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信徒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扎巴提尼走回养老院。那个小白痴请他吃了美味的薄煎饼,可他还是满心郁闷。他已经活腻了。伟大的扎巴提尼已经活过88个年头了。虽然他的身体已经肉眼可见地衰弱了,但他的头脑还和从前一样灵活,这是他所经历过的最大的失望,这简直是对他身体的背叛。他感觉自己的脚踝仿佛系上了砖块,每一块关节都好像一根旧铰链,嘎吱嘎吱作响。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痛,拖着这样一具身体继续前行,他觉得实在太艰辛了。他不想活了。煤气开关并非他无意间扭开的。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只有威士忌和电视里的猜谜节目还能让他乐呵一会儿,大部分时候他都烂醉如泥。他的生命中还有什么在等着他?顶多不过就是癌症和大小便失禁罢了。

可是现在,在“大卫王”的大堂里另有一个令人不快的意外在等着他。经理龙尼正坐在柜台的后面紧盯着他,手上高举着一张纸。

“今天的煤气到底怎么回事?”龙尼讽刺地问。

“别烦我。”扎巴提尼说。这是他的口头禅,只要有人敢对他说话,他就会这样怼回去。

“门的钱你出!”龙尼说。

“我现在还活着,这简直是个奇迹!”老头喊叫起来。他开始威胁要去告“大卫王”,因为他们的煤气管道漏气。然而龙尼不为所动,他坚持要让扎巴提尼出换门的钱。他们已经查明了,有人把烤箱上的煤气阀拧了下来。龙尼有一个明确的怀疑对象。

“我只是转了转那个小阀门!”老头为自己辩护。

“你把它拧下来了,那个小阀门!”

“那塑料玩意儿是自己掉下来的,难道这也是我的错?”

龙尼把他之前拿在手里挥来挥去的那张纸放到了柜台上。那是一张驱逐令。扎巴提尼还有24个小时去找下一个栖身之处。

老头用一个疲倦的手势把文件推到一边。别来烦我,是他目前唯一想到的。他拖着脚步走进自己的小平房,想把门狠狠地撞上,才发现他已经没有门了,只留下地上一些没打扫干净的木头碎片。他抓住一瓶威士忌,让自己跌落到椅子里。

我想死,扎巴提尼想着,把酒瓶送到了嘴边。


*

虽然在怀孕初期德博拉有过疑虑,但儿子马克斯出生的这一天依然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这种狂喜部分要归因于医院给她开的药片,当然,只是部分。生产的过程不像她担心的那样糟糕,最后,护士把一个婴儿塞到了她怀里。不是任意的一个婴儿,而是她的孩子,马克斯·科恩。让她惊奇的是,当她刚一看向新生儿满是皱纹的、红通通的小脸时,一股深沉而温暖的骄傲感就油然而生,她此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某些方面来讲,她其实还没有对马克斯的到来做好心理准备。他就这样出现了,把她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可是现在他就在他们面前,而德博拉和哈里都爱着他。带孩子在刚开始还是相对容易的,大半夜被哇哇大哭的婴儿从睡眠中惊醒当然也是非常不愉快的体验,但至少那时候德博拉知道孩子需要什么:有时候是因为要换尿布了,有时候是要喂奶了。后来就是要把印有超级可爱的红脸颊宝宝头像的米糊罐头的盖子打开,用塑料勺子把里面的东西一勺勺塞到不愿张口的自家孩子的嘴巴里。

在孩子出生之前的几个星期,哈里和德博拉结婚了。仪式简单却异常激动人心,他们的婚礼在马利布的一个静修院举行,从那儿可以看到沙滩。他们当时站在一片草地上,头顶上是传统的彩棚。太阳照耀着他们,轻柔的风吹拂着。德博拉的肚子当时已经很圆了,她穿了一件简洁的白色礼服,边缘处缀有流苏,有点类似70年代的风格。她和哈里都说了“我愿意”,接着静修导师就宣布他们成了丈夫和妻子,并加了一句:唵嘛呢叭咪吽。

虽然德博拉一直以佛教徒自居,但她的现实身份是非常明晰的:她是个来自贝弗利山的犹太女人。她的父亲是个成功的牙医,专门帮富豪美女们把牙齿整得更白、更亮、更整齐。年轻的德博拉成长于贝弗利山富裕安全的街区,一直承受着炫富的攀比和巨大的同辈压力。她的家庭很传统,德博拉如此痴迷于有种种清规戒律的佛教,也许正是对所受严格教育的一种抗争性的反弹——她是在如皇宫般富丽堂皇的宅院里长大的,家里有专门放肉和放奶制品的冰箱。

嘴上说着菩萨这个,菩萨那个,可是当马克斯出生时,德博拉很自然地决定他要在犹太教信仰下长大,也许可以带一点点远东神秘主义色彩。哈里和德博拉搬到了城东居住,在社会阶层分界线拉谢内加大街的后头。他们在那儿为马克斯找到了一家犹太幼儿园,两个人都想给孩子提供一个稳定的、尚算传统的,同时也较为注重精神培养的家园。对于哈里能否胜任丈夫的角色,德博拉的母亲从一开始就完全不看好,但无论如何,他是大屠杀幸存者的孩子。在洛杉矶西部的犹太人社区里,这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贵族血统。嫁给一个大屠杀幸存者的后代,简直就好像跟一位肯尼迪结婚了一样。

他们的婚姻一开始进行得很不错。哈里把德博拉捧在手心里,同时全心全意地照顾小马克斯。哈里是个热心而开怀的人,跟他生活在一起乐趣多多。年轻的时候他想成为音乐家,可惜梦想如空中楼阁,早已烟消云散。现在他已经成人,他需要,见鬼的,养活一个家!法律系毕业以后,他很快在一个小公司找到了工作。这个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为广告用歌和电影用歌签发许可证。在德博拉父母慷慨的资助下,这对年轻的夫妇在阿特沃特村买了一栋房子。德博拉开了一家名叫“甜蜜佳苑”的精品店。店里生意还行,哈里的工作也上了正轨。

回望过去,德博拉满心悔恨地发现,他们曾经共度了很多幸福的时光。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她扪心自问。

也许关于如何经营婚姻,存在一个秘诀。可惜的是,德博拉和哈里不了解它。德博拉回忆起她结婚的那一天,太平洋上波光粼粼,好像千千万万的太阳碎片在跳舞。她想起冲向海岸的海浪,它们你追我赶地涌过来,到达最高点,又慢慢消失了,就像他们的幸福,就像他们共同的生活。

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

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些约定——谁什么时候来接马克斯,谁什么时候把他送到哪里去。除了开着她那辆老切罗基吉普车——马克斯就是在这车里怀上的——沿着洛杉矶荒凉的水泥路面仿佛无止境地向“古铁雷斯及合伙人律师事务所”飞驰。幸运的是,古铁雷斯先生是个有耐心的人,在他的办公室里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放声大哭,这简直可以算作一种治疗。古铁雷斯先生也总是会在手边准备好纸巾,这也是服务的一部分。


*

德博拉和马克斯大吵了一架,之后她去敲他的房门,想向他道歉,但是没有回应。也许他还在生闷气,她想。德博拉回到厨房,点着了几支香薰蜡烛,冥想了二十分钟。随后,她高喊起他的名字。当她再一次敲门却依然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她受够了,一把推开了门。

“你以为你是……”她开口,可是立刻就愣住了。

马克斯不在房间里。窗开着,湿漉漉的晚风吹动着窗帘。德博拉脑子里警铃大作。她立刻搜寻了整个房子,接着是车库,然后是街道,最后是整个社区,在这个过程中,她越来越绝望。

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德博拉曾经亲身经历过一个邻居的手被割草机铰断的事故。当时机器已经被卡住了,但是邻居不知道马达还开着。带着一种病态的痴迷,德博拉观察着割草机如何重新工作起来——邻居丢了两根手指。德博拉清晰地记得,那两小团粉色的小香肠是怎样在深蓝色的天空背景下飞过,最后落入草丛当中的。邻居的妻子拾起指头,把它们放在冰块上。一辆救护车把严重失血的男人和他的两根手指一起送到了医院。手指被接上了。从那以后,邻居手上就多了几条疤痕,并且再也不能利落地使用手部了。德博拉永远都无法忘记她看到那一幕时胃里强烈的恶心感。

她现在就有同样的感觉。甚至更糟糕,现在是她自己的手指头进了割草机。她的儿子失踪了,这就好像是有人从她身上割了一块肉一样。

她给哈里打了电话。就像平常一样,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她能听到背景里人声鼎沸。他在酒吧吗?或者是餐馆?

“你在哪儿?”她问。

“不关你的事。”

“我找不到马克斯了,他在你那儿吗?”

“他为什么会在我这儿?今天轮到你。”

“他失踪了,不在家里,他见了鬼的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哈里说,现在也开始着急起来,“你怎么不看好他呢?”

在这通谈话变成真正的吵架之前,德博拉说,她要挂电话了。她要马上打给警察局。哈里保证说,他会尽快赶到。

警察在电话里只告诉德博拉,她目前无须过于担心。24小时之后,她才能发布寻人启事,现在就担心会发生最糟糕的状况为时过早。德博拉却觉得这番劝慰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对于她而言,什么时候开始担心最糟糕的状况都不能算为时过早。她决定在社区里再细细地搜寻一遍,也许她上一次忽略了什么呢?这一次她挨个地敲了邻居家的房门,但是没有人知道马克斯到底在哪。

过了没多久哈里出现了。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她盛气凌人地训斥他。

“对不起。”他怒冲冲地回答。

“你儿子不见了!”她急躁地说,“你刚才在哪儿?”

哈里·科恩刚才是和他的情人,也就是德博拉口中的“坏女人”——那个瑜伽教练在餐馆吃饭,可这事儿他当然不会告诉德博拉。和埃莉诺——这是她的名字——共度的这个晚上并不顺利。他问她,他搬到她那儿住怎么样。而她则故意不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什么好兆头。当他去握她的手,想告诉她现在他们可以开始共同的新生活时,她把手抽走了。沉默,气氛降到了冰点。几秒钟之后德博拉打来了电话。能够提早结束这顿失败的晚餐,哈里简直松了一口气。他付了账单,来到了曾经的家中。

他们开着德博拉的车去了所有马克斯喜欢逗留的地方:游乐场、电影院、漫画书店。哪儿都没有。

他们绝望到无以复加,只能回到家里。这时候电话响了。

是马克斯!他正坐在费尔法克斯大街上的坎特佳肴里头,身上的钱不够付账!德博拉花了好几分钟狠狠地骂了儿子,直到经理把话筒接了过去,请她立刻赶过去,赎回这个男孩以及——她是怎么教出这么个浑小子的?

在她一生中,德博拉还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

此外她发誓说,她一定要扭断这个浑小子的脖子。


*

回家的路上德博拉和哈里一句话都没有说。看到父母像漫画《雷神》里的冰巨人一样坐在那儿,马克斯真希望自己是在其他地方,比如说奶奶家,即使在奶奶家也比在这儿强。如果能把自己瞬间移走就更好了,他经常有这样的想法。马克斯觉得瞬移是一种特别高级、特别酷的超能力,他不明白,为什么科学要比漫画中展示的落后那么多。要是能像电脑游戏里的人物那样发射火球也不错,那样他就可以用火球来攻击他的老师了,或者他的父母。

德博拉在伊登赫斯特大街向左拐去,当车子终于停在家门口时,她突然尖叫起来:“你见了鬼的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回答你妈妈。”哈里难得一见地和德博拉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马克斯垂下脑袋,喃喃地说了些道歉的话。这种时候他就很需要一些火球。

“我已经做了最坏的猜测,”德博拉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也希望我死了,马克斯想。

他父母想知道他为什么离家出走。马克斯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始终给不出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答案。他们锲而不舍地继续盘问他:他到底哪根筋搭错了要去坎特佳肴?他去坎特佳肴干什么了?他是想把店吃空吗?

最后马克斯终于忍不住吐露了真相:“我是去找一个魔术师的。”

他的父母交换了一个迷惑不解的眼神。

“魔术师?”妈妈问,“这又是为什么?”

妈妈开了门,三个人一起走进家门,就像以前一样,马克斯苦涩地想。

他跟他们讲了爸爸的唱片,讲他如何去找伟大的扎巴提尼。他没有提到那条爱情咒语。妈妈看着他的眼光仿佛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爸爸坐在沙发上,那样子好像他自己就是苦难本身。妈妈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端出一个盘子。

“把你的晚饭吃了。”她心灰意冷地说。

马克斯闷闷不乐地捣着冷冰冰的土豆泥。

德博拉让他上床睡觉,自己则坐到了即将成为她前夫的男人身边。对于儿子的行为,她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两个人都心存愧疚,因为他们清楚,这一切都和他们离婚这件事有关。但是为什么偏偏要跑去找个魔术师呢?

他们没有注意到,马克斯正隔着房门偷听他们的谈话。爸爸离开之后,马克斯倒在床上,陷入不安的睡眠之中。


*

第二天课间休息的时候,马克斯心情很坏地坐在操场边的一张长椅上。他的计划失败了。伟大的扎巴提尼证明了自己一点也不伟大。马克斯必须接受这个现实——世界上不存在什么爱情咒语。

在他这个年纪,儿童的天真梦想逐渐褪去,而无情的现实世界缓慢却坚定地露出了本来面目。直到去年,马克斯才刚刚发现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圣诞老人根本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所谓的圣诞老人原来是爸爸套着一件可笑的袍子扮演的。其实马克斯心存怀疑已经有一阵子了,他俩之间有一些无法让人释怀的相似性:动作、声音、使用的须后水的味道。而且,该怎么解释每年圣诞老人来的时候,爸爸永远不在这个疑问呢?当马克斯去年圣诞节期间——没错,即使一个犹太家庭也无法彻底躲开圣诞节的轰炸——推开父母的整体衣柜时(他当时正在寻找兔子雨果,小家伙在他打扫兔笼的时候逃走了),他当面撞见了爸爸,他穿着一件红袍子,正准备贴上白胡子。

尽管遭遇了这样的精神打击,马克斯还是想要相信一些什么,一些比他熟悉的世界更真实的东西。放弃非理性的世界对他而言很不容易,尤其是现在。父母的关系越糟糕,他就越不理性。当他熟悉的一切如空中楼阁一样轰然倒塌时,他不由得转向信仰以寻求救赎。他的内心世界分裂了:一边是虔诚的信徒马克斯,一边是怀疑一切的马克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张损坏的唱片和一个身上有怪味、脾气又不好的老人身上的,是虔诚的马克斯。他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走出这个阶段真正成长起来。马克斯也很害怕觉醒,因为那意味着童年的完全终结。他还想裹着谎言的温暖毛毯,继续打会儿盹,做做梦。他不想醒来,不想体验光脚板下冰凉的地板。他还没有准备好。虽然有足够多的证据证明那些他不愿意相信的才是事实的真相,可是马克斯依然紧紧抓住自己的信念——他相信那些不可能的事。

米丽娅姆·刑向马克斯走来,坐到了他身旁。她拿自己吐司的碎屑喂着松鼠。

“你还好吗?”她问。

马克斯耸了耸肩。他不想和她说话。她身上有些东西让他紧张。有时候她会突然发作,就像上一次乔伊问她朝鲜是不是也有冰箱的时候一样。结果她把他臭骂了一顿,大骂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她家来自首尔,那是世界上最酷,也是冰箱最多的城市之一!

不过现在她像绵羊一样温顺。“你父母怎么样?”她接着问。

他能说什么呢?“我不清楚。”他避重就轻地嘟囔着。

他们沉默地观察着一只正在开心啃面包的松鼠。“长着毛绒尾巴的老鼠”,奶奶总是带着鄙视的语气称呼这种可爱的小动物。

“我妈妈说,我应该试着让你想点儿别的。”米丽娅姆解释道。

马克斯只是嘟囔了几句。突然间,他被自己吓到了,因为他听到自己在说:“我好想他。”他的声音很轻,说出这一点很困难,尤其是面对着米丽娅姆。

她握住了他的手,而他居然没有反抗,这点也让他惊讶。

然后她开口了:“你还有面包可以喂松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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