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小丑屋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伟大的扎巴提尼穿着短裤和他标志性的夏威夷衬衫,为了预防下雨,还披了一件风雨衣。在这儿,在加利福尼亚南部,这种事儿发生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没人能打包票。扎巴提尼额头上有个青紫色的肿块,这是被德博拉·科恩用平底锅敲的。他现在正坐在“珍宝小丑屋”的吧台边,死死盯着台上笨手笨脚跳脱衣舞的年轻黑人女子。点唱机里播放着埃迪特·比阿夫[Édith Piaf(1915—1963),法国著名女歌手。]的歌,脱衣舞女郎显得心不在焉,跳得漫不经心。不过扎巴提尼不在乎。一个一丝不挂的女性裸体在任何情况下对他来说都是一场盛宴。他喝着一瓶喜力,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零钱来点更带劲的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无处可去,而且已经破产。不过当下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已经开始醉了,越来越有信心可以勾搭上台上那个小妞。说几句好话,露两手小魔术……自信心爆棚是男人的一种通病,他们总是以为自己会有机会。但是和大多数男人一样,他羞于开口,因为很少有什么比被拒绝更伤人的了,好吧,被平底锅狠狠地砸一下可以算一个。

脱衣舞俱乐部的门被推开了,一道耀眼的阳光洒了进来,真是太可怕了。为数不多的客人们——统统都是酒鬼,你能轻易地看出这点——全都缩成一团,就像恐怖片里的吸血鬼一样。

马克斯·科恩踏入了脱衣舞俱乐部。

柜台后面的女人,一个大胸脯、身上像水手一样布满了文身、上了年纪的金发女郎,放下正拿在手上抛光的烧酒杯子。她对着男孩大声呵斥道:“走开,小东西。只有大人才能进来。”

马克斯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她——他把这一招叫作“饥饿的小狗宝宝”,“我是来找我爷爷的。”他说。

扎巴提尼“咣”的一声把啤酒瓶拍到桌子上,愤怒地大口呼吸着。他转向马克斯,“你听到这位女士的话了,滚出去!”

“你给我闭嘴。”女酒保对他说道。

“爷爷!”马克斯喊着。

女酒保责备地看着扎巴提尼。

“这不是我孙子。”他辩解道,“我不认识他。”

金发女郎把擦碗巾放在柜台上,走向马克斯。“你父母在哪儿?”她问。

“他们吵架了。”马克斯回答。

“为什么呀?”

“为了我。他们要离婚了,然后现在找来一个心理学家,说想让我觉得好过一点。所以我就跑出来了,来找我爷爷!”

女水手的心都要化了。这时候,脱衣舞女已经结束了表演,正一路小跑着下台。她穿着松糕底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很困难。但是男人们喜欢这种鞋子,就像他们喜欢其他让人不舒适的东西一样。

扎巴提尼大声地鼓着掌。“太棒了!”他喊道,“棒极了!”

他是唯一鼓掌的人。

点唱机里响起了下一首歌的开头,是加里·赖特的《织梦者》。舞娘披上了一件浴袍,向着马克斯和女酒保走去。

“嘿,甜心,”她专业地说道,“你来做什么呀?”

“他来找他爷爷。”女酒保用拇指指了指柜台尽头,“那边那个老家伙。”

“我马上把他叫来。”脱衣舞女说道。

扎巴提尼看到她朝着自己走来,立刻掏出一张一美元的纸币,想要塞进她的丁字裤里。

“可以吗?”他充满希望地问道。

“现在你给我闭嘴。”舞娘用齿缝里迸出的声气回答,“你孙子在这儿呢。”

“他不是我孙子。”扎巴提尼抗议地说。

酒吧女招待投来一记可以杀人的眼光。“你!”她对他呵斥道,“你和你孙子赶紧从这里出去。我不想惹上麻烦。”

“我是个规规矩矩付钱的顾客。”扎巴提尼有些无助地解释道。

“现在不是了。给我出去!”

一到门口,扎巴提尼就对着马克斯吼了起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本来我简直在天堂,现在她们把我赶出来了!”他拖着脚重重地走开了,“让我静静吧,别再来烦我了!”

马克斯先是害怕地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他追了上去,终于在日落大道赶上了老头。“扎巴提尼!”他喊道。

魔术师转过身子,想把他推开。

马克斯踉跄了一下,摔倒在人行道上。“嘿!”他叫道。

他跳了起来,冲向扎巴提尼。一场混战爆发在老头子和小男孩之间。这并不是一场优雅的格斗,更多地会让人想到哥斯拉和虫形怪兽摩斯拉的最后一战。不一会儿之后,扎巴提尼或多或少掌控了局势,开始打起马克斯的屁股来。

“你这个没有教养的淘气鬼!”他数落道。

“您抛弃了我!”马克斯叫道,“就跟他们一样!”

“做得好!”扎巴提尼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小坏蛋!”

“臭屁脸!”

马克斯踢了老头的小腿一脚,扎巴提尼呻吟着,提着一条腿不停地蹦跳。当疼痛过去之后,他开始用残废了的那只手臂去打马克斯。马克斯机灵地躲开了,却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垃圾桶。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垃圾桶翻倒在地,薯片袋子、空可乐罐子、用过的避孕套、吃了一半的比萨在人行道上撒了一地。扎巴提尼被一个比萨盒子绊了一下,倒了下去。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为下一轮攻击做准备,因为马克斯已经再次向他冲来。

这时候,五个戴着大金链子、大腹便便、身穿阿迪达斯运动套装的亚美尼亚人介入了。他们原本正聚在“赞口鸡”门口抽着烟,现在以一种和他们的大肚子完全不相称的敏捷,迅速分开了斗志昂扬的一老一小。这些亚美尼亚人是某个久经沙场的部族最后的传人,不论是在古亚美尼亚帝国时期遥远的底格里斯河或是幼发拉底河河畔,还是在今时今日的“小亚美尼亚”,跟他们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哎,王八蛋,把你的手从小孩身上拿开!”他们中的一个叫道。

第二个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一下用肘窝夹住了愤怒的老魔术师的脑袋。第三个人钳制住了男孩的手臂。

“这他妈的都是怎么回事?”马克斯愤怒地喊叫着。

扎巴提尼和马克斯都拼命挣扎着,一边继续对骂,一边徒劳地想要摆脱钳制。突然,所有亚美尼亚人都转过了头,“赞口鸡”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结实、留着三天没刮的胡子、身上长满茸毛的小个子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条油迹斑斑的卡其色裤子,一件背心,头戴贝雷帽。男人点燃了一支烟。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五个男人用亚美尼亚语向他描述了先前的场景。马克斯和扎巴提尼都毫无概念,站在他们面前的究竟是谁:这可是黎巴嫩-亚美尼亚移民骄傲的儿子,瓦尔坦·伊斯坎德尔本人!他的祖先挺过了进军叙利亚的死亡之旅,而他本人是“赞口鸡”的老板,因此可以算是好莱坞东部地区所罗门律法的最高执行者。瓦尔坦·伊斯坎德尔听取了手下的情况报告,解释说,在美味的蒜香酱之乡——“赞口鸡”的神圣门槛前禁止一切暴力。扎巴提尼和马克斯似乎都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个小个子男人的权威,乖乖顺服了。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伊斯坎德尔开始宣布他的审判结果。

“你,”他对扎巴提尼说,“不许再打小孩子了,除非他们是混蛋……”

“他就是个……”扎巴提尼试图辩解,但是伊斯坎德尔把手一挥,成功地让他沉默下来。

“这男孩不是混蛋,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傻瓜,这不一样。”

扎巴提尼低下了头,男人说得对。

“而你,”伊斯坎德尔说着,转向马克斯,“不要去打扰老人家,要尊重!”

扎巴提尼赞同地点着头,马克斯只顾盯着自己的脚看。

“现在,拥抱一下!”伊斯坎德尔命令道。

扎巴提尼和马克斯嫌恶地看着对方。

“拥抱!要不然就没有鸡吃——永远。”

两个人不情愿地拥抱了一下。“赞口鸡”是洛杉矶的公共机构,他俩可都不想在余生再也吃不到著名的蒜香烤鸡。

“很好。”伊斯坎德尔说着,走进了店铺,去检查卷饼的情况。


*

几分钟之后,在日落大道和诺曼底大街的十字路口处,扎巴提尼和马克斯并肩坐到了某个公交站台的长椅上。

“对不起,”马克斯说,“我不该叫您‘臭屁脸’。”

“我也很抱歉,”扎巴提尼说,“但我当时真的有重要的事要谈。甚至我的啤酒都没能喝完。”

“您为什么不说一声就离开了?”马克斯问。

“你妈妈打了我,用一只平底锅,”扎巴提尼叹了口气,“因为我爱她。”

“我妈妈?”马克斯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可能会有人爱上他妈妈呢?当然他爸爸除外。

“啊!”扎巴提尼说,“爱情,什么玩意儿!只会让人疯狂。”

马克斯点了点头,他想到了米丽娅姆·刑。他觉得老头的话里包含着真理。

扎巴提尼向马克斯侧过身子,“你妈妈说,我对你有坏的影响。我会给你带来不幸。”过了一会儿他又添上一句,“我不想让你不幸福,所以我就离开了。”

“可是这根本不是真的,”马克斯说,“和您在一起我很幸福。”

这一刻,扎巴提尼感受到一种令他无所适从的、完全陌生的情绪:他很感动。这个几乎一辈子都站在舞台上的老魔术师很难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他们说出口的,就是他们真正的想法。

马克斯去拉扎巴提尼的手。扎巴提尼没有拒绝。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

这就是马克斯的父母找到他们时,这两个人的样子:手拉着手坐在长椅上。吉普车里的德博拉和哈里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我打赌,你很妒忌。”德博拉说,“妒忌你儿子。”

“我?”哈里问,“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妒忌?”

“因为这老头是为你儿子而来的,而你没法宣称自己有这份殊荣。”

“一派胡言。”哈里轻声说道,不再回应她的挑衅。

他们已经战斗了好几个月,一直在争吵,一直在互相责备。现在留存下来的唯一感受,是一种深深的倦怠感,一种真正的精疲力竭。在寻找儿子的过程中,他们不免又开始辩论起离婚的原因。对于德博拉来说,原因一目了然:就是那个瑜伽女教练。

而哈里第一百次地指责德博拉在性和感情上忽视了自己。“我会变得这么敏感,这么容易被勾引,是有原因的。”

“没错,”德博拉说,“因为你是头猪。”

德博拉和埃莉诺是点头之交。后者曾在甜蜜佳苑的布告栏上贴过纸条,为她的瑜伽课打广告。德博拉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会迷上这个骚货。事实上还是她自己建议哈里去练瑜伽的,为了健康着想。健康!妈的!好几个星期的时间里她对此都一无所知,直到一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她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陌生的甜香型的香水味道。他经不起她盘根究底的眼光和宗教裁判所一样的审讯,终于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德博拉感觉自己就好像被汽车撞飞了一样:先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碰撞,接着是一阵短暂的失重,最后狠狠地摔在柏油路上。

这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哈里和德博拉唯一的感觉是疲倦。虽然未分胜负,但他们已经结束了相互之间的战争,再说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德博拉在公交站台边停下了车。扎巴提尼像阳光下的爬行动物一样眨巴着眼睛。当他看到哈里的时候,他问马克斯:“这个笨蛋是谁?”

“你才是笨蛋。”哈里带着哭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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