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一公斤糖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1943年,同盟国开始轰炸柏林。十一月的几乎每个夜晚,莫舍和尤利娅都会从睡梦中被防空警报惊醒。他们和邻居一起迅速沿着楼梯跑下地窖,在阴冷潮湿的掩体里躲藏着,一边凝神细听远处传来的轰炸声。一次次的轰炸不断摧残着居民们的神经,他们变得越来越害怕,越来越紧张。只有公寓管理员雷滕巴赫尔太太始终朝气蓬勃。她总是带着自制小饼干到地下室来,并坚持让所有人分享。战争让她展现出母性的一面。

莫舍也提前做好了一些安排。炸弹、东线的报道、城里弥漫着的怀疑和告密的氛围、关于放逐和强行架走的流言——即使不是个占卜家,人们也能看出前景灰暗。他在格鲁内瓦尔德买了一栋园圃小屋,如果情况紧急,他和尤利娅可以暂时去那里避难。他们粗略地布置了小屋,存储了一些毛毯和食物。如果夏洛滕堡变得过于危险,如果两人中有一人陷入了困境,或者没有回家,如果他们——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分离了,他们希望能在那儿重逢,并继续躲藏。

当艰难的冬天渐渐过去,春天慢慢来临时,空战变得越发密集:白天美国人扔下他们的炸弹,夜晚则轮到英国人值班。

八月的一天,当莫舍正在温德嘉登表演的时候,同样的事件发生了。他不喜欢在台上被打断,更不想被一枚炸弹打断。正当他专注于某个读心术环节的时候,一阵尖锐的哨声响了起来。这段时间以来,他对于这声音已经非常熟悉。他的经验告诉他,他们没有危险。因为炸弹的音色越高,说明它距离越远。这就像放屁一样:无声的屁总是最臭的。莫舍站起来说:“女士们,先生们,我感觉到一阵黑暗笼罩了我们。”观众们骚动起来,但莫舍抚慰地举高了双手:“我们大厅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受伤。”

他没说错。炸弹落在了一些距离之外,他们听到一声巨响,似乎空气都被撕裂了。地面颤动了一下,接着灯光熄灭了。人们尖叫着,匍匐在地上,空中满是灰尘。当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人们看到扎巴提尼英雄般一动不动地站在舞台上。观众们慢慢重新站了起来,掌声如潮水般响起,莫舍简直能用手触摸到大厅里的松快气氛。他鞠了一躬,掌声更响亮了,仿佛一场海啸。

那是他最后的胜利之一。不久之后,城市里开始实施宵禁,一切都结束了。除了柏林交响乐团,所有的公共演出都被取消了。温德嘉登的开门日期被无限制地延后,连窗子上都钉上了木板。莫舍最后一次来到他的工作现场,来拿他的道具、服装和大旅行箱。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照射进来,莫舍心情沉重地在空荡荡的观众大厅里游荡着。尤利娅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当他们离开温德嘉登的时候,莫舍四处张望,周围的许多建筑都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柏林身上布满了伤疤,战争已经来到了首都。在一片瓦砾堆里,一栋老房子的残骸之间,一个小姑娘正坐在一张木头椅子上拉着大提琴,她大约15岁。小姑娘紧闭双眼,风吹乱了她红色的头发,把音乐吹散到废墟中。姑娘唱了起来。她的声音美得令人心碎,莫舍停下脚步,他伸出手抓住了尤利娅的手。

我虽举目无亲,日已西坠,

四面黑暗笼罩,枕石而睡,

梦中依然追寻,愿与我主相亲,

愿与我主相亲,与主相近。


*

事情发生在一个凉爽、阴郁的早晨。“我出去散会儿步,一个小时以后回来。”莫舍对半梦半醒的尤利娅说,并在她的脑袋上亲吻了一下。莫舍早就醒了,他想要出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莫舍听到尤利娅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被子裹紧了一些。莫舍走了出去,把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

当他离开法萨嫩街上的家,莫舍在人行道上越过了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他的方向是克兰茨勒咖啡馆,他想去那儿喝上一杯麦芽咖啡。走了几米之后莫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男人在跟踪他。莫舍疾走了几步,拐了个弯,可是男人仍然跟着他。

莫舍紧张起来。他走得越来越快,他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穿过荒诞的柏林城,在这里,现实和非现实手拉手站着。人们尽己所能地维持着他们的日常生活,竭力忽视眼前一目了然的事实:每当深夜防空警报响起,这座城和它的人们就会继续流血。柏林的地貌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那些曾经被认为坚实不可摧毁的东西——墙壁、房子,证明了自己的不堪一击,它们并不比这些年莫舍贩卖给观众的幻想更为牢固。岩石和钢筋已不值得信任,它们只是谎言和欺骗。这是莫舍看到过的最强大的魔术:上一秒尚存,下一秒消失。整条街道,包括两边的房屋,瞬间就会瓦解,永远无法重现。运河上漂着肿胀的尸体,但是所有人却依然一副“这不过是在演戏”的样子,好像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现在莫舍就在这噩梦般的场景里奔跑着,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幻象。他很害怕,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然而他的追踪者没有放松,一直坚定地跟着他,宛若鬼魂。

不知道什么时候,莫舍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挂着汗珠。他受够了这场游戏,决定采取另一种策略。他转过身来,“您是谁?”他叫道,“您想要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掀起了帽子。

莫舍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可能,他想,这不可能是真的。

男人慢慢向他走来,他的脚有点跛,鞋子在龟裂的柏油路上发出踢里趿拉的声响。他把帽子拿到了左手。

尽管莫舍非常紧张,他依然叉开双腿站定在那儿,仿佛西部片里的神枪手。

“早上好。”莫舍带着冷淡的微笑说道。

“早上好。”半月先生回答。


*

几分钟之后,莫舍·戈尔登希尔施和鲁迪·克勒格尔一起坐进了库当大街上的卡兰茨勒咖啡馆,喝起了麦芽咖啡。就像文明世界的两个绅士一样,就好像还存在这么一个世界一样。迄今为止,这家咖啡馆一直在轰炸中屹立不倒,真是幸运。大部分的窗子已经钉上了木板,不过这儿或是那儿还残留有几片完整的玻璃。

男爵穿着一件磨得发旧的西装,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他似乎憔悴了许多,也没有戴面具。但在他衬衫领子往上的地方,莫舍看到了一些疤痕,他不禁好奇,半月先生的身体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您当时怎么出来的?”莫舍问,“我是说从帐篷里。”

“一根燃烧着的柱子砸到了我,”克勒格尔说道,“把我的腿砸断了。不过这样我就不用去打仗了,也算有些好处。”他一边搅拌着咖啡,一边朝四下看了看,“真希望能加点糖啊。”他突然说道。

半月先生对甜食一直有一种偏爱。莫舍耸了耸肩。“一切精简。没办法。我坚信,最后的胜利很快就要来临了。”

“我当时疼得死去活来。”半月先生说,“你无法想象。我以为我要死了。”

“可是您活了下来。”

“是的,”半月先生承认,他用戴黑手套的手敲击着木头桌子,“两个男人把柱子抬了起来,好让我滚到一边。他们把大衣扔到我身上,扑灭了我身上的火。然后把我抬了出去。”

莫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抬头看着男爵的眼睛:“您要为这场火灾负责。”

鲁迪·克勒格尔抿嘴微笑着,啜了一口咖啡。“我不这么看。”他向莫舍解释说,支持他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复仇。

莫舍感到一股寒意顺着后背流淌下去。

半月先生继续平静地讲述着,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他说,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他要享受自己的复仇,匕首必须在准确的时刻出鞘。“我活了下来,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我一生的心血葬身火海。这一切都拜你所赐。”

“可是您想杀死尤利娅。”莫舍愤怒地说。

“她不忠,”男爵说,“所以必须受到惩罚。”

“我只是想保护她。”

“真有骑士精神。”克勒格尔倾身向前,倒了一点奶粉到咖啡里面,“可是更无耻的是,你偷了我的表演!”

“只有一部分。”莫舍轻声说。

“只有一部分。”半月先生恶意地模仿着。接着他说道:“因为这个,我要毁灭你。”

“您想怎样?”莫舍漫不经心地问,事实上恐惧已经扼紧了他的喉头。

“很简单,”克勒格尔解释道,“你知道法律的规定。”他往后靠到椅背上,“每上报一个犹太人,就能得到一份糖作为特别奖励,整整一公斤。”

莫舍思索着,是不是应该逃走。他可以朝轻轨站那边跑,轻轨有时候还会运行。

半月先生朝站在窗前的人挥了挥手。莫舍转过身子。两个男人踏进了咖啡厅,他俩微笑着,礼貌地抬了抬帽子。

“希特勒万岁!”其中一个说道。

“希特勒万岁!”另一个也如是说。

“您好。”莫舍说。

两个男人自我介绍说,他们是盖世太保布莱因霍尔姆和弗兰克。

“您就是那个扎巴提尼吗?”布莱因霍尔姆是个很高瘦的男人,穿着一件油腻的西装。

“是的。”莫舍说。

“您被捕了。”

“为什么?如果我可以问一下的话。”

“种族玷污。”弗兰克带着显而易见的享受表情回答,“我必须请求您,跟我们走。”弗兰克比布莱因霍尔姆矮一些,穿得也更好一点。他的头发颜色发红,有着运动员的体格。

“您说什么?”莫舍问。

“我们得到情报,您和一个雅利安女人有染。”

“那又怎么样?我也是雅利安人。我来自波斯。我可以给您看我的血统证。”莫舍急切地在外衣口袋里寻找起来。他的手指颤抖着,终于他找到了那张纸,他过于小心仔细地展开它,递给了两位军官。

布莱因霍尔姆和弗兰克仔细地检查着这份证件。最后弗兰克宣告说:“这是伪造的。根据我们的消息,您是个犹太人,名叫……”他拿出一个小记录本,翻到某一页,“摩西·伊斯拉埃尔·戈尔登希尔施。”

“只要叫莫舍就好。”他的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来,“所有人都叫我莫舍。”

“最后一个问题。”半月先生说。

莫舍瞪着他。

“温德嘉登的静默秀,就是猜观众们东西的那个,”克勒格尔问道,“那个你是怎么做的?”

莫舍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他想到了尤利娅,希望她看到他没有回家,变得警惕起来,会像他们约好的那样逃到园圃小屋去。

“走吧。”弗兰克对他说。

莫舍站起身来。

“别担心,我的朋友,”半月先生说,“这杯咖啡我请了。”


*

在车上,莫舍想到了一个主意。他向两位盖世太保解释,说他和元首有私交。

“是吗?”弗兰克挖苦地说,“跟元首?”

“是的,”莫舍回答,“我是他的精神顾问。”

布莱因霍尔姆和弗兰克交换了一个好笑的眼神。他们曾听过无数无耻的犹太人谎言,可是哪个都比不上这一个放肆,这个真是独领风骚。

“求求您了,”莫舍说,他能感觉到泪水涌上了眼眶,“请让我给帝国总理府打个电话吧。”

在他坚持不懈的哀求之下——他们现在已经来到了位于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上的盖世太保总部——布莱因霍尔姆和弗兰克终于被说服了,他们带着一点想看笑话的意思,同意莫舍打电话。有人给莫舍递来一张纸条,他颤抖着手指拨通了上面的电话。果然,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请求允许他与元首通话:“请告诉他,是伟大的扎巴提尼打来的。”布莱因霍尔姆和弗兰克一边听着,一边咯咯直笑。然而接线员小姐拒绝转接他的电话。他恳求着,甚至喊叫起来,但是她不为所动。她说,她要遵守命令。突然,弗兰克用一根手指按下电话上的叉簧,通话中断了。他把听筒从莫舍手上拿了下来。

“够了。”他说。

莫舍瘫倒在地,眼泪肆意地在他脸颊上流淌。“哦,上帝啊,”他呻吟着,“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不要……”

布莱因霍尔姆和弗兰克托着他的腋窝,把他拖了起来,接着推搡着他出了办公室。盖世太保总部走廊里的官员们撇过头去,这事儿跟他们没关系。

莫舍被带到楼下,关进了地窖。在那儿,他们折磨了他整整两天。布莱因霍尔姆、弗兰克和其他男人们不停地羞辱他,审讯他,他们先想知道他雅利安情妇的名字,莫舍相信,他们早已经知道了,他们早就知道一切,但是他们仍然逼着他说出来。他们这么做是有理由的,他们要他背叛他唯一全身心爱着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莫舍在酷刑的折磨下终于崩溃了。“尤利娅,”他喊着,“她叫尤利娅·克莱因。”有什么要紧呢,他想,他们反正已经知道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仍然继续折磨他,刚才只不过是个序曲罢了。“她在哪儿?”行刑者对着他大吼,“在哪儿?”短短几个钟头之后,莫舍就再也承受不住可怕的疼痛,把园圃小屋的位置也供了出来。

当他们完事儿之后,他的左手臂废了,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挂在他身上。更糟的是在他心中,有些东西永远破碎了。

当他们把莫舍从牢房里放出来的时候,弗兰克还请他签了个名。他也去过温德嘉登几次。“所以,”他说,“我们才专注于您的左手。”

莫舍沉默着接过钢笔。

“请您写上:扎巴提尼。摩西·戈尔登希尔施已经不存在了。”

莫舍点了点头,写下了签名。

布莱因霍尔姆和弗兰克把他带到一辆汽车跟前。“马上就去火车站,”弗兰克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给您看点儿东西。”


*

他们开往法萨嫩大街。

“尤利娅在哪儿?”当布莱因霍尔姆打开他家的房门时,莫舍忍不住问道。

“别担心,”弗兰克说,“您马上就会看到。”

他们允许他为旅途准备些东西,包括他的长袍、缠头巾、卡牌,以及魔术书,甚至他的大旅行箱。莫舍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场梦里,在遭受了好几天的折磨之后他们又把他带回家中,还允许他收拾东西,好像他的生活还存在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他带上这些东西。

他不可能预料到,在远方有个名叫西格弗里德·塞德尔的盖世太保在等着他,他下了严格的指示:著名的扎巴提尼必须带着他所有的装备出现在他面前。

“快点儿。”布莱因霍尔姆催促道。

莫舍最后环视了一眼自己的家,现在他将永远离开这儿了,在这里他曾经感觉如此安全,如此不受侵犯。

“尤利娅在哪儿?”他再一次问道,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当他们正要离开的时候,住在同一层楼的公寓管理员打开了门。她对他一直都很好,有时候会给他和尤利娅送一些自制的小饼干和蛋糕。

“您要出远门吗,扎巴提尼先生?”她问。

莫舍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家伙不会回来了,”弗兰克说,“他是个犹太人。”

雷滕巴赫尔太太猛地用双手捂住了嘴。“哦,天哪,这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嫌恶,“我完完全全没想到!真的,我一直都以为,他是个波斯人。”

弗兰克大度地摆手,“不奇怪。犹太人把我们都当成傻瓜。”

“你们抓到了他,我可真是太高兴了,”雷滕巴赫尔太太说道,“我早就知道他有点不对劲,可我只是想,那是因为他是个波斯人。”

“再见。”莫舍说。

雷滕巴赫尔太太没有回答。莫舍和两位军官才下了几阶楼梯,她已经顺着打开的房门进了莫舍的公寓。她叫来自己的丈夫,两个人齐心协力地打劫起伟大的扎巴提尼的公寓来。让这些东西白白放在这儿坏掉毫无意义,尤其是那些漂亮的西装,床单被套,还有其他东西。


*

莫舍被带到了库当大街,街上聚集着一大群人。布莱因霍尔姆和弗兰克下了车,推着莫舍挤进人群。在人群的中心,站着一丝不挂的尤利娅。

“一个被犹太人操过的德国逼,”弗兰克鄙夷地说道,“永远也干净不了了。就算是被雅利安屌操也没有用。”

尤利娅纤细的身体上布满了鞭痕和淤青,她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她的脸因为害怕和屈辱,扭曲得连莫舍都差点认不出来。

周围的人群大声地嘲笑她,向她扔脏东西。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我是本地最肮脏的猪

我跟犹太人来往

突然间,尤利娅抬起了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目光相遇了,想到自己在几个小时前因为受不住酷刑而泄露了尤利娅的名字,莫舍简直羞愧到想要去死。

然而尤利娅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她的嘴角抽动着,站了起来,模样倔强而挑衅。接着,她做了一个鞠躬的姿势,就好像她仍然是波斯公主阿里亚娜,就好像她依然站在温德嘉登的舞台上,站在伟大的扎巴提尼身旁。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拖开了。

“我们得走了,”布莱因霍尔姆说,“火车要开了。”

莫舍被带到了格鲁内瓦尔德火车站,17号站台。

火车进站之后,布莱因霍尔姆和弗兰克陪他上了车,走进车厢。一切看起来都跟平时差不多。作为一个本国犹太人,莫舍可以以较为舒适的方式旅行。火车的终点站是特雷津集中营。

他再也不会见到尤利娅·克莱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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