,“我是和美国军队一起来的。”

“您是士兵吗?”

“那倒不是,”他摇了摇头,“我是俘虏。”

马克斯吓了一大跳,“您犯了法?您是帮派分子吗?”

“什么玩意儿,”扎巴提尼粗暴地回答,“我是犹太人。”

“我也是!”马克斯高兴地说,很开心他们有这个共同的特点。

“那时候,”扎巴提尼继续说,“身为犹太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马克斯点了点头。类似的话奶奶也曾经说过。

扎巴提尼讲述了解放那天的事情。那是1945年1月27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当时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被关在集中营里,那时候他还年轻,很能干活,正是因为这个,再加上一小撮运气的成分,他才在集中营里活了下来。

“后来红军来了。”扎巴提尼说道,又咬了一口薄煎饼。

“谁?”马克斯问。

“谁?苏联人!”扎巴提尼喊道。

在战争的最后几天扎巴提尼得了痢疾,只能虚弱不堪地躺在棚屋里。他拉肚子拉得非常厉害,担心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最迟到下一次早会,如果他依然没有出现,那就说明他的时间到了。他们会像杀死一条狗一样杀死他。然而再也没有早会了,扎巴提尼躺在棚屋里,一面发着高烧,一面呻吟着,当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穿着陌生军装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看起来像个中国人。”扎巴提尼说。

“中国人?”马克斯不解地问,“我以为是苏联人。”

“他是苏联人,”扎巴提尼解释道,“苏联人,来自蒙古还是哪里。边疆地带的人。苏联是个巨大的国家。”

马克斯点了点头。

那一切仿佛又展现在扎巴提尼的眼前:散发着臭气的棚屋,他的木板床,穿着军装的匈奴人正朝他眨着眼睛。他只说了一句话:“Towarisch。”

“什么意思?”马克斯问。

“这是俄语,”扎巴提尼解释说,“是‘朋友’的意思。”

那一刻,他明白,他得救了!一种幸福感冲刷着他的全身,这是他很少体验到的感觉。苏联人把他送到了野战医院,给他用药,甚至给他准备了汤。几天之后,他就渐渐恢复了气力。接下来他又在一个难民营里休整了几个礼拜,然后就开始向西出发。那是一段艰难而漫长的旅程,德国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在汉诺威附近他看到一具男尸挂在一棵树上。刚看到这一幕时他差点吐了出来,尽管如此他还是仔细地打量了死者一番。尸体应该已经在树上挂了好几天了,乌鸦把他的眼睛都啄了出来,但扎巴提尼还是认出了他。他吓得差点晕倒。

这时他听到一个说英语的声音在身后问道:

“你认识他吗?”[本章楷体字部分原文为英语。]

扎巴提尼转过身来。对面是一个美国军人,正用一只手系着裤扣。几米开外的地方停着一辆吉普车。很显然这个男人刚才正在撒尿。吉普车里还坐着另外两个士兵,正在分享一支香烟。

扎巴提尼强忍着恶心点了点头。眼前的尸体散发出阵阵强烈的恶臭。

“他是谁?”少校问道。

“一名警官。”扎巴提尼回答。

“一个警察?”

扎巴提尼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一个纳粹?”少校问。

扎巴提尼不确定地点了点头。是啊,严格意义上来说这男人确实是个纳粹。严格意义上。他转过头去。死者的模样着实让他伤心。他曾经很喜欢他。

“他叫什么名字?”

“埃里克·莱特纳。我曾经帮助他追捕过一个杀人犯。”

“你也是警察吗?”少校问。

扎巴提尼摇了摇头。“我是个心灵魔术师。”

“一个什么?”少校没明白。

扎巴提尼向他解释,自己具有看穿别人思想的能力。少校显得很怀疑。

“您有本子吗?”扎巴提尼问,“和一支笔?”

“当然了。”少校回答。

“请想着一种蔬菜,随便什么蔬菜,然后把它写下来……”


*

谈话渐渐地上了正轨,扎巴提尼跟马克斯分享了他一生中更多的轶事。马克斯知道,老年人最喜欢的莫过于谈论过去。他们生活在过去。他们那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未来还剩下什么呢?无非是助力车、便盆和痛风。

扎巴提尼告诉马克斯他是怎么移民到美国的。

“弗曼少校帮了我很大的忙。”他又吃了一块煎饼,眼光变得迷离,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他骄傲地说:“战后我成了美国军队的上校!我甚至还有一套军装。非常时髦,非常绿!”

马克斯深受震动。“太酷了,”他说,“您的工作是什么?”

“我负责感知共产党。”

“什么?”

“共产党。我的任务是找到他们。”

“共产党是什么?”

“共产党是那种,梦想拥有更好未来的人。”

马克斯挠了挠头,“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不过当时这是被禁止的。”

“更好的未来?”

“共产主义。”

扎巴提尼说,自从在德国遇到了少校之后,他就开始作为读心师为美军工作。他的任务是找出渗透到军中的共产党,作为回报,他获得了军装、军衔、固定收入以及,最后但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点,他得到了美国国籍。

1948年他来到了纽约。

“我没法向你描述,”他对马克斯说,“我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的心情。我是从汉堡过来的,坐船。当我们到达纽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当时非常非常冷,风非常大,那个雨啊!但是我们所有人,不管是老的少的、病着的健康的,我们都上了甲板,就为了看它一眼。”

他把眼镜摘了下来,用一张餐巾纸把它擦干。

“太美了!曼哈顿就像黑夜中的一颗钻石。雾中有一千盏灯在闪耀。然后那座雕像……就好像她在向我们允诺着一些什么。”

“允诺什么?”

扎巴提尼耸了耸肩,“一个更好的未来。”

“自由女神像也是个共产党吗?”马克斯问。

扎巴提尼摇了摇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只是在想:现在自由会稍微多一点了,纳粹会稍微少一点了。”

他中断了叙述,好像在梦中又看到了当年的盛景,而他不愿意从这个梦中醒来。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向马克斯讲述他是如何加入“超级MK项目”的。

“什么项目?”马克斯没听懂。

扎巴提尼点了点太阳穴。“思想控制。中情局。一个秘密项目,为了控制那些蠢蛋。”

“思想控制?”

“是的。”扎巴提尼回答。

“那,”马克斯很想知道,“管用吗?”

“当然不管用啦,你这个笨蛋!所以我才离开了中情局,去了中央统计局。”他一边响亮地啜吸着冰茶,一边说,“都是骗人的,全都是些愚蠢的花招罢了,魔术都是假的。你爸爸不会回家啦,你也没什么可以做的。现在付钱吧!我得出去了,我要上厕所。”

马克斯用快要窒息的声音问道:“您真的什么也做不了吗?”

扎巴提尼摇了摇头。“做不了。”他指着账单,“付钱。”他说。

马克斯惊讶地看着那张小纸条。真的需要他付钱吗?他已经习惯了大人为一切买单。他把账单小心翼翼地拿到手里,就好像担心那上面有什么传染病毒一样。然后他说:“我没有这么多钱。”

“什么?”扎巴提尼大喊起来,“你没有钱,那你还带我来这里吃东西?”

“我没带您来。”马克斯说。

“是你的主意!”

“您说想吃薄煎饼。”

“当然了,谁不想吃薄煎饼呢?我总是想吃薄煎饼。薄煎饼和女人。”

“可是我没那么多钱。”

扎巴提尼看着他,“这不是我的问题。”

说着,他站了起来,非常平静地离开了餐馆。马克斯一个人留在那里,思忖着自己现在该怎么办。他身上有将近五美元,但这不够。痛苦地思索了几秒钟之后,他做出了目前貌似唯一符合理智的选择。

马克斯感到心脏在身体里面怦怦直跳,他看向服务员,趁着她转身的瞬间,他从人造革长椅上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直奔玻璃门。

他没能跑出多远。服务员的双手像鹰爪一样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想去哪儿?”她问。她的手很用力,把马克斯抓得生疼。

马克斯的脸不由自主地羞红了。“我……我只是想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先付钱。”她说,“老家伙去哪了?”

马克斯瞪着贴着瓷砖的地面。“走了。”

“走了?所以是你付钱啰?”

马克斯结巴起来,不得不拼命地喘着气。最后他终于承认:“我钱不够。”

“啊哈!”服务员回答。

马克斯认为自己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

“吃完烤牛肉三明治和薄煎饼,然后说自己没有钱。你父母在哪儿?”

马克斯开始向她解释自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目的是找到一位已经退休的魔术师,说服他,让他用魔术来帮助他父母重新爱上彼此。不幸的是,几秒钟之后她就已经懒得再听他的辩解,而是叫来了经理,一个身穿坎特佳肴黄色T恤衫、眉毛很浓、皮包骨头的中年男人。审讯刚开始,马克斯就崩溃了,把妈妈的电话号码报了出来。此时他正作为人质被关在经理的办公室里。房间里满是旧照片和一堆堆的文件。某堆文件上面有一台黑色的老式电话机,有拨号盘的那种。很明显,在坎特佳肴连时间都停住了。经理拨了号码,把听筒递给马克斯。妈妈在电话刚响第一声的时候就接了电话。

“哈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乱。

“妈妈,是我,是马克斯。”

马克斯听到她呼了一口气。她生气了吗?还是松了口气?

“你在哪儿?”她尖声质询,“我担心得快死掉了!我要杀了你!”

“我在坎特佳肴。”马克斯回答。

“坎特佳肴?”她难以置信地喊道,“我的老天啊,你在坎特佳肴干什么?”

“我吃了一个烤牛肉三明治,”马克斯解释道,“还有薄煎饼。”

好几分钟之后,她才平静下来,却仍然气得发抖。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马克斯会被关禁闭,并且“没有网,不许看电视!”。接着妈妈和坎特佳肴的经理就赎金交付问题的细节进行了谈判。妈妈宣布,她马上就过来付账并接回人质。经理把听筒又交回给马克斯,但是妈妈已经挂上了电话。马克斯把听筒搁回电话机上,开始诅咒起那个又老又蠢的所谓的魔术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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