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孩子的骸骨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1937年秋天,魔术马戏团在泥泞的乡村道路上艰难地向着北方挺进。他们先是在戈斯拉尔演出了几场——莫舍觉得那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而且全是纳粹分子——之后又来到布伦瑞克,“北方巴黎”是更贴切的称呼,接下来他们要去汉诺威。总体而言,莫舍不太喜欢下萨克森:地势太平坦,天空过于低垂,而且到处都是砖房!他想念家乡布拉格那种高耸入云的建筑。捷克人的追求是向着天空的,莫舍想,而下萨克森人呢,就想着紧紧地粘在地上。

但有一个人却很高兴来到这里,那就是他们的老板。半月先生在这个一直下雨的城市里待得特别惬意。有一天晚上,他一边享受地含着一块冰糖吸吮着,一边告诉大家,他们今年就要在这里过冬了。这个自封的男爵对真正的贵族有一种特别的偏爱,希望汉诺威本地的领主能够赐予他的马戏团以无上的荣光。不久之后,流言就在马戏团里流传起来,据说布伦瑞克公爵,恩斯特·奥古斯特三世殿下本人将要来拜访他们。虽然这个流言很可能只是来源于半月先生的强烈渴望,他们依然在帐篷里专门隔出了一个“公爵包厢”。

然而公爵并没有出现,包厢一直无人造访。

与此同时,莫舍·戈尔登希尔施和尤利娅·克莱因已经背着半月先生开始了一段真正的暧昧关系。尤利娅很快就喜欢上了莫舍。这男孩真是个不错的消遣,他崇拜她,而她喜欢被崇拜。那些马戏团帐篷后面秘密发生的热吻,不小心互相碰触到的指尖。有时候,在某些短暂的瞬间,尤利娅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莫舍。虽然她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这小家伙不过是个驱赶无聊的工具罢了——最好,她根本不要再动脑子去想它。可是两人中的另一个却把这段关系看得严肃得多。对于莫舍来说,尤利娅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切。他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在青少年那种无边无际的乐观主义的支撑下,他认定这份幸福将永远不会终结。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芬芳,所有的事物尝起来都如此甜蜜:空气、水,尤其是那些秘密的热吻。

这可能是莫舍生命中最激动人心的改变:他开始窥探到爱情的模样,从心灵到身体。他尤其钟爱后一种。直至不久之前,他释放自己的唯一途径不过是靠想象力和左手,现在一个女人——而且,天哪,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完全自愿地躺在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身边……他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不过有时候,半月先生会在夜里把尤利娅召唤到他的马车上去。莫舍只能站在外面,手上拿着铁锹,心里嫉妒到变形,直直地瞪视着隔开了一切的窗户,瞪着里面温暖的黄色灯光。幸运的是,尤利娅不会去太久,男爵大人显然没有什么持久力,最多半个小时之后,尤利娅就会从马车里出来,疾步越过莫舍,来到水泵边清洗自己。

没有人注意到莫舍和尤利娅之间的秘密。每个周一,也就是他们休息的日子,两个人会朝着不同的方向出发,几个小时之后再在某个偏僻的咖啡厅或是公园里面碰头。他们花好几个小时散步。有时候,他们会在晚上偷偷溜进马戏团帐篷,在里面做爱。

他们的第一次也是在那儿。

当时莫舍正忙着清理狮笼,忽然他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他抬眼看去,发现尤利娅站在笼子前。天已经黑了,演出早已结束。他看到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小火苗。她把食指竖在嘴唇前面,微笑地看着他。他不由得放下铁锹,离开了狮笼。

她握住他的手。“跟我来,”她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听话地跟着她,她把他领进了“公爵包厢”,和平时一样,这里没有人。莫舍傻乎乎地四下里看着。

“可是这儿什么都没有啊。”他说。

“哦,有的。”她说,并把他拉倒在锯末里。

当她看到他的裸体时,她脸红了,“你真是个犹太人。”她说。

莫舍点了点头,他很羞愧,但是尤利娅只是微笑着,倾身向前,吻了他。


*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男爵的举止越发地反复无常。他总是喝得很多,而每次一喝酒,他就会变得很暴躁。是因为汉诺威的贵族无视他的存在吗?有一天,莫舍看到尤利娅从身边急急忙忙地跑过去,脸颊通红,眼中含泪。他追上了她。

“发生了什么?”

“别来烦我。”她低声说。

莫舍无助地四下看着。半月先生正站在帐篷入口处,脸上的面具闪闪发光。他把酒瓶举到嘴边,踉跄着走开了。

“他有没有……”莫舍问。

“你给我安静!”尤利娅从齿缝间挤出声音,“这不关你的事。”

可是这当然关他的事。这已经不是男爵第一次对尤利娅动手了。当尤利娅告诉他这些的时候,他们正躺在草地上,离马戏团帐篷很远很远,头顶上是缀满闪亮繁星的天空。他们注视着无边无际的夜空,憧憬着大千世界,讨论着是不是有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一种比现在更好的生活。他们细数着自己想要去看看的城市:马德里、罗马……

“巴黎。”莫舍说。

尤利娅惊愕地看着他:“我也正想说这个!”

他点了点头。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自己好像真的可以读出她脑子里的想法。也许是因为爱情——你会像了解自己一样地了解那个人,甚至了解她胜过了解自己。莫舍其实已经暗暗感觉到,尤利娅对他的感情就像纸一样薄,她用一个个小小的、不经意的动作和话语告诉了他这一切。她的心不属于他,而只属于她自己。他能感觉到这一点,并为此深受折磨。他希望能通过一句咒语彻底赢得她的心。可是这样的事情并不存在。

“就这么办。”尤利娅说,“我们逃走,去巴黎。”

“巴黎,我不知道。”莫舍说。

“为什么不行?”

首先他俩都不会说法语。其次最近要想离开德国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也许可以去柏林?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渐渐地,一个计划开始成形。他们将坐火车从汉诺威到汉堡,然后再转车去柏林。尤利娅说,她可以为他们在但泽街上找个房间,唯一的问题是钱。从现在开始他们要存钱了,直到存下足够的钱为止。他们必须节约,并且小心。

几天之后,莫舍骑着自行车回马戏团。这次马戏团把帐篷支在了动物园边上。他经过莱纳河时——这条河穿过汉诺威——看到一小队警察站在岸边。街边上停着一辆运送犯人的绿色米娜车和好几辆小轿车。一个穿着胶靴和风雨衣、明显超重的男人正踏着淤泥沿河岸走着。他一会儿指着这边,一会儿指着那边,嘴里不时发出简短而有力的命令。显然他是这群人的头头,也许是个警长。这一奇特的场景激发了莫舍的好奇心,他下了车,把车倚在一棵树上,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这儿肯定发生了什么案件,他想。警长看上去很烦恼,而警员们个个都面色惨白,似乎看见了非常可怕的场面。

莫舍沉思着回到了自行车边上,但是他并没有上车。因为他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莫舍蹲到树边上,静静地等待着。

他并没有等很久。很快,警长就和一个同事向着一辆车走去,两个人上了车。其他警员们也纷纷乘车离开了。

莫舍飞身上车,小心地跟着他们。

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真不错。他喜欢扑面而来的凉爽的风。万事皆有可能,他的计划很荒谬,但是莫舍觉得自己无所畏惧,非常自由。

警长的车在一家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

莫舍迅速下了车,把自行车停在灌木丛后面,进了这家店。警长还坐在汽车里,正跟方向盘后面的同事说话。莫舍在一张靠近入口的空桌的邻座为自己挑了个位子。接着他迅速地摆好两张椅子,让那张空桌看起来特别舒适。然后自己又坐回到邻桌,并从书报架上拿了一份报纸翻看起来。真幸运,他今天穿的是一件干净的西装,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还戴着一顶时髦的帽子。当他从报纸里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警长独自一人走了进来,他的同事已经开车离开了。

警长四下里看了看,发现莫舍边上有一张空桌子,于是朝着那边走去。他落座后,很快便感觉到莫舍的眼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莫舍移开了眼光,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想打扰您,警长先生。”

“您说什么?”男人问道。

“我不是有意盯着您的。”

“您怎么知道我是警长?”

“您是警长吧?不是吗?”莫舍无辜地问。

“我是。”警长回答,“可是您怎么知道的?”

莫舍没说话,好像在沉思。他用眼光轻触着对面那人的脸庞。

“您的眼睛,”最后他终于说道,“是您的眼睛透露出来的。您是一个寻求正义的人。”

警长非常吃惊,“您怎么看出来的?”

莫舍神秘地笑了笑,继续看他的报纸。他不由得想起男爵的话:说得越少越好。

“您是灵媒吗?”警长问。

莫舍摇了摇头。

“招魂师?”

“不,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我只是个……”

是个什么?他应该说实话吗?说他是个马戏团的小丑?正在试着研习预言?绝不能这样说。

“我是个大学生。”他终于说道。

“哦,”警长回答,“您的专业是?”

“一会儿学学这个,一会儿学学那个,”莫舍闪躲地说,“我还没有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

警长点了点头,“我了解这种感觉。之前我也是这样,完全没有头绪。”

莫舍没来得及问,他的“之前”指的是什么。警长坚持想知道莫舍的“秘密”。然而莫舍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他装作很害羞,说这没什么特别的,自己只是偶尔会有一些“预感”,能够感知到一些“东西”。

“您是在找一个杀人犯吧?对吗?”莫舍真诚地问。

“这不可能!”警长大声地说,“我这一生中还从未遇到过像您这样的人!”

莫舍把报纸举了起来:“不是的,我在报上读到的。”

报纸上用大标题写着:“禽兽又出手了!”

警长哈哈大笑起来。

莫舍闭上眼睛,用两只手撑住头。“今天您去河里寻找了。”他屏息说道。

“这个报纸上没有!”警长喊了起来,“这是刚才的事!”

“就像我所说的……有时候我能够,怎么说呢,感知到一些东西。”莫舍做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您在找……找一些……一些可怕的东西。”他磕磕巴巴地说着,希望男人能说出点儿什么,好帮助他继续下去。他并没有等很久,因为警长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也希望被欺骗。

“骸骨!”警长叫道。

“没错。”

“我们找到了骸骨……可是您是怎么……”他摇了摇头,“我的天哪,真是无法理解。”

莫舍谦虚地垂下了眼帘。

警长站了起来,向他伸出了手,“莱特纳,”他说,“我是汉诺威刑事调查局的埃里克·莱特纳警长。很高兴认识您!”

莫舍也站起来去握警长的手。这时候他才发现,警长佩戴着纳粹党徽。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真诚地握住了警长的手。


*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莱纳河边。天非常冷,雾蒙蒙的。警察们已经离开了,只有脚印还留在泥地里。河边的芦苇被踩得东倒西歪。在莫舍看来,眼前荒凉的景象宛如一片片灰色剪影连缀而成。天空中一群鹳鸟飞过,它们的身姿轻盈高贵。莫舍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首关于鹰和羊羔的歌曲,心中如针扎一样疼痛。他不禁自问,先前与警长的那个握手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他的命运,他是不是马上也要被送往屠宰场了,如同他的母亲一样。

“您感觉到什么了吗?”警长激动地问。

莫舍什么感觉也没有。“是些怎样的骸骨?”他拿出专家的派头。

“孩子的骸骨。”警长阴沉地说。

“那就是了。”莫舍说。

“什么?”

莫舍没有接触莱特纳的视线,只是盯着地上的淤泥,“疼痛。”他回答道。

警长受到了极深的触动,莫舍也是。他没有想到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这是一场量身定制的演出,观众只有一个人。

“请帮助我,”警长说,“请帮助我找到凶手。”

莫舍做出沉思的表情,然后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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