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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享誉柏林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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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漫长的旅途之后,莫舍和尤利娅到达了柏林。对于莫舍来说,坐火车是一种全新的经历,他入迷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从眼前飞速掠过。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把汉诺威、半月先生和魔术马戏团烧焦后的残余统统抛在了身后。莫舍想到停尸房里那些永无止境的夜晚,现在他再也不必看到儿童的遗体了。他的钱是辛辛苦苦挣来的,现在他和尤利娅要用它开始一段新生活。火车慢慢驶进了柏林站,莫舍像个孩子一样,把鼻子贴到车窗上。车轮滚进站台上的停止器,随着一阵抖动,火车停了下来。一团烟雾遮住了莫舍看向月台的视线。旅客们纷纷站了起来,开始拖着各自的箱子和大包向车门走去。莫舍紧紧地攥着尤利娅的手。他感觉自己获得了新生。 俩人下了车,四下里寻找出口的位置。他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了一个书报亭。莫舍一眼就注意到《先锋报》的头版。 “等一下!”他对尤利娅说。 头条文章的标题是《禽兽已被抓获!》他一把抓过报纸,急忙打开浏览起来。第二版上刊登着一张莱特纳警长和下萨克森州纳粹党首握手的照片。两个男人站着的姿势都有些不自然,一边对着镜头做出露齿而笑的表情。莫舍给了书报亭里的女人几枚硬币。 “怎么了?”尤利娅的声音里隐藏着一丝不耐烦。 “看这儿。”莫舍喃喃说道,把报纸递给了她。文章里面写着,这个被称为“禽兽”的男人原来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废品经销商,名叫克劳斯·K.,根据《先锋报》的说法,他可能是个共产党,同时还应该是个犹太人。还写了些什么?莫舍和尤利娅继续读下去,克劳斯·K.很快就承认了犯下的罪行,很显然这要部分归功于警察在他牢房墙上的架子上摆满了受害者的头骨,头骨里面还装上了红色灯泡,就好像受害者一直在注视着他。当然在审讯的时候人们也没有忘记用皮带抽打他裸露的生殖器。总之,他的定罪和不久之后即将执行的死刑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莫舍把报纸折了起来,放进大衣口袋。他又握住了尤利娅的手。 他们坐着有轨电车去往但泽街,尤利娅的朋友贝亚特住在那里。柏林彻底地征服了莫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座如此巨大的城市。它比他的家乡布拉格还要大,并且现代化得多。这儿到处是人流和汽车,街灯都是电灯,霓虹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闪耀,色彩亮丽的广告牌随处可见。双层巴士里面挤满了人,沿着两边栽满了绿树的林荫大道隆隆地开着。莫舍被一首城市交响乐包围了,到处都是汽车喇叭声、人们的呼喊声和咒骂声。 他们到了但泽街,走进一座绿房子,沿着楼梯往上走。到了五楼,尤利娅按响门铃。门开了,一个留着黑色短卷发、身材结实的年轻姑娘出现在他们面前。 “天哪,我真不敢相信!”姑娘用方言叫道。 两个女孩子拥抱在一起,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但对于莫舍,贝亚特却明显有些怀疑。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当然了,她说,尤利娅和她的同伴可以暂时先住在她家阁楼上。当她这么说的时候,表现得并不是很乐意。虽然她和父母住在一起,但他们应该不会反对。“不过只能住几天!”她严厉地强调。 莫舍和尤利娅的新住所是一个狭小、满是灰尘的阁楼,里面只有一张床垫,窗外只能看到邻居家的屋顶,然而莫舍却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他们用他在汉诺威挣的钱添置了衣物、餐具和一个小煤气炉,他们用它来烧咖啡。牛奶他们一般放在窗边,因为虽然整个房间里也不太暖和,但是靠窗的地方却是冰冷的。 莫舍每天都会去街角的书报亭买一份日报,他追踪着克劳斯·K.的案件。法庭没有犹豫太久,在一段相对较短的审判程序之后,克劳斯·K.被判刑,随之被砍了脑袋。整个下萨克森的父母又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罪犯的头颅送给了哥廷根大学,以供求知若渴的大学生研究这个罪犯发生了退化性病变的大脑结构。对于党而言,这是个巨大的宣传方面的胜利。《先锋报》写道:“这,先生们、女士们,体现了我们新德国的公正。罪犯们,犹太人,共产党,你们最好要小心了!” 莫舍无法确定,头脑并不特别灵光的莱特纳是否抓到了真正的罪犯。但无论如何,德意志民族松了一口气,当地也没有再出现更多的尸体。莫舍在一篇文章中读到了一段引用的莱特纳的话: “我想,如果没有扎巴提尼,一位来自波斯的著名灵媒的帮助,我们不会这么快就抓到狡猾的罪犯——那只禽兽。广大的公众会惊异于这种破案的方式,甚至对此嗤之以鼻,但对于国家机关来说,重要的是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哪怕它看上去多么不可信。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扎巴提尼为我们提供了极其准确的信息,并帮助我们最终抓到了罪犯。他一直在提醒我们一股黑暗力量的存在,并一再强调,罪犯离我们比想象的更近。鉴于罪犯曾多次为警察提供线索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扎巴提尼的预言简直准确得可怕。” 准确得可怕,莫舍回味着。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最后把报纸推到了一边。他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广大的公众。 回想起来,他和尤利娅在柏林度过的日子可能是他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光。刚开始的几天他们一直在散步,通过步行来认识这个城市,或者他们就窝在家里,整天腻在一起。晚上他们去街角的小酒馆,喝上一杯啤酒,吃点东西。一开始说定的在阁楼住几天慢慢拖延成了三个礼拜,贝亚特开始不停地说闲话。他们必须去找别的地方住了,但是首先他们得有一份工作。 一天下午,尤利娅带着莫舍来到弗里德里希大街上的温德嘉登。 “我就是在这儿认识鲁迪的。”她说。自从半月先生从他们的生命中消失之后,尤利娅再也没有用各种各样的艺名称呼他。现在他只是“鲁迪”。 在温德嘉登,一位名叫科瓦尔奇克的胖男人接待了他们,他正在用夹心巧克力喂一只小狗。当尤利娅和莫舍踏入舞台后面胖男人狭窄的办公室时,小狗疯狂地吠叫起来。 “好了小淘气!”科瓦尔奇克用一种软弱的、娘娘腔的声音说道。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困难地从吱嘎作响的椅子里抬起身来,拥抱了尤利娅。时间有点太长了,莫舍情不自禁地想。接着,他向莫舍伸出了疲软的手,却没有看向他的眼睛。 尤利娅解释说,她身边的这位年轻人,扎巴提尼,是个杰出的读心师,而她是他的助手。他们正在寻找工作岗位。科瓦尔奇克请求扎巴提尼露一手。莫舍早有准备,他表演了几个纸牌小魔术,又展示了一下读心术,让科瓦尔奇克连连点头。 为了证明自己的超能力,莫舍还带上了《先锋报》的报道。汉诺威刑事调查局对于他能力的肯定给科瓦尔奇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扎巴提尼和他的女助手获得了这份工作,当然先要有一个试用期。告别的时候,科瓦尔奇克轻抚着尤利娅的背部——他的手放得太靠下了,莫舍想。可是他不得不再次握住他疲软的手,来敲定这件事。 * 在温德嘉登的第一次演出前,莫舍非常紧张,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事实上,他和尤利娅共同制定的节目内容非常丰富。跟着半月先生学徒的艰苦日子,套着哐啷哐啷的小丑服、上蹿下跳不断接受欺侮和凌辱的年月,现在终于体现出了它的价值。莫舍一直很用心,他学得认真,练得勤快,不怕吃苦,不怕流汗。现在,对于观众喜欢什么、会对什么喝倒彩,他都有了非常清醒的认识。自从上次和那支喝醉的粗野冲锋队短兵相接之后,莫舍已经厘清了思路,在所有的魔术当中,他会优先考虑读心术。鲁迪教他的很多东西,包括那些愚蠢的纸牌魔术啦,或是幼稚的道具啦,现在看来都太过原始了。因此他和尤利娅已经商量好,他要以读心术大师的名头上场。莫舍给自己搞到了一块缠头巾,从此开始冒充一位被驱逐的波斯王子。 原理上来说,他们的新演出其实简单得出奇。莫舍牢记着半月先生的警告:有些魔术师为了消除自己的紧张,会开口说很多很多话。因此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他蒙着眼睛,沉默着坐在特意调暗了灯光的舞台上,尤利娅则穿梭于观众之中,请求他们给她一些私人物品。她也同样一言不发,尽管如此,莫舍每次都能猜中物品是什么。 他们的演出引起了轰动。“伟大的扎巴提尼”——他现在这样称呼自己——如一颗新星冉冉升起。无论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莫舍和尤利娅都配合默契,合作无间。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每一次演出都完美演绎。 或者说几乎每一场。一天晚上演出之前,尤利娅和莫舍吵了起来。在更衣室里,莫舍发现排在他们后面出场的节目主持人,一个满头金发向后倒梳、好看得令人发指的年轻男子正在向尤利娅献殷勤。而她也对着那家伙娇媚地甜笑。莫舍要她解释清楚,而她则指责他自负而善妒。 “我总有对着别人微笑的权利吧?还是说现在连这个也不允许了?”她操着柏林方言问道。 不是不许。只是,莫舍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有时候,当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会想象尤利娅离开了他。他会活不下去的!莫舍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不确定尤利娅是否像他爱她那样爱着他。他很快就学到了,有些人是爱人者,有些人是被爱者。尤利娅是个被爱者。这份认知撕咬着他,尤其是,她了解他的秘密。只有她知道他是个犹太人,虽然她从来没有——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泄露过他的秘密,但他的命运仍然被交付到了她的手上。他的心,以及他的性命。 这天晚上,他为他的嫉妒受到了惩罚。当她从一个胖乎乎的、西装明显太过紧身的观众手里接过一个皮夹后,故意对他说出了错误的暗号。莫舍蒙着眼睛站在舞台上,非常自信地宣布那是块手帕,观众们顿时变得不安起来。 “不对,”胖子用柏林方言说道,“不是手帕。” 先是有人窃笑,接着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莫舍感觉受到了侮辱。 演出结束之后,他在更衣室里愤怒地指责了尤利娅。而她只是坐在他对面的化妆桌上,放荡地抽着一根细细的香烟。她那灰绿色的眼睛冷冰冰地注视着他。接着她熄灭了香烟,简短地说了一句:“有因必有果。” 不过当天晚上他们就把这次吵架抛诸脑后。看到莫舍吃醋,尤利娅心中其实也颇为得意,而且她很享受莫舍在舞台上吃瘪的样子。莫舍则从这场小事故中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启发。他有了一个主意——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人们,不仅仅是他自己,有多么依赖爱情。我们需要爱情,莫舍想,就像呼吸需要空气。在回家的路上他陷入了沉思,增加一个爱情魔咒怎么样?这将使他的演出彻底变得独一无二。 回到贝亚特的小阁楼之后,他们激烈地做爱,带着激情、愤怒和害怕。害怕是他俩共有的感觉,整个国家已经越来越陷入疯狂之中,形势一触即发。 事后,他们满身大汗、精疲力竭地躺在月光下,轮流吸着一根烟。尤利娅把她的“小犹太”搂在怀里,宣告说,他们明天要去一趟施潘道,那是她成长的地方。 “我们去那儿干什么?”莫舍问。 “你去了就会知道的。” 莫舍很好奇。可是很快,他的思绪就飘远了,远远地离开了尤利娅,就好像他还是个孩子时那样。他只能微弱地感觉到她放在他胸脯上的手。当她对着他的耳畔轻语,告诉他她爱他时,他几乎没有听到。 他在想着他的爱情咒语。 * 在施潘道,尤利娅领着莫舍穿过一条条窄巷,越过一座座后院,最后来到一个小印刷作坊。她敲了敲门。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这个人了。”尤利娅说。 门开了,他们面前站着一个胡子很长、头发乱七八糟的瘦弱男子。他的双唇间叼着一根自制卷烟,身上一股汗臭味。尤利娅介绍说他是“弗里德黑尔姆”,把莫舍称为“一个朋友”。 她向男人委婉地解释说,她的“朋友”需要证件。这俩人兜了半天圈子,可是莫舍很快就明白了,弗里德黑尔姆是个做假证件的。后来尤利娅告诉他,弗里德黑尔姆是个共产党,很久以来一直从事地下活动,伪造了很多文件。 “我的朋友需要一份雅利安人证明和一本护照。”终于她直接说道。 弗里德黑尔姆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很不安,总是快速地看向窗口。他的手指长而纤细,正是莫舍一贯以来想象中的伪造者应该有的手指。很快大家就谈拢了价格,真不便宜,可是他们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吗? 几天之后,尤利娅拿到了莫舍的新证件。莫舍深受感动,他冲上去拥抱了她。可在他尚未说出一个字之前,尤利娅已经回答说:“不用谢。” 凭着新证件上扎巴提尼的名字,他终于可以租房子了。护照上写着他直到最近一直住在德黑兰,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此前没有在柏林进行登记。很快,他和尤利娅就迁出了小阁楼。贝亚特大大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不知道莫舍是犹太人,但是已经预感到这个小伙子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住在阁楼的最后几天里,气氛变得非常压抑。贝亚特担心邻居们会因为她家奇怪的客人而去告密,每一次门铃响起,她都害怕是警察上门突击。莫舍很开心,他和尤利娅终于可以住进自己的房子了。他们搬到了城西的法萨嫩街,靠近库当大街那块,房子并不大,但很时髦。当他们签好合同,莫舍一把拥住尤利娅,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转起圈来,又抱着她倒在地板上亲热了一番。尤利娅微笑着,听任他摆布。 短短几个月里,伟大的扎巴提尼成了柏林城里举世闻名的魔术师,整个城市都在谈论他。他每天在温德嘉登演出两场,场场爆满,连最后一排座位都被订光。莫舍非常小心地经营着自己波斯王子的新身份。他的语言染上了一种无法定义的口音,他的目光增添了“熊熊大火般的东方情调”,这得益于他每天站在镜前的刻苦训练。凭借一本他在萨维尼广场附近的书店买到的词典,莫舍还强记住了几句波斯语。每一次演出的开场和结束时,他都会用上多年前在老新犹太会堂的阁楼上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手势,那个幅度很大的伸展手势。而在演出的最后,他会深深鞠躬,致谢说:“伊斯特嘉禾,嘉塔,寇雅斯特!”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波斯语,他喜欢这些词语的抑扬顿挫,它们听上去如此神秘。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尤利娅,这些词语真正的含义。 在几百场成功的演出之后,伟大的扎巴提尼开办了自己的沙龙,地址在乌兰德街,和法萨嫩街只相隔几分钟的路程。沙龙位于一栋建筑的五楼,在这栋楼里办公的除了他,都是些律师和法律顾问。莫舍用波斯地毯和印度家具装饰他的办公室,他甚至还弄来了一只来自遥远西藏的磬——实际上那只是一个画上了华丽花纹、另作他用了的尿壶。办公时间用一块黄铜标牌标在了大门上。晚上扎巴提尼依然在温德嘉登演出。莫舍没有等待太久,就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客户。大约一周之后,一位女士来到门口。莫舍简直是把她拽进了门,女士还在挣扎着,仿佛鱼钩上的一尾鱼。这是一位来自施米克维茨的家庭妇女,一位紧张而瘦弱的女士,她穿着围裙,似乎总感觉有必要为自己的存在而不停道歉。她来的原因是她的公猫阿道夫走丢了。扎巴提尼听到这个名字时感到非常惊讶,难道现在连动物世界都开始政治化了吗?不久他得知,这位女士住在顶楼,那么阿道夫现在很可能正在施米克维茨的屋顶上闲逛呢。扎巴提尼闭上眼睛,做出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接着用颤抖的声音宣布,他感觉到,阿道夫很快就会回到它的领土。这并不是一个过于冒险的预言,因为,扎巴提尼虽然并不特别了解猫,但很了解饥饿。阿道夫很快就会饥肠辘辘,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因此他明白,这小小的、毛茸茸的可爱元首,一定无法抵抗一盘特意为它准备的鱼骨头。几天之后,施米克维茨的女士再次按响了扎巴提尼的门铃,热情洋溢地向他道谢,并留下了一笔丰厚的小费。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带着他们的问题来拜访他:不忠的妻子、赌博成瘾的银行职员、身体健康却总是怀疑自己有病的疑心病患者……所有人都来请求扎巴提尼的帮助。扎巴提尼如技艺精湛的演奏家,熟练地拨动着他们精神的琴弦。很多人成了固定客户,不久之后,第一批党员出现了。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纳粹党的正式名称。]是蠢货的蓄水池,因此有几个他最忠实、最轻信的顾客出于此列,也就不足为奇了。毕竟神秘主义和玄妙主义正是该运动的组成部分,而他们的领袖如此精通于造势和操纵,其才干远超伟大的扎巴提尼本人。 波斯预言家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即使偶尔有人带着怀疑前来,打算揭穿他江湖骗子的真面目,扎巴提尼却总能一眼就辨认出他们——一定程度的预感他还是有的,并以“散发着消极的能量波”为理由禁止这些人入内。寻求扎巴提尼帮助的党员的官衔越来越高,甚至连身穿棕色军装、威风凛凛的冲锋队队长都会在他面前失声痛哭。不久之后,整个柏林上层社会的头面人物开始络绎不绝地出现在他的沙龙里,每个人都想听到伟大的扎巴提尼预言他的未来。而莫舍确实具有一种非凡的天赋,能够告诉所有人他们想听的话,并指出他们最害怕的事情。 对于扎巴提尼来说,柏林就是童话中的极乐世界。周围的一切显示,在一波理性和科技进步的浪潮之后,非理性又重新占据了上风。这座首都之城是神秘主义的圣地,是占卜师、占星学家、催眠师和预言家的会堂,人们喜欢他们的预言,不论他们是从水晶球,还是从塔罗牌里读出真相。现在莫舍非常感谢他的父亲反复向他灌输《塔纳赫》和《塔木德》,他对于希伯来语的了解,对于命理学和神秘教义的认识,都有助于他的职业。他能把那些古老文章的中心义理转化成轻松易懂的空洞废话。他为那些轻信的人创造了一个感觉良好的世界——充斥着异域情调的空话和废话,满坑满谷的骗术和戏法。而他,顶着装饰精美的缠头巾,身着飘荡的长袍。在全世界的眼里,他是一个波斯贵族,一个《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一个雅利安人的后代。没有人意识到,他事实上是一个拉比的儿子。关于自己的身份,他精心编织了无数谎言,在这张网的保护下,他虽然能感知到对犹太人日益严酷的镇压,但自己安然无恙。 在柏林,在“第三帝国”的中心,莫舍·戈尔登希尔施混得风生水起。对于最上层的一万人来说,钱似乎根本不是问题。莫舍开始坐地起价,因为他很快就意识到:要价越高,人们掏钱越是心甘情愿。柏林的钱好像铺在街上,他和尤利娅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弯下腰把钱捡起来。于是他们就弯下了腰,能弯多深就弯多深。他们在最豪华的餐厅用餐,跟最考究的人来往,受邀参加最受追捧的派对。不久之后,莫舍发掘了人妖表演和歌舞剧的隐藏魅力和可卡因带来的欢愉。他的秘密实在太沉重了,他的内心总是隐隐担忧这一切会曝光。莫舍预料到,尽管他的沙龙是个绝妙的魔术点子,但是他本人绝不是行业中最有创意,或是最有天赋的魔术师。当然现在这两者的区别并不重要。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平庸的魔术师,尽管能够中规中矩地完成整场表演,但他并不愿意琢磨怎样攻克最后一道难关,不愿意提升他的艺术,不愿意挖掘新念头,开拓新领域。他来来回回就那几招。为什么不呢?这些都挺管用的不是吗?他用一只手数得过来的扎实招数打拼到今天,获得的财富和荣耀已经令人难以置信,为什么还要继续努力呢?观众们都跪在他的脚边,对于他的追随者来说,唯一的追求就是被他的迷魂汤灌倒。 * 距离莫舍和尤利娅在法萨嫩大街上的房子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座犹太教堂,这座教堂和其他许多的犹太教堂一样,在“帝国水晶之夜”被大火毁于一旦。莫舍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11月的傍晚。他和尤利娅结束了在温德嘉登的演出,正乘着出租车回家,这时他们看到了那场大火。莫舍的心脏缩成一团,他不由得想到了魔术马戏团在火中燃烧的那个夜晚。 教堂面前聚集了一大堆看好戏的人。很多人穿着棕色的军装,但也有不少平民。有些是举家出动,甚至一些老人也在场。女人们把孩子举起来,让他们看得更清楚。 “对犹太人说再见。”一个女人对她的小女儿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念着一首儿歌。 “再见,犹太人!”小姑娘乖巧地说,一边挥舞小手,一边天使一样笑着。 是的,再见。莫舍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他的犹太教堂,自己大部分的孩提时光是在那里面度过的。不管怎样,莱布尔在布拉格,他不用担心纳粹的迫害。尤利娅搂了搂脸色突然苍白的莫舍:“家里还有洗发水的吧?”她用一种故作轻快的声音问道,莫舍点了点头,他的喉头变得很干。街上拥挤的人群迫使出租车只能以蜗牛般的速度往前爬,透过车窗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冲锋队员,他经常出现在他的沙龙里。 莫舍对着他露出了空泛的笑容,并朝他挥了挥手。男人走上前来,敲了敲玻璃,莫舍把车窗摇了下来。 “这个你没有预料到吧?”男人用方言问。 莫舍摇了摇头。“没有”他说,“完全没有。” 他们终于到了家门口。上楼,开香槟,做爱。柏林在燃烧,或者,至少柏林的一部分在燃烧。那天晚上,莫舍几乎无法入睡,他试图忽略大街上的吵闹和呼喊、玻璃的碎裂声以及幸灾乐祸的大叫,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有一种感觉,他属于那儿,属于外面,属于那些人,那些受苦受难的人,那些受迫害的人。第二天,当他在温德嘉登换衣服的时候,他依然非常紧张,无法集中注意力。我能怎么办?他问自己。我是伟大的扎巴提尼,我马上有一场演出,我要从那边上场。 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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