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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美丽的谎言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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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舍·戈尔登希尔施很快就发现,马戏团的生活比他一开始想象的要严酷得多。尽管如此,他却很喜欢这儿。他喜欢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和马戏团的人们。只是有时候,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或是太阳升起之前,父亲的脸会浮现在他眼前。他想象着,年迈而孤独的父亲会怎样走遍布拉格的大街小巷,寻找他那失踪的儿子。因此他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请求父亲的原谅,为自己离开他而道歉,向他解释自己是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并且现在已经找到了。他告诉父亲自己已经永远放弃了犹太教的信仰,并走上了一条命中注定的道路。 莫舍并不明白他的这些话对于父亲意味着什么。事实上这表明他抛弃了他的父亲,拉比莱布尔所有奉为真理的东西。他违背了所有善的核心,并把上帝的光从心中驱赶出去。当莱布尔收到这封信,当他颤抖着手指、眼含泪水读完这些句子,不由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喊,彻底崩溃了。他的眼前、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漆黑的深渊。在被无尽的担忧噬心刻骨了好几个星期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叛教更让他痛彻心扉的了。这段时间以来,伤痛中的拉比已经变得老态龙钟,满头白发。现在,他用癫狂的手势把信一片片撕得粉碎,扔进火炉一把烧掉。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再也没有儿子了。 与此同时,莫舍正享受他崭新的世俗生活。马戏团里除了男爵和他的助手尤利娅,还有四个乐手;检票员阿恩特女士——她还兼管做饭和洗衣服;一个爱发脾气、烟不离口的小丑,名叫西吉;一个酗酒成瘾的杂技女演员希尔德;一个叫洛维奇的驯狮员,这名字真是有意思[洛维奇的德语名字是Löwitsch,而德语中Löwe是狮子的意思。];还有艺术家霍斯特,他专门负责处理那些对其他人而言过于低级的事务。 现在又加了一个小犹太莫舍,不过这孩子一天比一天不像犹太人。尤利娅将他纳入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她送给他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一件罩袍,还帮他剪了头发。他那习惯了翻动神圣经书的柔软手指,现在长满了老茧,变得十分坚硬,莫舍对此非常骄傲。铲马粪的动作每一下都让他浑身肌肉疼,可是没过几个月,这位布拉格来的小男孩就脱胎换骨了:他长高了,变得强壮,也变得自信了。他不再是个男孩了,他长成了男人。 只有一点还困扰着男爵:他的名字。“莫舍听上去如此……如此与众不同。” 莫舍耸了耸肩,“可是我就叫这个名字。” “名字如云烟,不过是些回响之声。它们本身并没有意义,同时却又是最本质的,它们是所有一切的本源。莫舍·戈尔登希尔施,”冯·克勒格尔抱怨地说,“这都是个什么名字啊?” “我的名字。”莫舍有点被吓到了。 他们正坐在男爵的马车里,这里空间很大,墙上贴着桃花心木的面板。车里有一只壁炉,甚至还有个专用卫生间,每天都有人来清洁。冯·克勒格尔向后仰靠在他的红色扶手软椅当中,开始抽起烟斗来。尤利娅生起了火炉,火焰映照在男爵的面具上。他搅了搅他的茶,拿起一块冰糖塞进嘴里,咬碎它,然后哧溜一下吸了一口茶。莫舍还从来没有见过像半月先生这样爱吃糖的人。 “你的名字就是你真正的自己。”冯·克勒格尔解释道,“观众首先就是通过名字了解你。你的名字应当传递出你打算成为谁、真正的你究竟是谁。” “我是莫舍·戈尔登希尔施。” “不,你不是。你投靠了我的马戏团,就是为了不再当莫舍·戈尔登希尔施。现在你想成为谁就能成为谁,关键是:你到底想成为谁?” 关于这一点,莫舍从来没有思考过。他看向尤利娅,她美丽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显柔和。他想成为谁?她的情人,这点他很清楚,可是在这方面他没有取得一丁点儿进展。到底该怎样才能取得一些进展,对此他也毫无头绪。因此他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那就好好想!”冯·克勒格尔对着莫舍嚷道,“你总不想永远当个铲屎的吧?啊?” 莫舍摇了摇头,“我想成为魔术师。” 尤利娅微笑起来。 “魔术师。”男爵皱起眉头,“你就不能当个小丑吗?” 莫舍又摇了摇头,“我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半月先生点了点头,平静下来,“我懂了,你想当我的学徒。” “是的。” 男爵朝莫舍扔了一枚硬币,莫舍接住了。 冯·克勒格尔点了点头,“再来一次。” 他又向莫舍扔了几次硬币,每一次莫舍都在半空中接住了。 “不赖,”男爵说,“让我看一下你的手。” 莫舍把手伸了出去。冯·克勒格尔握住了这双手,把莫舍拉得更加靠近自己。他动作生硬地检查着他的手指和掌心。“好吧,”他粗声粗气地嘟囔着,一把推开莫舍,“条件还可以。我会考虑的。但是——”男爵竖起食指,“这就意味着,你的名字将由我来挑选。” 看到莫舍目瞪口呆的样子,男爵解释道:“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贵族骑士需要负责为忠心耿耿的侍从赐名。” “啊?”莫舍回应。他此前还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规矩。 “我房间里似乎有股淡淡的造反的味道?” “我什么都没闻到。”莫舍说。 “你不会是布尔什维克吧?” 莫舍摇了摇头。 男爵点点头。“给我按摩一下脚。”他对尤利娅说道。尤利娅跪到冯·克勒格尔盘踞着的躺椅旁边,开始去拉他右脚上的马靴,她花了好些力气,最后终于胜利了,随着一声令人满意的“扑通”,靴子脱离了男爵的脚。一股气味弥漫开来,不过那并非造反的味道。 “要带点儿波斯风情的。”半月先生沉思着说。 “波斯风情?”莫舍不懂,“为什么?” “我已经有一位波斯公主了,”半月先生解释道,“也许你是她留在故乡的同父异母兄弟。” 莫舍没有说话。他不确定自己想不想做尤利娅留在故乡的同父异母兄弟。 “我们生活在特殊的年代,我的朋友。纳粹去年在选举中胜出了。” 关于这一点,莫舍已经听说了。他知道,犹太人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到处都是煽动性的话语,到处都是仇恨的攻讦。但是在马戏团里他觉得自己很安全,仿佛外面的世界无法伤害到他。 “他们觉得自己是雅利安人的后代,而雅利安人来自波斯。” “他们真的是吗?”莫舍问。 “当然不是!他们都是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乡下蠢货!可是他们也是我们的观众,如果我们的观众想听我们说他们是王子的后代,那他们就是王子的后代。” 莫舍点了点头。观众想要什么,就该给他们什么。 “可是,”半月先生继续说道,“波斯波利斯[波斯波利斯曾是波斯帝国的首都,在波斯语中意为“波斯人的城市”。]真正的王子正坐在这个房间里。” “谁是……?” 半月先生傲慢地画了一个大圈,把在场的人都囊括了进去。“我们,”他说,“我们才是雅利安人。” 莫舍又一次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们是魔术师,不是吗?”男爵说道,“在我们这一行,最先从事魔术的正是他们,波斯波利斯的高级祭司们。” 莫舍很高兴。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从留在故乡的同父异母兄弟升级成了高级祭司。 “我们是他们的后人,至少从精神上来说是这样。我们是神的代言人,一个永恒的真相的守护者。” “正是!”莫舍激动起来。“关于什么的真相?”他问。 “关于谎言的。” “谎言怎么可能有真相?” “怎么不可能?人们千方百计寻求被骗的感觉,他们想要相信一些较大的东西。而我们给他们一些较小的东西。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回来。魔术是最美的谎言。” 几天后,当莫舍正在清理狮笼的时候——他们现在驻扎在维尔茨堡,狮子路德维希已经老得掉光了几乎所有的牙,在经历了漫长的笼中生活之后,它现在只对打瞌睡这件事情感兴趣——忽然看到半月先生正隔着笼子的栅栏打量着他。 “嘿,小子。”男爵喊他。他的衬衣敞开着,露出了粉红色的大肚子。面具在清晨的微光中闪现出油画般的光泽。他正吸着烟斗,身子轻微地摆动着。 “哎?”莫舍回答。 “过来。”半月先生命令道。莫舍匆匆忙忙地从笼子里跑了出来,左手还拿着铲屎的铁锹。天色尚早,多云的天空刚刚泛起了鱼肚白。也许冯·克勒格尔才起床,还带着宿醉的疲倦感。莫舍听到乌鸦在附近的林子里嘎嘎叫,强劲的风撕扯着他的衣服。 “今天星期几?”半月先生问道。 “星期六。”莫舍说。 “在星期六清理狮笼,不会违反你的信仰吗?”[星期六是犹太教的安息日,这一天为休息日,不应该工作。] 莫舍耸了耸肩:“我没有信仰。” 男爵微笑起来。显然这是个正确的答案。“跪下。”他说。 莫舍不解地看着他,眨了好几下眼睛。 “跪下!”半月先生忽然大吼起来,“我是你的领主!” 莫舍吓得跪倒在又冷又硬的泥地上。 “把铁锹给我。”冯·克勒格尔说。 莫舍赶紧照做。男爵举起铁锹,放到离莫舍的脑袋不远的位置。男孩变得很不安。这是什么意思?男爵想要打他的头吗?如果答案是“是”,那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跟着我说,”半月先生用一种极其庄重的语调说道,“我,一个魔术师,起誓……” “我,一个魔术师,起誓……”莫舍重复着。 “……永远不会把任何魔术的秘密透露给一个会死的人……” “会死的人?” “闭嘴!说!”男爵命令着。 莫舍顺从地重复着这些话。 长长的誓言终于结束了,半月先生姿态庄严地举起铁锹,在莫舍的两边肩膀上各轻敲了一下,最后又敲了一下他的头。莫舍高兴得容光焕发。他跻身贵族了!就在这条烂泥路上!他现在是个魔术师了! “从现在开始……”男爵掏出一个扁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你就叫扎巴提尼了。这就是需要被世人熟知的你的名字。” “什么?”莫舍问。 “扎巴提尼。”半月先生重复了一遍,“这名字来自安息日[安息日的德语是Sabbat,而扎巴提尼的名字是Zabbatine。],只是在后面加上了‘提尼’的词尾,并且把S换成了Z。不错吧?哈哈!” “我不知道……”莫舍喃喃说道,一边挠着头。 “你给我闭嘴!”冯·克勒格尔大声吼着,“这个名字好极了,光彩照人!而且听上去非常波斯。” “如果您这么觉得……” “我就是这么觉得,你个狗屎玩意儿!”半月先生一边骂着,一边把铁锹丢到烂泥地上,蹒跚着离开了。 莫舍·戈尔登希尔施,这个今后将以“扎巴提尼”的名字被世界熟知的魔术师,依然跪在泥地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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