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儿童杀手——所谓的“汉诺威禽兽”的工作终于结束了，但是结局和莫舍设想的并不一样。某一天，经过一下午特别令人精疲力竭的审讯和胡言乱语之后，他终于在傍晚时分回到了魔术马戏团，准备穿上小丑服参加演出。这时艺术家霍斯特站在帐篷前面等他，天已经黑了，大家都在为演出热身，第一批观众们已经陆续进场了。

“男爵想见你。”霍斯特说。

“为什么？”

莫舍没有得到答案。霍斯特沉默地领着他穿过演员通道，直达帐篷后面的更衣室门口。“请。”他简短地说，接着微微点了点头，偷偷溜走了。

莫舍很紧张，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当他踏入更衣室，他发现半月先生正坐在化妆镜前。

他没有戴面具。

他的脸看上去很正常，一点异样都没有，连个最小的疤痕都没有。只有健康完好的皮肤。

“怎么？”半月先生问道。他很清楚，莫舍正瞪着他。

“您的脸……”莫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我的脸有什么不对劲吗？”

莫舍觉得自己很傻，他转而瞪着地板，“我以为您受伤了，在战争中。”

“我说过这种话吗？”半月先生问。

莫舍想了想，摇了摇头。

半月先生又看回镜中，继续化妆，“最好的谎言，”他说，“是真相。”

莫舍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半月先生粗声粗气地说，“我想就某些问题，我们必须谈谈。”

他站了起来，转向莫舍，身体轻微地晃动着，莫舍感觉他又喝醉了。不戴面具的半月先生，给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什么问题？”莫舍畏惧地问，不过他可以猜想到答案。男爵大约是听到了什么传言。

冯·克勒格尔冷不丁地用藏着剑的手杖给了他一下，直中面部。莫舍感觉到一阵尖锐激烈的疼痛。他跪了下来，眼中盈满泪珠。

“你这头猪！”半月先生叫道，“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举起手杖，准备再给他一下。

“男爵阁下。”一个声音叫道。

莫舍和他的虐待者双双转过身。

霍斯特站在门口。“男爵阁下，”他说，“表演……”

半月先生喘着粗气，接着他放下手臂，控制住了自己。霍斯特帮摇摇晃晃的男爵穿上斗篷，冯·克勒格尔戴上面具，最后戴上了大礼帽。

“我们待会儿再谈。”他对莫舍下令，一边走了出去。

莫舍现在一个人待在更衣室里。他恍惚地揉着疼痛的脸，听着半月先生说着那些惯常的致辞，观众们鼓起掌来。

过了好一会儿，莫舍才重新站了起来，花了更长的时间，才下定决心套上小丑的服装。现在已经到第四个节目了，是洛维奇和狮子路德维希在表演。莫舍正要离开更衣室，忽然看到一把带剑手杖——就是男爵在旅行箱节目时会用到的那个——斜靠在化妆桌上。他惊异地把它拿起来，抽出了里面的剑。莫舍用手心碰了碰刀刃，这是那把假剑。这就意味着，半月先生没有在演出前把它藏到它惯常该待的地方。他现在在场上只带着真剑。莫舍一阵心悸，当他表演箱子戏法的时候，他会不小心伤到尤利娅的。

莫舍走向幕布，透过缝隙向外张望。半月先生和波斯的阿里亚娜公主的节目正在进行，一切都和平时一样。

终于到了那一幕。尤利娅优雅地鞠了一躬，踏进了旅行箱。观众们都期待地伸长了脖子。当莫舍看到男爵的手那么坚定地放在真剑杖的把手上时，他忽然明白了。男爵想要把真剑刺入箱子。

男爵锁上箱子，乐队开始吹奏起响亮的音乐。他拔出剑，人们屏住了呼吸。

正在此时，莫舍推开幕布，小丑扎巴提尼发出一声笨拙的呐喊，蹒跚着冲上了舞台。观众们骚乱起来。半月先生转过头，手上的剑在聚光灯底下闪闪发亮。

“这是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

莫舍不回答，而是凭着一股罕见的勇气飞身向男爵扑去——虽然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冯·克勒格尔惊讶地尖叫起来，两个男人一起掉进了锯末之中。

观众们不知所措。有些人鼓起了掌，还有些人觉得小丑和魔术师的打斗很幽默，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这条蛀虫！”半月先生嚷着，“我杀了你！”

果然，他很快就占了上风。男爵摆脱了莫舍，一把抓住剑柄，挥向莫舍的方向。莫舍手忙脚乱地爬开了。半月先生蹒跚着跟在他后面，追得他在舞台上乱窜。最后莫舍终于站了起来，但是这两个男人都行动不便：男爵喝得醉醺醺的，莫舍则穿着不便走路的小丑鞋。当他从箱子边上跑过的时候，听到尤利娅在里面敲着箱壁。“发生了什么事？”她叫道。

男爵快要追上他了。莫舍跳到一根隔离桩上，顺着桩子往上爬。观众们哈哈大笑，一个小丑为了逃离一个带剑男人的追赶，不得不费力地爬上一根粗木桩，这情景委实太好笑了。半月先生开始像个伐木工一样用剑砍起了木桩，一不小心，他把绳子砍断了。

“见鬼！”他低声咒骂着。这时候，马戏团帐篷的大部分地方都开始慢慢坍塌。直到这时候，那些比较聪明的观众才反应过来，这不可能是演出的一部分。有些观众已经被篷布压住动不了了，他们开始大声抱怨起来，笑声消失了。

一片混乱之中，莫舍看到一盏用来照明的油灯被踢翻了。燃烧的灯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燃了锯末，很快火势就变得不可控制！到处都是焦黑的浓烟，人们开始喊叫起来。座椅被推倒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惊慌失措的喊叫声越来越响，那声嘶力竭的声音，好像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足球比赛。火苗开始舔舐最前方的隔离桩，不久，帐篷壁也燃烧起来。

莫舍松开手，掉下来摔到了锯末里，他重重地摔在地上，打了个滚。火苗在他四周吐着火舌，然而他暂时还毫发未伤。暂时。

他站了起来，环视着四周。

“灭火，你这个白痴！”半月先生喊着，一边去拉烧着了的幕布。沉重的幕布被拽到地上，半月先生试着用脚踏灭火苗，但效果不佳。莫舍冲向旅行箱，迅疾即开了锁。尤利娅汗流浃背地蹲在里面，喘着粗气，眼睛因为害怕张得特别大。

“我们得赶紧出去！”莫舍喊道，“快，快呀！”

他指了指上面，尤利娅看到火，吓得尖叫起来。烟雾越来越浓，帐篷里什么都看不清了。灼热的空气让他们呼吸困难，莫舍不停地流眼泪。观众们朝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出口仓皇逃窜，他们横冲直撞，互相踩踏。莫舍听到孩子的哭声，他们那刺耳的声音尤其让人心慌。妇女们尖叫着，男人们在大喊，帐篷外笼子里的动物们嘶吼着。西吉和洛维奇提着水桶跑了过来。

“我们必须帮忙。”尤利娅说。

莫舍惊愕地看着她。帮忙？他只想赶紧出去。但他还是勉强点了点头。他知道她说得对。就算现在他丝毫也不想承认这一点。他环顾四周，半月先生已不知去向，只有他的剑还扔在地上。莫舍拾起剑，迅速地跑到帐篷壁前。

“动手！”他对着尤利娅喊道。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两个人合力把剑刺入厚厚的亚麻布，在帐篷上切开了一道缝。一些观众看到了机会，好几十双手拽住切开的地方，猛烈撕拉着。开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涌来，有些人摔倒在地上，其他人直接从他们身上踩了过去，很多人都逃了出来。

其中包括莫舍和尤利娅。

帐篷里传出被灼烧的人的喊叫声。

*

他们整晚都在拼命干活。一条人链从水井旁一直通到着火的帐篷边。莫舍不停地递着水桶，把水浇在火苗上，可是火势似乎一直没有变小。霍斯特设法转移了动物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消防队终于来了，天快亮的时候火终于扑灭了。

魔术马戏团没剩下什么东西。

马戏团帐篷彻底烧没了，观众们的座椅和支撑帐篷的木桩都烧成了木炭。全体动物和大部分的演员保住了性命，只有酒鬼希尔德遭遇了不测。也许她当时喝得太醉了，实在找不到出来的路。九位观众死于非命，他们烧焦的遗骨直到下午才被发现，胳膊还保持着自救的姿势。其中有两位是孩子。

半月先生像被地缝吞噬了一样，凭空消失了。

晨光中，莫舍和尤利娅把俩人的家当扔进两个箱子，迅速离开了那里。地上还残留着火焰的温度，到处都能看见烟柱冉冉升起。他们手拉着手跑进森林。他们被负罪感和羞耻心驱动着，一个劲儿往前奔，根本不回头看一眼，带着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欣慰感，因为他们躲过了死神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