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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最后一场演出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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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纷争结束之后,伟大的扎巴提尼重新住进了科恩家的客房。大家处于和平状态,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一种停战状态。他可以一直待在这儿,直到他找到一个长期的解决办法。虽然德博拉和哈里·科恩没能把他当作朋友,但他们毕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他的存在。只是德博拉依然对他持特别警惕的态度,谁能为此而责怪她呢?哈里给苏珊·安德森博士打了电话,先是非常真诚地对她提供的帮助表达了感谢,接着在一阵吞吞吐吐之后告诉她,他们不再需要她了。 安德森博士表现得很生气:“这无益于您的儿子。”她说,“他马上就要11岁了。大部分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早就不再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白日梦以及童话和神话了。” 可是马克斯就是不像其他孩子,他还神经质地牢牢抓着自己的梦想和心愿不肯松手。 “想继续相信那些美好的东西,真的有那么糟糕吗?”哈里问。 “是,也不是。”安德森博士回答,“您一定不愿意看到,您儿子的情感世界由迷信来掌控。总有一天马克斯会发现,魔术这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到那时候他会明白,您欺骗了他。” 哈里挂了电话,把安德森博士的话告诉了德博拉,她正不安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就像哈里一样,德博拉也不愿意剥夺儿子所剩无几的童年幻想时光,他们想保护他的孩子气和对魔术的深信不疑。好几年前他们已经进行过一次类似的对话,是关于圣诞老人的。一个相信魔术的童年,真的那么糟糕吗?想让马克斯再晚一点接触到无法避免的失望,让他晚一点成熟,这样错了吗?长长地睡一觉再醒过来,会比短短地睡一觉醒过来更困难吗?如果按照德博拉的想法,就算马克斯永远都是个小小孩,她也不会反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马克斯出生之后在医院躺在她臂弯里的模样:小小的、粉色的,那么陌生,又如此熟悉。她恨不得让时光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像一张快照,没有什么能改变它。可最后还是时间说了算,总有一天马克斯·科恩也会长大,总有一天他会去上大学,他会学会喝酒,考到驾照,跟女人们——或者,上帝保佑,但愿不要跟男人们!——上床。太可怕了。 “如果他发现爱情魔咒不起作用,会怎么样?”她问哈里,“他觉得,只要那老头子变个戏法,我们就会复合。当他明白事情不是这样,会发生什么?” 哈里内心其实深深希望爱情魔咒真的能起作用。但他只是耸了耸肩。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 哈里·科恩一直都很享受吵闹。从小他就喜欢用声音填满所有的空档。哈里觉得寂静是可疑的。当他是个青少年的时候,他曾经梦想成为著名的摇滚乐手。可惜他既缺乏天赋,也缺乏必要的自律。当然他天生也不是那种能在台上大吼大叫、四处乱窜、跳到满身大汗的材料。他的母亲罗塞尔给他施压,她坚持“这孩子必须做点正经事”。就像平时一样,哈里让了步,乖乖地把电吉他锁进了柜子里,从此它只负责在里面沾灰。偶尔,几杯红酒下了肚,他会把它拿出来,弹上那么几下。然而这曾经代表着自由和解放的琴声,现在只会令他痛苦地回忆起自己如何轻易地放弃了当初的梦想。他强势的母亲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哈里改学了法律,之后又麻痹自己说,做个代理音乐版权的律师可以两者兼顾,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他现在整天都被噪音包围着。可那是别人的噪音,是那些成功者的噪音。 然而他内心的激情并没有完全消失。每当哈里的生活变得过于宁静,他的内心就会产生涌动、一种本能、一种呐喊,必须爆发出来。往往在自己根本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就开始头脑发热,执意寻找一些真正的冲突。平静必须被打破。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如此容易就受到瑜伽女教练的塞壬之音的感召。她的声音和她柔软的身体。哈里很想为自己的出轨而羞愧,但如果他对自己足够诚实,他就必须承认,跟埃莉诺度过的那些禁忌之夜,是他通常鲜有激情的生命中最甜美的经历。她那种完全献出自己的样子……完全是德博拉的反面。德博拉即使在床上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控制欲。他多么爱埃莉诺光着身子在她的小房子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拉伸一下。他喜欢她汗水的味道,她吻他时急切的样子。他好想她。虽然夹杂了焦虑和负罪感,但这段外遇带来了很多乐趣。在她的臂弯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偷偷伸手去拿饼干盒的孩子。他如此享受下午在她房间里的秘密幽会,每次带她出去吃饭他都很高兴,他享受和她在一起时可能被发现的风险。 可惜所有的事情都会结束。对于埃莉诺而言,哈里只是个消遣。他是在她刚刚经历了一次心碎的时候出现的。当时她的未婚夫——一个肌肉发达、满是文身的小演员,没有取得过什么值得夸耀的成功,同时在市中心的艺术区兼职当酒保——跟她分手了。他发了一封电邮,通知她说婚约取消了。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追求他,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还不想安定下来,他还要好好享用一下青春大餐。 埃莉诺觉得受伤又屈辱,一夜之间她对男人变得饥渴起来。她想证明自己是个有吸引力的、值得追求的女人。此时哈里出场了。哈里的立场也不坚定,多年平淡无奇的婚姻让他感到煎熬,他觉得很沮丧,感觉自己被卡在生活中无法动弹。两人的相遇就如干柴烈火,一碰就熊熊燃烧起来。 可是不久埃莉诺就醒悟过来。我见了鬼的到底在干吗?她问自己。一个已婚男人!我疯了吗?她预见到自己和哈里没有未来。大约在同一时间,哈里变得不够谨慎,有一天晚上他上床前忘了淋浴,从而让德博拉闻到了香水味。 一直以来,哈里都对“家庭稳定”这种东西抱有怀疑。在母亲的教导下,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天然具有内在的紧绷感。他的父亲早逝,因此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妈宝男”。他只在电视上见识过“稳定的家庭”,因此不认为这种东西有可能存在于真实的世界中。 可是现在他怀念这一切,他想念他的家庭,他的家园,以及他的妻子。 渐渐地他在心中意识到,他真的爱德博拉,一直爱着她,再次爱上了她。 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 * 对扎巴提尼来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过这么快活的日子了。虽然很不情愿,他却不得不承认,那小屁孩把他悲催的生活引导到了全新的方向上。他已经88岁了,不是每个88岁的人都会经历这种好事。他马上要回归了!他是多么怀念舞台啊,提神醒脑的掌声,熙熙攘攘的人群!但是为了那一天,他需要好好准备一番。今天扎巴提尼跟着德博拉一起去采购一些必需品,还要顺便去一趟她位于格伦代尔大道的精品店,好给他找一套新的行头。明天他就要上台了,在一家位于伯班克、名为米奇比萨宫的饭店!在路上,扎巴提尼提出疑问:对于一个像他这样量级的艺术家来说,比萨店是不是个合适的地点? “这是马克斯最爱的餐馆,”德博拉说,“他坚持要在那儿办。” 她向他解释说,作为一家连锁速食店,米奇比萨宫具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孩子们特别喜欢在那儿庆祝自己的生日。从根本上来说,他们的设计确实别具一格。米奇比萨宫特别照顾父母的需求,在这儿他们可以享受到一点自由的时光。孩子们吃着油腻腻的比萨,还有一个巨型的游乐场供他们闲逛,旁边设有一个小舞台,工作人员会扮成米老鼠、松鼠或是熊的样子,准备一些无聊又吵闹的节目或游戏来和孩子们互动。对于没有孩子的人来说,米奇比萨宫简直就是地狱:整个屋子里都是孩子们的大叫大嚷,提供的食物简直是对人的侮辱,穿着毛绒动物外套的大学生和演员在成人眼里更像是鬼怪而不是可爱。可是孩子们都自以为来到了天堂,父母们的观点也一样,因为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的后代纷纷精疲力竭,昏昏欲睡。更美妙的是,大人们甚至连打扫都不需要,只需要起身,离开这个战场就好。 听到这儿,扎巴提尼更是疑虑重重。 可是德博拉不接受反驳。“只要您还住在我们家,”她澄清道,“就得按我们说的来。” 扎巴提尼悔恨地点点头。穿着松鼠外套——这是当真的吗? 德博拉把他领进“巴勒斯五金器具”,这是一家小五金店。 扎巴提尼向店主打听一种挂锁,并询问能否和店主借一步说话。两个人消失在商店内部。扎巴提尼带着一种怀旧的悲伤,确定这是个经过正规培训的锁匠。 “这真是太巧了,”老魔术师说,“您知道吗,我以前也认识一个锁匠。”他补充道。 店主是个胖胖的大汉,留着花白的髭须,头上已经半秃了,他把剩余的头发梳上去,试图盖住它,他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每把锁都是个秘密。”扎巴提尼说。 “我没那么多时间闲聊。”店主说,“您需要什么?” 扎巴提尼向他解释自己的要求,男人越听越惊讶。可以做,没问题,他最后说,不过需要等一两个小时。 “那位女士会付钱。”扎巴提尼看了德博拉一眼说道。德博拉依然站在商店前边,她向扎巴提尼回了一记愤怒的目光。 接下来,扎巴提尼把她拉进了一家文具用品商店。他请求使用电脑,在网上搜索了一番,打印了一些照片,又用一支胶棒把几张色彩艳丽的明信片粘在了一起。 德博拉皱着眉头看着他。她不明白,所有这一切和爱情或是爱情魔咒有什么关系。 当扎巴提尼终于搞定了这儿的一切,他们又去了三家别的商店。天气异常炎热,交通渐渐拥堵起来,扎巴提尼饿了。而他越饿,牢骚就越多。德博拉在一家墨西哥卷饼摊前停了下来,给他买了个玉米煎饼。扎巴提尼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接着,老头看了看表,宣告说,现在可以去拿钥匙了。 最后只缺行头了。他们驱车前往格伦代尔大道,德博拉的店就在那儿。扎巴提尼的心情依然没有好转,他大声抱怨,说玉米卷饼在他胃里硌得慌。 一踏入甜蜜佳苑,扎巴提尼的情绪立刻好转了,他变得非常高兴。德博拉的店里都是些来自远东地区的无用小玩意儿,一下子让他回忆起在柏林的时光。那时候他刚刚把自己塑造成“波斯王子”,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去一趟波斯,或者最好是去一趟印度,去到托钵僧和大象的故乡。可是这个梦想从来没有实现,现在可能也太晚了,他这个年纪已经经不起腹泻的折腾了,而很显然在印度得这个病的风险很高。尽管如此,他对于所有无论近东还是远东的东西依然充满兴趣。德博拉的门店甜蜜佳苑虽然并不是印度,却是最接近印度的地方。因此,扎巴提尼带着一种对于远方的既痛苦又甜蜜的向往,以及一种孩童的欢天喜地,在店里转来转去不肯离开。 有个衣架上挂着一件女式白色礼服,他想到了尤利娅,想到了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那时是在魔术马戏团里,尤利娅飘浮在空中,全身只穿着一件白色礼服。他抚摸着布料,闻着上面的味道,记忆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十万次地问自己,不知道后来尤利娅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吗?她挺过了战争吗?她后来结婚了吗?她有孩子吗?有孙子吗?她偶尔会想起他吗?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马戏团的舞台上,他正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她白裙子的花边。那种突然想要拥有她的感觉就好像是一阵身体的疼痛,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还有她的香味,这也是他总是寻找机会去嗅完全陌生的女人们的内衣裤和其他衣物的原因。他一辈子都在追求这种香味。他想要回到过去,回到他还抱有幻想的年代,回到他还是小莫舍·戈尔登希尔施的年代,而不是现在这副风烛残年的狼狈模样,就像他在镜子里看到的那样。 他深深吸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问道:“我能试试这件吗?” “呃,”德博拉说,“这是女式的。” 他像一只被痛揍了一顿的狗那样看着她。 她叹了口气,“我没意见。” 当扎巴提尼从更衣室出来时,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发光的天使。这套行头太棒了,没有人会觉察到,这原本是一件女装。而对他而言,他仿佛感觉尤利娅回到了他身边。他的尤利娅。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很满意。他的年纪给他读心术大师的身份平添了一份威严。当他继续寻找头巾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闹剧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对于愚蠢的招数和骗人的小把戏来讲,他已经太老了。他要寻找的是一个深刻而简单的真相。就像半月先生曾经讲过的那样:所有的艺术都寻求简单。所以,不,在他的回归演出中他不想变戏法,不要那种技巧性的戏法,他只想做他自己。他将温柔地牵起他年轻的观众的手,带领他们通过幻想的艺术到达真相的彼岸。他设想着自己会如何重新登上舞台,穿着这件白色的袍子,面对着喜悦的观众。好吧,这并非《今夜秀》,甚至不是在迪斯尼表演,但是他却好像站到了一个重要的门槛前,对面就是他一直追求的东西:艺术的简单纯粹。 也许,他心想,德博拉和哈里真的会重新爱上彼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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