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入室抢劫犯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扎巴提尼受到的打击真是一个接一个。那男孩居然在车库里铺了几个压扁了的纸箱子,又拿了几床毯子,美其名曰暂时不能让他妈妈知道扎巴提尼来的事儿。最后,伟大的扎巴提尼只能像只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在一大堆破烂里面过夜。他,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家!他曾经在柏林最好的卡巴莱剧场演出,然后是纽约,大西洋城,在整个西海岸,所有地方!在拉斯维加斯他们为了抢他都打起来了!他住过最贵的旅馆!可是现在呢?扎巴提尼翻来覆去睡不着,躺在水泥地上根本没法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再想想他的年纪!其他人都享受着奢侈的晚年生活,盖着羽绒被,好吃好喝的端到餐桌前,拧着孙子的脸颊和女护理的屁股。就他倒霉。他做了什么要落得这么个下场?这里很黑,满是灰尘,到处都是箱子、家具和破烂。从车库门那儿吹来阵阵冷风。

这儿不会有老鼠吧?他想。并非不可能啊,不是吗?好吧,事情还可能变得更糟。事情已经变得更糟了,他虽然没有看到老鼠,却忽然想小便。扎巴提尼叹了口气,揉了揉疲倦的双眼。他知道,憋着不去解决没有意义,最近几年他的膀胱不行了。他费了好大的劲站起来,一步三叹地摸黑到了门口,打开通往屋子的门。他踢里趿拉地走到马克斯父母卧室旁边的浴室里,把马桶盖掀了起来。完事儿之后他冲了厕所,转过身来,目光却突然扫到一个装脏衣服的洗衣篮,最上面放着一条女式内裤。嘿!女人的内衣裤总是会在他心中唤起美好的回忆。他一把把内裤攥到手里,紧紧捂到了脸上。他闭上眼睛,那股香气让他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回到了一间阁楼小屋里。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已经离开铺着瓷砖的浴室,来到了柏林的阁楼小屋。他觉得自己认出了眼前的尤利娅,她的眼中除了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她对着他微笑,只对他微笑。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灰绿色的眼睛里映照着太阳的光芒,她的微笑温暖了他的心脏。她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指那么纤细,那么柔软,她对着他呵气如兰地说出那句谎言:

“我爱你。”

这段回忆如此真实,令他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为什么不呢?他已经没有值得期待的人了,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他们全死了。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一段早就应该消失的时代的遗留物。生命的列车嗒嗒嗒地驶向终点站,大多数乘客都已经下车了,留给他的只有过去。过去,是他永远的伴侣,是他的圣殿,他的源泉和对他的惩罚。


*

自从哈里搬出去之后,德博拉睡得很差。她总是做同一个噩梦:太阳落山的时候,她一个人,坐着一艘小艇,漂浮在湖上。周围静悄悄的,毫无声响,毫无生命迹象。一切都那么安静。她感觉很孤单,仿佛被遗弃了。小艇随水波晃动着,她不能设定航线,也没法控制它。她顺着河岸漂流,岸边长满了野生植物。时不时能看到一些废墟的影子、大块的长方体石块、倒塌的柱子、倾圮的拱门。曾经的文明已然消逝,只留下遍地荒芜。德博拉想上岸,可是怎么也做不到。一阵微风总是把她推开,她离岸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德博拉突然醒了过来。走廊里传来一阵声音。她仔细倾听着。又有了。她没法判断这是什么声音。也许是马克斯?她扭头看了看,马克斯就躺在她身旁。这孩子最近常常失眠,总是在半夜踢里趿拉地跑进她的房间,依偎在她身边。

她听着雨水打在窗户上的滴答声。然后是一阵冲厕所的声音。德博拉吓得跳了起来。她突然害怕起来。是入室抢劫吗?还可能是什么?浣熊?它们常常趁晚上过来翻屋子前的垃圾桶。可是这个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的。她从半开的门缝里向外窥探着。

浴室的灯亮着。

她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德博拉拨了紧急呼救电话。一个女声接了电话。

“我家里进了贼。”她低声说。

电话中心的女士请她留下姓名和地址。德博拉告诉了她相关信息,并指出肯定是有人想入室抢劫。也有可能是强奸犯?最近她确实听到了一些传言。电话女士请她保持安静,警官们已经在路上了。

“保持安静?”德博拉愤怒地从齿缝间迸出这句话,“我家里进了贼!”

“请千万不要擅自行动!”电话女士说道。

“轮不到你来告诉我怎么做!”德博拉一边回答,一边结束了通话。现在她很生气,再也没有一点害怕或是紧张的心情。这对她来说很常见。德博拉是易怒的性格。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大孩子想要抢她的三明治,那是妈妈给她做的午餐。德博拉非常生气,不顾那男孩比她强壮得多的事实,直接攻击了他,她用拳头砸中了他的脸,男孩的鼻子开始流血。最后他俩都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去,男孩受到了留校处罚,而对于德博拉的控告,因为缺乏证据就不了了之了。没有人肯相信,一个这么温柔的小姑娘能把那个强壮的大块头欺负得那么惨。当德博拉生气的时候,她的怒火会吞噬掉所有其他想法,包括自己的安危。她打开壁橱,拿出一把笤帚防身,又带上了她总是放在手提包里的防狼喷雾。

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她愤怒地想,一边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坚定地往前走。

浴室的门半开着。德博拉做出了攻击的姿势:右手拿笤帚,左手拿喷雾,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然后“嗵”的一声踢开门,猛地跳进了浴室,她举起笤帚,就好像那是骑士的长矛。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楚坐在浴缸边缘的老头,就已经用笤帚给了他脑袋一下。接着她伸出左手,对准他的脸就是一阵乱喷。

男人疼得尖叫起来,一下子后仰掉进了空浴缸里。他像个乌龟一样仰面躺在那儿,双腿分开。他一边喘息着一边揉眼睛。德博拉知道,灼伤的感觉要好几分钟之后才会消失,这玩意儿挺厉害的。

“你是谁?”她问。

老人呻吟着,疼痛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在发抖。他的嘴开合着,可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德博拉看到他的左手——不知怎么有点不对劲——紧紧揪住了个什么东西。那是她的内裤。

“你拿我的内裤做什么?你这头猪!”她喊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扎巴提尼眨巴着眼睛,把眼泪逼了回去,接着惊恐地看着她,像是一头聚光灯下的小母鹿。当他眼睛和脑袋上的疼痛渐渐消失,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究竟陷入了怎样一个尴尬的境地。然而虽然处境尴尬,他依然被这个手拿笤帚、怒火冲天的小母兽所折服。她真是太有魅力了!光是她内裤上的浓郁气味就让他神魂颠倒,更不用说她的眼睛里还闪着怒火!

扎巴提尼又大声地呻吟了一下——这次他是故意的——接着,他爬起身来,坐在了浴缸里。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救心丸,拿出一颗放在舌头上,极其费劲地咽了下去。德博拉看到他把她的内裤藏在身后,用空着的那只手摩擦着几乎掉光了毛的脑袋和红红的脸颊。

“祝您拥有一个极其美妙的夜晚。”他轻声说,带着一点奇特的口音。

“你到底,”德博拉凶狠地说,“到这儿来干吗?”

“您弄疼我了!”他委屈地喊。

“哦,事情还会变得更糟糕呢。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完。你是谁?”

老头微微欠身鞠了一躬,“人们称呼我为伟大的扎巴提尼。”他说,“我是您最忠实的仆人,小姐。”他向着她伸出手去,又向她投去一瞥,这一招在他长期的职业生涯中一直有效,他的眼神仿佛在说:难道我还会撒谎吗?

“你拿着我的内裤做什么?”

扎巴提尼伸出两只手。两只手上都空空如也。

“内裤?”他用一种完全无辜的语气问道,“什么内裤?”接着他夸张地把夏威夷衬衫的短袖子撸了上去,“看到了吗?我的袖子里也没有哦。”

德博拉很奇怪。她发誓她看到他拿着她的内裤的。她看得清清楚楚!猛然间她在他长着老人斑的胳膊上看到一个褪色的文身,几个数字而已,几乎无法识别。

但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大半夜的在我家浴室里做什么?”

“这个嘛……”扎巴提尼开了个头。他无助地微笑着,他到底该怎么说呢?他从养老院里被赶出来了?德博拉还气势汹汹地拿着笤帚呢,他接下来说的话非常关键。

“我们的世界,”他说,“是个有魔术的世界!在我们和我们内心涌动着的梦想之间,只隔着一层薄纱。”他的口音越发重了起来。他试着忍住疼痛,从浴缸里出来。“现在,年轻的女士,”他继续说道,“请您注意了!”他终于成功地把一条腿举过了浴缸边沿。“我来这儿,”他宣布,“是为了改变您的生活。”

“不许耍花招,”德博拉警告说,“警察已经在路上了。”

刚刚准备跨出浴缸的扎巴提尼乞求地看着她:“我可是全球最著名的表演家之一。”他说,然而这话听上去并不是很有说服力。

“妈妈!”一个声音从后面响了起来,“不要!”

德博拉转过身来,看到她儿子站在浴室门前。他的头发竖在头上,睡衣皱巴巴的。

“是我的错。”他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儿子。

马克斯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他是一个魔术师。”最后他终于说道。

“一个什么?”

“爸爸唱片上的那个魔术师。”

“那个魔术师?”德博拉的声音听起来很怀疑。

“我拿给你看。”马克斯说。他跑回自己房间拿唱片,几秒钟之后,他又出现了。“你看!”他把唱片封面摆在扎巴提尼的旁边。

扎巴提尼努力露出和封面上一样的笑容。

马克斯觉得妈妈已经看出了两者之间的相似之处。

“他到这儿来干吗?”德博拉问。

“我是昨天晚上认识他的,”马克斯解释说,“他住在费尔法克斯大街上的一家养老院里,我就是跟他一起去的坎特佳肴。”

“我可以解释,”扎巴提尼说道,他清了清嗓子,“这位年轻的马克斯先生去我家找我,他想要认识我。”他用饱受虐待的身体能承受的最快的速度,小心翼翼地从浴缸里跨了出来。他的膝盖在颤抖,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出来了。接着他举起残疾的手,做了一个古怪又滑稽的动作——这是他在古老的老新犹太会堂的阁楼里看父亲做过的手势——并用沙哑的声音宣告:“我是伟大的扎巴提尼。”接着他向着德博拉伸出手,问道:“您的耳朵后面有什么?”

德博拉扭头去看,却惊奇地发现她的内裤突然出现在扎巴提尼的手上。

“啊哈!”他高声叫道,“原来它一直在您耳朵后面。”

马克斯激动地鼓起掌来。

扎巴提尼鞠了一个躬:“非常感谢,先生们,女士们。”

正在这时,有人把门敲得震天响。一个声音叫道:“快开门!警察!”

扎巴提尼脸色煞白。

“狗屎!”德博拉咬牙切齿地说道,一边跑向客厅,马克斯跟在她后面。

德博拉打开门,门口站着两位穿制服的警官,一位是年轻的黑人女性,头发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另一位是年龄较大的白人男性,挺着个大肚子。

“您刚才打电话报警。”男人说。

“是的……”德博拉不太确定地喃喃着,“没错,我以为,我以为有贼闯了进来……”

“然后呢?”女警问,“到底有没有贼?”

“没有。”德博拉摇了摇头,然后又补充道,“但我的浴缸里有个陌生人。”

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神。他们询问能否进来四处检查一下,毕竟安全第一。

德博拉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她走到一边,好让两位警官进门。两位警官细细观察着,仿佛他们是在参观一家博物馆。他俩的手一直搁在腰间的皮带上。德博拉给他们指了指去浴室的路,扎巴提尼依然坐在浴缸边上,用一个容光焕发的微笑迎接两位警官的到来。

腆着肚子的警官问德博拉:“就是他吗?”

德博拉点了点头。

“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性。”警官说。

“我听到了响声,然后……您看,我很害怕,所以才打了电话……”

“我可以解释这一切。”扎巴提尼说。

“那我们洗耳恭听。”警察说。

扎巴提尼告诉他们,昨天马克斯出现在他住的养老院,想要找到他。接下来,他的讲述渐渐地开始向着文学作品的方向迈进。他开始讲到自己立刻对这位年轻的小绅士产生了一种深沉而真切的好感,而马克斯请求他——他说的是请求吗?他的意思是乞求他来他家,因为……

因为……到底为什么来着?

警官们慢慢地不耐烦起来。黑人女警让扎巴提尼出示证件,并拿着证件走向巡逻车,以检查他的信息。几分钟之后她回来了,宣告说这位老人显然是无害的。没有任何前科,甚至连性犯罪记录都没有。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失望:“没有针对他的逮捕令,什么都没有。”

“也许他是个恋童癖。”德博拉说。

女警官耸了耸肩。“也许吧,但他不在我们的系统里。大部分的恋童癖总是会露出马脚的。”

德博拉点了点头,但是她依然不能完全放心。

两个警官一左一右地把老头夹在中间。大肚子警官毛茸茸的大手猛地落在扎巴提尼的肩上。“好了,赶紧出去吧,我的朋友。”

他们架着他走进噼啪作响的雨中,向着巡逻车走去。

“您打算怎么处理他?”德博拉站在门槛处问道。

“今天晚上先关进牢房,跟其他家伙关在一起。”女警官说,“私闯民宅。明天会带他到法官面前,接下来的事到时候再看。”

扎巴提尼突然挣脱了钳制,脚步虚浮地跑到德博拉跟前,接着,他做了一件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他跪了下来。

“求您了!”他哀求着,“我不想进监狱!”

“少装模作样。”警官说,他的声音非常冷静,“不要演戏,没有用的。”

可是扎巴提尼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演戏。他抱住德博拉的腿,开始抽泣起来:“我是个老头子了,我会死在监狱里的!”

德博拉的脸红了,不禁向四周瞥了一眼。但愿邻居们不要被这阵喧哗声惊醒!天哪,这个老家伙抽泣着贴着她的样子,真是太尴尬了!

“那好吧,”她精疲力竭地说,“那我就不报案了。你今晚可以待在我们家,但明天请你趁早消失。”

“妈妈,谢谢你!”马克斯欢呼着拥抱了她。

德博拉笑得很勉强。

两位警察失望地看了彼此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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