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谁来念卡迪什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第二天早上,德博拉·科恩起床的时候,发现扎巴提尼已经坐在早餐桌旁了,正对着她儿子展示扑克牌魔术。

“她在这儿!”扎巴提尼用一种戏剧性的语气说道,一边举起了一张牌,“方块Q。”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德博拉眨了眨眼睛。德博拉翻了个白眼。马克斯咧嘴笑着,高兴地鼓着掌,这孩子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欢快了。

虽然很不乐意,但是扎巴提尼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个男孩,至少有一点点,不是很夸张,但肯定有一些。其实他本身并不喜欢孩子,但这个男孩周身有一种忧郁的情绪,一种忧愁的基调,日日夜夜地包围着他。扎巴提尼了解这种感觉。而且就他的年纪而言,马克斯显得很聪明。有点自以为是,有点狂妄自大,没错,但毕竟不像一开始他以为的那样是个蠢蛋。吃早餐的时候他们闲聊了很多,两个人都小心地试探着对方。什么?你喜欢吃“赞口鸡”[美国洛杉矶地区一家连锁餐厅,经营亚美尼亚和地中海地区风味快餐,以烤鸡、秘制大蒜酱等产品闻名。]?我也喜欢!正好就在“珍宝小丑屋”的旁边。他家的蒜香酱?真是太美味了,不是吗?要是没有大蒜的话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啊!诸如此类的对话。

“妈妈!”马克斯喊着,一边举起那张牌,“你看到了吗?”

德博拉打着呵欠摇了摇头,“吃你的吧,老虎。”她说道。

扎巴提尼用赤裸裸的眼神盯着德博拉。啊!他想着,真是个香喷喷的尤物。“早上好啊,尊敬的女士。”他放低声音,讨好地说道。

“妈妈,”马克斯问道,“你知道‘珍宝小丑屋’吗?伟大的扎巴提尼说……”他看到妈妈露出惊恐的眼神,不禁停下了话头。

德博拉愤怒地注视着扎巴提尼,后者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表情。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再次施展自己的魅力。“我最尊敬的女士,请问您高雅的餐厅里是否正好备有咖啡?”

德博拉挑起眉毛。“咖啡?”他是认真的吗?他的要求可真不少!

“正是,”扎巴提尼说,“一种深色的,调得滚热的液体,原料是一种烘焙过的豆子。请给我来杯纯黑的,加些糖。”他看向马克斯,又眨了眨眼睛,“就像黑夜一样黑,像秘密的吻那么甜!”

其实扎巴提尼对德博拉怕得厉害,昨晚上笤帚那事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如此——也许正因如此——她却点燃了他深夜里的欲火。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力不从心,那些黄色的、下流的东西就越来越成为他的生命之源。有时候他甚至因此整夜睡不着。昨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被允许睡在书房里的折叠沙发上。这是怎样的一种恩典啊!但是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翻来覆去。他的脖子和脑袋都在发疼,他的想象折磨着他,一直到拂晓时分他才打了会儿盹。

“我不是你的女仆!”德博拉语带威胁地轻声说着。

马克斯认得这种语气,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现在他必须采取行动了。“我会做咖啡!”他提议着,从自己的椅子上一跃而起,“我知道怎么弄。”

扎巴提尼能够感觉到周围情绪的急流,他毕竟是个读心师。但是在早晨明亮的光线里,他觉得很自信。这孩子已经被他收服了,德博拉很难再把他赶出家门。她那满心怒火的性格,她那激情四射的方式,他已经彻底被这位女雷神迷住了。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头发没有梳,脸因为缺乏睡眠而浮肿。正好相反,她散发出一种居家的味道,对他而言格外具有吸引力。他一生都在追寻,总是在漂泊,永远是局外人,日常生活对他而言是无法到达的彼岸。除此之外,扎巴提尼的一生都花费在对别人耍花招上,他是个专业的骗子。但现在,接近生命的终点,再也没有人欣赏他那些美丽的谎言了。他最后悔的一点,是一辈子都没有后悔过。他总是只顾自己,从来没有顾过别人。现在他没有别人了,只剩他一个。

“我把话说清楚,”德博拉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要来骚扰我们。你昨晚上没有进局子,而是睡在沙发上的唯一原因,是因为天在下雨,而且你让我在警察面前出了丑。”

“为此我将永远铭记您的恩情。”他嘟囔着说,“可是现在天已经亮了,太阳升起来了,我希望能喝上一杯咖啡。”

这听起来简直像个命令。而德博拉无法容忍别人来告诉她,她该干些什么。而且是这个人?这个老不死的?他先是猛嗅她的内裤,现在还想来嗅咖啡的香气?

“你该准备准备出发了。”德博拉说。

马克斯呆呆地看着她,嘴唇半张着,像条鱼一样。“别这样,妈妈。”他说道。

“为什么不?”她强硬地说,“夜晚已经过去了。看看外头,天亮了!”

扎巴提尼惊恐地看了马克斯一眼,他不习惯人们不听他的摆布。很显然,他刚才说错话了。

马克斯熟练地对着妈妈摆出了一副恳求的表情,“你还记得吗?你说可以满足我所有的生日愿望?”

德博拉的脸色和缓了一些。

“我希望,他能在我下下周六的生日派对上演出。”马克斯说,“在米奇比萨宫。”

德博拉怀疑地死盯着颤巍巍的老魔术师,他正端着一勺麦片往嘴里送。看到她的眼光,他好像被抓了现行一样放下勺子,挤出一个痛苦的微笑。

“你不是想要《丁丁历险记》全集吗?”德博拉问儿子。

“这个也想要,”马克斯承认,“可是我也想让伟大的扎巴提尼来参加我的生日会。”他歪着脑袋指了指老头,“他以前真的非常非常有名。”

“没错!我真的非常出名!”扎巴提尼忽然充满了干劲,“什么以前?我一直都很有名!”

“要他用气球来拧动物吗?”德博拉嘲讽地问。

“观众们盼着我出场!”扎巴提尼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

德博拉怀疑的目光从老头身上移到儿子身上,又移回来。“你到底是怎么找到他的?”她问马克斯。

“我去了好莱坞大道上的魔术店,一个男人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你真的不想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马克斯低下头看着他的麦片。

“马克斯?”德博拉催促道。

他双臂交叉,摆在胸前,最后他终于说道:“我想要伟大的扎巴提尼做我的生日礼物。”

德博拉的脑袋飞快地运转着:先是那张唱片,然后是离家出走……现在轮到这块老化石。虽然她还是没法明白其中缘由,但她知道儿子显然是认真的。如果她坚持立场,他俩之间一定会爆发一场大战。但如果她退让一步的话?

德博拉蹲下身子,拉着儿子的手:“宝贝,你确定吗?”

马克斯点了点头,“就这几天,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他就像他爸一样倔,德博拉想。不管怎样,警察已经仔细检查过这老家伙了,说他干净得很,从来没有过前科——这简直是最好的介绍信。家里住着个陌生人,这主意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但是有一点她必须承认:马克斯今天早上很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看来这老东西在身边对他有好处,鬼知道为什么。

她扭曲着嘴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叹了口气,宣布她的判决:“那好吧。他可以睡在书房里。但只能待到你生日那天,之后就得离开。”

“谢谢你,妈妈!”马克斯激动地喊道,他用短短的胳膊环住妈妈,亲吻着她的脸颊。

“动作快点儿,”德博拉催促着,“否则你要错过校车了。”

马克斯一把抓过书包跑了出去,他得赶紧去赶校车。他重重地关上门,震得墙壁都颤动起来。德博拉和扎巴提尼透过窗户看着他,校车刚刚在拐角处停稳,男孩儿就冲上了车,车门关闭,车子隆隆地开走了。

一看屋子里只剩他们俩,德博拉马上开始给老头立起规矩来。她夺过一把菜刀,直指他的胸脯。

“小心点儿,女士。”扎巴提尼紧张地笑着说。

德博拉再次重申,他可以在书房里住到下下个周六生日会那一天,但是一分钟都不许延长。一分钟都不行!而且不许耍手腕!接着她向他传达了住在这儿必须遵守的规矩,其中包括——令他失望的是——绝对不允许碰她的内衣裤。她清楚地告诉他——别忘了她手上还拿着刀子,哪怕是有一点点违反了规矩,她就会用这把刀子捅进他的屁股。另外,有一点他必须牢记:她不信任他。

“这整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到这儿来干吗?”她追问着。

扎巴提尼叹了口气。“现在能来一杯咖啡了吗?”

“咖啡可以等等。”德博拉说,“你为什么来这儿?你对我儿子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扎巴提尼说,“是他追着我,他一直在骚扰我。”

德博拉手上的刀子让他心神不宁,他的英语也越发不连贯了。他解释说,当这个小兔崽子忽然出现在养老院的时候,他正在享受着“正常、健康而阳光的退休生活”。“在‘大卫王’,一个真正的天堂,您知道吗?”可是现在他从天堂里被赶出来了,而这全是马克斯的错。马克斯满脑子都在想着一张老唱片,那是伟大的扎巴提尼多年以前为了公关宣传而录制的。这是他当时的经纪人本尼·希曼斯基——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的主意。当时是80年代初期,扎巴提尼那会儿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借助这张唱片,希曼斯基强调说,他们也许可以靠着儿童生日会或是受诫礼挣点儿钱。那几年扎巴提尼在电视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他在迪斯尼乐园的定期演出也突然中断了——一场平平无奇的演出结束之后,人们在后台的一个储物间里抓了他的现行,他把裤子褪了下来,正规律地撞击着一个扮成米老鼠的女员工。当时的场面极度尴尬。

这次丑闻之后他回到了东海岸,好几个月都在大西洋城的一个赌场里演出,挣得不少,可是这活儿没多久也到头了。他又来到加利福尼亚安顿下来,至少这儿的天气比别的地方强。如果你已经入不敷出,那最好应该待在有太阳的地方。他喜欢西海岸,尤其喜欢春天蓝花楹木和夏天柠檬树的香味。而且他喜欢成熟的牛油果,他总是从邻居家的树上偷着吃。洛杉矶在他眼中是个单调乏味的城市,可他正因为这一点而爱它。在这儿要想找到古老的犹太坟墓的废墟或是犹太教堂,那是白费力气。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回忆起1945年之前的时光。

况且这儿还有“魔术城堡”——西海岸最古老、最负盛名的舞台魔术俱乐部。它因为拥有杰出的天才魔术师而闻名于世,同时也因为为观众们准备的餐点太糟糕而臭名昭著。扎巴提尼和城堡的创立人,同时也是“魔术学院”的创立人米尔特·拉森是多年的好友。“魔术学院”可以算是为半路出家的魔术师们特设的某种童子营。扎巴提尼把他们都称为“门外汉”。尽管如此,当他在60年代被吸收为学院成员时,他依然深感荣幸。米尔特的兄弟比尔那时候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台当编辑,在费尔法克斯大街和第三大道交叉的路口有个大办公室。有时候他会请扎巴提尼上电视,比如说在朱迪·加兰秀上露个脸。

一天晚上,扎巴提尼、米尔特以及比尔去贝弗利山的查森餐馆吃饭——那儿的牛排简直是一绝。那时候他回到洛杉矶已经有几个月了,米尔特问他,愿不愿意跟“魔术城堡”签订一份长期合同。对于连眼前的牛排都吃不起、正在暗暗希冀拉森兄弟买单的扎巴提尼来说,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魔术城堡”坐落于好莱坞山中,可以算是美国式热情的一个荒谬例证,这幢伪维多利亚式的建筑建成于1908年,看上去有点像恐怖片里的精神病院。60年代初,舞台魔术师兼眼光锐利的商人米尔特·拉森买下了这幢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并对它进行了翻新。从一开始直到今天,这座城堡都是一个私人俱乐部,只有成员和他们邀请的客人才能进入其中。这儿的食物真的堪称人民公敌,但是对于舞台魔术师而言,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人们互相认识,大家都可以来这儿,他们在这里挣到自己的房租。城堡大门口的守卫是一只人造的猫头鹰,只要说出“芝麻开门”的密码,一个木头做的书架就会弹开,让出一条通往俱乐部内部的秘密通道。那里有当时堪称最豪华的酒吧和最纸醉金迷的生活。喝醉的客人、赌红眼的舞台魔术师、衣着清凉的女侍者,济济一堂,摩肩接踵。魔术城堡里总是灯光幽暗,事实上这种氛围本身也是一种幻景——虽然身处阳光充沛的加利福尼亚,俱乐部却为客人们营造出维多利亚时代的奢靡豪华气氛。地毯又红又软,到处都吊挂着黄铜做的冠状灯。如果想要观看魔术表演,你可以选择带舞台的巨型大厅,也可以选择大型沙龙,还可以选择名为“特写画廊”的小房间。扎巴提尼觉得“特写画廊”里的表演是魔术的最高境界。但是魔术城堡的心脏其实是它的地窖,在这儿,全世界关于“魔术”这一主题的书籍都被搜集到了一起。这座图书馆还是世界上收藏“隐身术”的书籍最多的图书馆之一。

在魔术城堡里,友谊和仇恨交织,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狂欢、胜利和各类微型戏剧,无论是艺人还是游客都积极投身其中。但是厨房后面的房间和走廊里就再也看不见维多利亚式的衣香鬓影了,倒是充斥着一股宛若精神病院的独特魅力,事实上这才是城堡的真容。魔术师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厨房后头的房间里,头顶是刺眼的灯泡,身后是浅绿色的墙壁,他们扒拉着虽然难以下咽,但是毕竟免费的食物,互相闲聊着,一边准备着即将开始的表演,一边调戏着女服务员。

很长一段时间,扎巴提尼把那儿当成了真正的家,尤其是在他的魔术黄金年代褪色之后。可是仅靠在魔术城堡的收入无法支撑他的生存,而他又几乎找不到其他的工作。他的经纪人本尼·希曼斯基,一个矮小、笨重,总是叼着一支雪茄的男人——他的办公室坐落在日落大道和拉谢内加大街交叉口,里面用的木板都是人造木制成的——发现要替扎巴提尼寻找演出机会越来越难。他已经过时了,没有人想要看他。因此才发生了这一幕:扎巴提尼去了北好莱坞的一个录音棚,录下了那张唱片。

可是唱片卖得并不好。

“都怪你那见鬼的口音!”本尼说,“你听上去就像个该死的纳粹。”

扎巴提尼在语言方面的天赋确实有点捉襟见肘,他只能耸耸肩,露出无助的笑容。看样子他的陨落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就连“最伟大的魔术”也没有办法拯救他。

扎巴提尼把所有这一切都告诉了德博拉·科恩。现在,二十年之后,小马克斯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请求他为他说出唱片上的一句咒语。

“什么咒语?”德博拉想知道。在扎巴提尼哀伤的叙述中,她的怒火已经慢慢平息了。好像拼拼图一样,她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开始同情起老头来。她甚至屈尊煮了咖啡,不是因为好心,而是因为她自己,就像每个足够理智的人一样,想要在早餐桌上看到一杯热咖啡。

“这句咒语,”扎巴提尼说,“是关于永恒的爱。”

德博拉愣住了。“对于马克斯的年纪来说,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扎巴提尼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句咒语不是为他准备的,”他说,“是为了您。”

“为了我?”现在德博拉彻底糊涂了,“怎么是为了我?”

“为了您和您的丈夫。”扎巴提尼解释道,“他告诉我,您和您的丈夫打算离婚,是这样吗?”

德博拉谨慎地点了点头。

扎巴提尼瞪着他的咖啡杯,他能在里面看到自己脑袋的轮廓。“您的儿子,”他说,“非常伤心。他希望您和他的父亲能重新在一起,重新开始。”

德博拉沉默着。

扎巴提尼继续说下去:“他认为,如果我说出爱情咒语,您和您的丈夫会再次相爱,而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单了。”

德博拉注视着厨房的地板,忽然发现她得扫地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扫地了。

“那您呢?”最后她问,“您又是为什么来到这儿?真的是马克斯的责任吗?”

扎巴提尼叹了口气。“不,他们把我从养老院赶了出来。对于他们来说我不够好。正好那时候我认识了小马克斯,所以现在我就到这儿来了。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您必须承认,”她说,“这事儿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让人不安。我的儿子突然和一个……一位老先生在一起。”

扎巴提尼点了点头,“您肯定不相信,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喝了一口咖啡,“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不是坏人,只是很寂寞,就像马克斯一样。”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德博拉望向他的眼睛,她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不是伟大的扎巴提尼,而是小莫舍·戈尔登希尔施。

“我没有家庭,”他说,“没有任何人。”

他不想哭,因此转过了头,让目光在厨房里游走。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一束阳光洒在厨房地板上,他能看到尘埃在光束里飞舞。

“如果我死了,”他喃喃地说,“没有人会为我念卡迪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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