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无中生有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魔术马戏团的足迹踏遍了许多国家。他们经过巴伐利亚,穿过奥地利,来到匈牙利,最后一个急转弯,经过萨格勒布,又回到了德国。对于莫舍·戈尔登希尔施而言,这些年很辛苦。半月先生是个非常严格的老师,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居然也是个很好的学生。在他生命中,这是头一次,他也能做好一件事。

刚开始的时候,男爵把他带到空空如也的帐篷里。他拿出一条红色的手帕,两次从手中抽过,到了第三次的时候,手帕变成了蓝色。这在行话里叫“变形”;还有一种“瞬移”,是指把某个东西从一个地方变到另一个地方;当然还有“飘浮”,是指让东西飘浮在空中。这是莫舍觉得最美妙、最无法解释的魔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爱上飘浮着的波斯公主的那个瞬间。

除此之外还有“生产”。半月先生伸手向空中一握,手上立刻就多出了一束纸花。“变魔术的时候,”他解释道,“我们会从‘无’里面创造出东西来。”相对应的魔术叫“消失”,一件东西会消失在空气中,或者变得看不见。冯·克勒格尔打开那个大旅行箱,每一次尤利娅都会消失在其中。他让莫舍向里头看。

莫舍只能看到箱子的内衬,“什么也没有。”

“确实。”男爵说。他把纸花放入旅行箱,锁上它,然后再次打开。

纸花不见了。

莫舍眨巴着眼睛。“怎么做到的?”他问。

半月先生把手伸进箱子,突然间莫舍看到他的手指变多了。

“一面镜子。”莫舍说。

男爵点了点头,把镜子反转朝向后面。“箱盖中隐藏着一个反转机关。机关的一面是镜子。箱子锁起来时,镜子会自动翻下去,这样人们就只能从镜子里面看到箱子的内衬了,箱子看起来就好像是空的。”

“我明白了。”莫舍说。一切都那么简单朴素。当人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时,所有的魔术就一下都消失了。

“然而事实上这并不是魔术艺术,只不过是个工具。”冯·克勒格尔轻蔑地说,“每个人都可以买这么个箱子。真正的魔术艺术,”他继续说道,“是那种张力,是幻觉,是我们提供的娱乐。”

“那把剑又是怎么回事?”莫舍问。

每天晚上,半月先生都会从他的手杖中拔出那把剑,刺向旅行箱。不过莫舍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受伤,也没有见到过血迹。冯·克勒格尔向莫舍展示了两根一模一样的手杖,一根里面有真正的剑,另一根里面只有一把钝刀,男爵用手心轻触刀尖,刀刃就立刻缩回了刀鞘里。“刀刃是活动的。”他说,“我用真剑斩断绸带,证明它确实很锋利。在真正变魔术前我会拉好我的斗篷,迅速交换两根手杖。有真剑的那根我会藏到箱子后面去。”


*

莫舍不仅要学习魔术技巧,还需要学习被师傅称为“艺术史”的东西。通过这个,他了解到舞台魔术起源于古老的巴比伦。当时米底王国里有个名叫“玛杰尔”的部落,魔术师(玛吉尔)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这些玛杰尔担任祭司,从那以后,一个不幸的传统拉开了序幕,并一直延续了千年,那就是:舞台魔术和宗教结合到了一起。

半月先生给莫舍讲了一个古埃及的预言家的故事,这个预言家号称能让人起死回生。“这是个古老的谎言。从人类历史一开始的时候,就有祭司和先知号称知晓了永生的秘密,这是我们的保留曲目。如果我们允诺他们会有来生——最好是一个没有现在这么劳累的——观众们就会高高兴兴地把他们辛辛苦苦挣到的硬币交给我们。要不然,那些占卜师和行骗者早就失业了。”

但那个埃及预言家差点因为这个而掉了脑袋。法老听说他拥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想要亲眼见到这个奇观。他提议马上处决几个奴隶,以供重生之用。好在预言家成功地让法老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转而用鸭子演示了这个法术,后来据说又用在了一头牛身上。

“也许他只是及时地更换了那些家禽。”

“但牛是怎么回事呢?”莫舍不解地问。

“大小并不是决定性的,霍迪尼甚至把一头大象变没了。”

“真的?”

“在纽约的某个舞台上,”男爵回答,“那头大象叫贝琪。”

半月先生讲到了“魔术的黄金年代”。随着19世纪的到来,理智以及科技进步宣告出现了一个新时代,魔术的本质也发生了变化。在伟大的魔术师们,例如意大利的巴尔托洛梅奥·博斯科等人的努力下,魔术逐渐摆脱了“蹩脚的迷信”这样的固有形象。博斯科相信有一种“真诚的魔术”。新时代的魔术师们不想再和招魂术或是骗术有什么瓜葛,他们视自己为纯粹的演出者,专注于提供表演,不做本职以外的事。舞台魔术师同时充当宗教祈福师的时代应该永久地成为过去。很多著名的魔术师,男爵解释说,原本都是手工业者。黄金时代最著名的魔术师当属让·欧仁·罗贝尔-乌丹,他就是钟表匠的儿子。在他去世之后,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以及他的名字——给一个名叫埃里希·魏斯的年轻男人带来了灵感,后者逐渐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并把隐藏术发展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后来改名叫哈里·霍迪尼。“关于他,”男爵说,“无须赘言,世界上没有一把锁是他打不开的。”

莫舍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布拉格的邻居——锁匠。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想。他父亲怎么样了?那些被他遗弃的人的脸孔,依然常常在梦中出现。


*

整整两年时间,莫舍都在充当半月先生的门徒。他知道了原来舞台魔术只不过是一种讲述故事的形式。每一个招数都是一个剧本。魔术师,或者说叙述者,在第一幕里先要创造一种期望,到了第三幕,这种期望在得到满足的同时又必须突然反转。莫舍明白了,真正的魔术其实仅仅发生在观众们的头脑当中。魔术的真谛不是依靠行云流水的手法或者道具来展示莫测的变化,魔术的本质在于改造观众的感觉。在这个过程中,重要的是说正确的话。而大多数情况下,说话越少效果越好。

“舞台魔术师,”半月先生傲慢地说,“只怕一件事。”

莫舍抬眼看着他的老师。天色已晚,男爵正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

“魔术。”他说,“魔术师怕魔术,因此他们表演时要么就在进行杂耍,要么就在喋喋不休。”

半月先生教导莫舍,最好的撒谎方式就是不撒谎。“要说实话。实在不行,就沉默。如果你说,现在你手里拿着一个非常普通的大礼帽,观众们就会怀疑你。”

“那我该说什么?”莫舍问。

“闭上嘴。”男爵说,“把帽子举高,什么也不用说。”

男孩点了点头。

莫舍有一种到家了的感觉,他觉得已经来到了目的地。虽然他依然需要负责清理马戏团动物们的粪便,但是在他学徒期快要满的时候,男爵给他机会让他和其他人一起上台表演。只有一点是不被允许的:表演真正的魔术。唯有男爵能够独享这份特权。莫舍的角色是“魔术小丑”。他穿着一件可笑的戏服,这样别人一眼就能辨认出他是丑角:戴着大礼帽,穿着超大的鞋子和一条带红点的泳裤。他在观众席间穿梭着,给大家表演卡牌魔术,用滑稽戏逗笑观众。人们都嘲笑他,他们有时候对着他扔花生,有时候甚至扔啤酒瓶。但他都不放在心上。人们的轻视淬炼着他的心灵。

有一天晚上情况却有所不同。他们来到了黑森州,在法兰克福北边一个叫吉森的城市演出。

下午,他们在施瓦讷泰西附近的大草坪上支起帐篷。当地人的行为举止非常粗鲁,即便是在本身风评就差的黑森人当中,他们也算臭名昭著。与此同时,他们自以为很有求知欲,对待所有可能是欺骗的东西都充满了警惕。这些人大部分是农民,既固执又骄傲。而这些人中不是农民的那一小撮则比农民还要糟糕得多:都是些知识分子。

纳粹冲锋队[希特勒1923年创立的武装组织,成员穿黄褐色卡其布军装,故又称褐衫队。]地方小组的成员们也不想错过魔术马戏团的演出。近年来,国内的氛围已经明显发生了改变。纳粹党每天都能吸收到新成员,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政见——都是犹太人的错——实在太受欢迎了,另一方面,他们来者不拒,不论是暴徒、小偷还是虐待狂,他们都能容忍并张开双臂欢迎。在这儿,他们找到了组织,在这儿,他们觉得很惬意。但是其他那些正派的德国人也想加入进来。对于穷人,纳粹党保证会给他们一个未来,一个本来就应该属于他们的未来。他们不是失败者,而是即将脱胎换骨的上等人。种族主义者、民族主义者、大学生、学者、农民、工人、法学家、企业家,纳粹党为每个人都准备了点什么。纳粹党就是他们期待已久的答案。

吉森的冲锋队成员们好像都被自己的傲慢以及啤酒灌醉了。他们属于最难讨好的那类观众:已经喝醉了,而且有疑心病。他们非常热衷于让扎巴提尼摔倒,因此只要有机会,就会上去搞破坏。莫舍发现自己没法以普通的方式来娱乐他们,他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他的痛苦。他们的幽默感非常残酷,冲锋军们把他撞来撞去,好像他不过是个皮球。莫舍很快就害怕起来,他需要努力地抑制自己的泪水。他甚至开始担心他们能穿透他厚厚的小丑妆容,看出他是个犹太人。

突然间灵光一闪,他知道如何才能从当前的险境中脱身了。

他抓住一个冲锋军的手臂,他的嘴唇开始颤动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做什么?”那人问。这家伙肥头大耳,脸颊绯红,脑袋剃得没剩几根毛。他局促地扫视着自己的亲信,莫舍故意拖延着,现在他浑身都颤动起来,其他的冲锋军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突然间,莫舍猛地一阵抽搐,好像刚刚从虚幻中回过魂来。

“怎么了?”那个人又问。

莫舍平静地看着他,满脸的同情。他倾身对着他的耳朵低语道:“你会在一年之内死去。”

那人粗喘一声,猛地向后跳去,他的脸色变得像尸体一样苍白。莫舍转过身来,穿过观众席,走出了帐篷,没有人拦着他。

刚来到帐篷外面,他就欢呼着把拳头举到空中。他做到了,他让那家伙感觉到了害怕。真不敢相信,人们居然会相信这么拙劣的谎言。他的预言就跟一个乡巴佬说的一样不可信,尽管如此,那个人还是相信了他。他,莫舍·戈尔登希尔施,把冲锋军吓得瑟瑟发抖!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对他做了什么?”

尤利娅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白色的裙子外面披着一件皮大衣。冬天快要过去了,大草坪上还残留着一些雪。尤利娅的裙子和她的皮肤在莹白色的月光下泛着微光,她的美让他头晕目眩。晚风中,他能看到她嘴里呼出的热气,他多么渴望碰触她。

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我做了一个假的预言。”他回答。

“所有的预言都是假的。”她说。

莫舍点了点头。“可是他不知道。”

“你跟他说了什么?”

“他马上就要死了。”

尤利娅大笑起来。“他相信你了?”

“看上去是这样。”他向她走近一步。刚才的成功让他深受鼓舞,他又说出了一个预言:“今夜结束之前,你就会爱上我。”

她对着他微笑起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爱上你了。”她说。

这不是真的,但听起来很不错。

“哦。”他有点不知所措。这可是很重要的信息!他很高兴,可同时也非常困惑。她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呢?这几个月以来,她为什么一直让他受苦呢?“这真的是……”他结结巴巴地说,“非常好,不是吗?”

“是的,”她说,“非常好。”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十几只野兔在尚覆盖着积雪的草坪上蹦蹦跳跳。它们还穿着厚厚的冬衣,看上去非常忙碌。

尤利娅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显得更大、更深邃了,就像一片海洋,而他不会游泳,他每一秒钟都可能在其中溺亡。

他突然很害怕。

尤利娅采取了主动。他感到手上有什么东西,当他低头的时候,看到她纤细的手指攀着他的手。

他渐渐想到,也许他应该吻她。

他还从来没有吻过别人。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的父亲整日都在唠叨早已过世的塔木德圣贤,而半月先生则只关心怎样才能把鸽子变没了。

他才17岁,他不知道现在到底该怎么做。但是尤利娅已经20岁了,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她吸了一口香烟,朝一旁吐出烟圈,防止烟飘到他们脸上。接着,她把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把他拉近自己,吻了他。

当她放开他的时候,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

“真好。”莫舍无措地说。他的唇上还能尝到她嘴里烟草的辛辣味道。

她耸了耸肩,“还可以更好的。”

“哦。”这真是一条毁灭性的判决,他沮丧地想。

“你太紧张了。”她说,“让我来教你。”

她扔掉香烟,开始给他上起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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