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月，尤利娅和莫舍在康拉迪·霍斯特那里订购了一只新的魔术箱。他们在温德嘉登已经表演了这么久，是时候增添一些新内容了。关于爱情魔术，莫舍还缺个灵光一闪的好点子，因此他们达成一致，把“消失的公主”改编一下，搬上舞台。自从魔术马戏团那天晚上在汉诺威发生过那样的事件之后，要想说服尤利娅出演这个节目，莫舍颇是花费了一番口舌，可是出于对他的爱，她最后终于答应了。

康拉迪·霍斯特是莫舍最喜欢的商店，远超其他店铺。这是一家历史悠久、令人尊敬的商店，店里落满灰尘，摆满了带有皮封套的书和各类魔术器具。自称为“康拉迪·霍斯特”的老弗里德里希·威廉·康拉德·霍斯特是舞台魔术圈子里的大人物。他出身于普鲁士官员家庭，本人不仅是个德高望重的魔术师，而且发明了无数的魔术招数和魔术器具。他的飞黄腾达之路是从百货公司开始的。作为汉堡“博尔维希&霍斯特”公司的合伙人，他于19世纪末期开始把魔术配件纳入商品种类。但是不久汉堡发生了霍乱，霍斯特迁往柏林以逃避这场瘟疫，并在舍讷贝克开设了自己的商店，这也是欧洲大陆上第一家“魔术器具工厂”。后来，他把店面迁到了弗里德里希大街——正好在温德嘉登的边上，非常方便。对于行业里的人来说，他的名字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人们把他的店称为“魔术圣地”。

拿到专门为他们定制的大旅行箱的时候，扎巴提尼非常激动——大师亲自接待了他和尤利娅。下午懒懒的阳光透过商店黄色的玻璃窗照射进来。“进去试试。”他对尤利娅说。

尤利娅犹豫了一下，钻了进去。莫舍锁上箱子，再次打开的时候，尤利娅不见了。这个箱子没有用镜子做机关，因为莫舍已经学乖了，镜子有个致命的缺陷：人们可能会看到镜中的影像。现在尤利娅藏到了另一层间隙里面，而这层间隙通过各种光影的技巧被遮盖得天衣无缝。莫舍很满意。

“可以了吗？”尤利娅从里面问，“我受够了！”

“没问题。但前提是你要闭上嘴。要是你叨叨个不停，表演就完蛋了。”

抗议的抱怨声从箱子里面传了出来。

“此外，”莫舍说，“你可以从里面打开箱子。这是我特意为你订制的。手往上伸，上面某个地方应该有个按钮。”

几秒钟之后传来“嗒”的一声轻响，箱子打开了。尤利娅从箱子里爬了出来，莫舍抱住了她。

接着他转向康拉迪·霍斯特，“这个箱子我们要了。”他说。

老人只是点了点头，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

几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深夜，有人敲响了莫舍的家门。莫舍惊醒过来，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敲门声一直响个不停，规律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来人显然很坚持。莫舍咒骂着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他披上一件浴袍，趿拉上拖鞋，尤利娅还在梦中喃喃自语。莫舍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一边叫道：“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外头是谁？”

敲门声立刻停止了，一个声音用方言说道：“您应该知道的。”

“见鬼，我怎么知道？哪个蠢货会大半夜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一把拉开了门，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两个身材高大的党卫军站在漆黑的楼梯间里，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其中一个掀起帽子，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您是扎巴提尼吗？”他问。

莫舍点了点头，他的身体都僵住了。

第二个党卫军摆动着手指说道：“一个像您这样的预言家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在敲您的门，不是吗？”

“不，”莫舍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事情不是这样。”

“那该是哪样呢？”

莫舍先是跟两个党卫军简短地交谈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先生们，您二位大半夜的跑到我家门口，肯定不是为了和我探讨读心术的细节问题吧？”

“不，不是我们，”第一个男人说，“但是楼下有个人，非常想和您认识一下。”

莫舍走向过道里的五斗橱，从一个银色的小盒子里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两个男人。

“不用谢。”他说，“请转告您的朋友，他随时都可以在办公时间来拜访我。”

两个党卫军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见了鬼的！他们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莫舍问自己。眼见两个人一点要接名片的意思都没有，在尴尬地僵持了一会儿之后，莫舍清了清喉咙，垂下了手，同时垂下了眼光。他有一种感觉，过久地注视这种人的眼睛不是个聪明的做法，也许他们能从他脸上读出他的秘密。

“您必须跟我们走。”靠他更近的男人说道。

“立刻，马上。”另一个人补充。

扎巴提尼开始发起抖来，并不仅仅是因为寒冷。“我去加件衣服，很快就来。”他沙哑着嗓子说道。他听说过类似的流言，人们在半夜被抓走，最后消失在监狱里。

党卫军护送着莫舍下了楼梯，来到外面。街上刮着冷风，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是一辆奔驰，停在大门口。发动机没有熄火，正发出“突突突突”的声音，令人深感不安。一位陪同者打开车门，莫舍的心脏快要跳出了胸腔。他坚信，他们现在要带走他了，他会进监狱，然后……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请上车。”男人说。

莫舍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动弹，因为害怕，他的脚好像已经粘在了地上。

“不会有事的。”另一个男人说。

他温和而坚定地把莫舍往前推，莫舍颤抖的手指碰触到车门，不情愿地上了车。

车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莫舍坐下来。他用眼光四下里搜索着，可惜在昏暗中他几乎无法看清任何东西。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向前倾了倾身子，街灯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

第一眼的时候莫舍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不管怎么说，他是个专家。他把所有的不安都推到一边，要想活过今晚，他必须拿出全部的本事。

“晚上好。”莫舍友好地说。

“晚上好。”对面的人硬邦邦地回答。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您可以理解，我不能在您的办公时间来拜访您。”阿道夫·希特勒说，“作为德意志民族的总理和元首，我不能被人看见出现在这种地方。”

“为什么？”莫舍不假思索地问。下一秒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必须小心一点。说错一句话，他的脑袋就可能不保。然而他已经提出了这个问题，不可能再把它收回来，因此只能继续下去：“古代波斯的国王们也会去寻求智者和先知的忠告。”这听起来就好多了。他的脑子里各种想法在打架：这是个糟糕透顶的笑话吗？希特勒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德意志民族的总理和元首想从一个二流预言家这儿得到些什么？

“会出现谣言。”希特勒说，这事儿似乎让他很尴尬。

莫舍决定继续朝着先前的方向努力，“我的元首，”现在这些话好像在自动从他的嘴里吐出来，“如果一个人敢于敞开心胸接受世界上的神秘现象，那正是他伟大的明证。”

“您说得太对了！”希特勒振奋地说，接着他叹了口气，“可惜人民不这样想。”

莫舍点了点头。“我该如何为您服务呢？”他问。

“是这样，我有一个问题。”希特勒显得有些不安。

莫舍现在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他是一个智者，一个预言家。他无畏无惧，无所不知，他明识未来，俯瞰万物。从根本上来说，他对面这个可笑的人物，并不比其他来找他的蠢货更为聪明。至少他希望是这样。

“请讲。”莫舍说。

“据说您能看到未来，这是真的吗？”

莫舍开始从很远的地方讲了起来：“未来，”他说，“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概念。我们不能认为未来只有一个，它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形象，而是随着时间的发展，不断交缠变化的丝线。回到您的问题，确实，感谢命运的恩赐，我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让我们这么说吧，可以感知到一些命运的脉搏。”

“呃？”希特勒说。他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是的，我们虽然生活在世界上，但只能隐约触摸到世界的大致轮廓。”

“您认为，您能替我做出一个预言吗？”

莫舍装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威严的声音说道：“请提出您的问题。”

“国际上的犹太人准备对我们的民族宣战，”他解释道，“但是您肯定已经知道了。”

不，莫舍不知道。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有将要开战的谣言在流传，但莫舍并没有采信。他再次点了点头，故意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样子。

“双线作战可能会有些困难。”希特勒说。

“人类的历史，”莫舍回答，“是一部勇敢和高尚的历史。我们总是站在两条战线、两个决定之间。”

“我就知道！”希特勒点着头，“勇敢和高尚！双线作战！”

“扎巴提尼如是说。”莫舍自负地补充道。

“这个，我想知道的是，”希特勒结结巴巴地说，“您认为，犹太人能做到吗？”

莫舍被搞糊涂了，这人到底要问什么？“具体来说？”他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会逼迫我们参战吗？”

“啊，这个嘛……”

莫舍面无表情地瞪着元首。适时地沉默几秒永远不会错。莫舍伸手去握住希特勒的手。“冒昧了。”他喃喃地说道。

“您做什么？”希特勒愤怒地说，一边抽回了手。

“为了回答您的问题，”莫舍解释道，“我必须感受您，我的元首。”

这种策略被称为绥靖政策。至少在这一刻，希特勒平静了下来。

“您怎么不早说！”他伸出了手。

希特勒的手指松软、冰凉，但是手心在出汗。莫舍合上眼睛，他用颤抖的声音宣告：“您将会带来伟大的和平，这是一种这个世界从未见过的和平。我的元首，人们永远不会遗忘您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