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米奇比萨宫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当扎巴提尼来到位于伯班克的演出地点时,他发现自己的怀疑以一种最为可怕的方式得到了证实。米奇比萨宫坐落在圣费尔南多路边一排看起来很破旧的商店建筑群里,它的一边是一家大型廉价超市,另一边是一家韩国美甲店。

“艺术家入场通道在哪里?”莫舍打听道。

“我们所有人都从前门进去。”德博拉肯定地说。

扎巴提尼皱起了眉头,他本来想要理直气壮地争辩一番,可是马上就改变了主意。跟德博拉争吵可没有好果子吃。此前他试着想要为他的演出争取一个合情合理的出场费,结果她提醒他说,别忘了他现在住在谁家里,如果他不闭嘴,随时可能会去睡大街。他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

德博拉迈开大步在前面领路,马克斯和扎巴提尼跟在后面,扎巴提尼手里提着个超大的、鼓鼓囊囊的纸袋子。通往店里的玻璃门边上坐着个闷闷不乐的半大孩子。她头上戴着棒球帽,身穿紫色开领短袖衬衫,衬衫上米奇比萨宫的标志特别引人注目。

小姑娘在马克斯和他妈妈的手腕处分别敲了一个章。轮到扎巴提尼的时候,他吓得往后一缩,仿佛这是个电击棒。

“这是干吗?”他想问清楚。

少女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这样我们就能知道,哪个孩子是谁家的。”她的话带着一些墨西哥口音。

“为什么?”扎巴提尼怀疑地问。

“这样晚上结束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对照确认,防止有陌生人偷走别人的孩子。”

扎巴提尼看了看马克斯,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女,“那又怎么样?”他说,“如果有人要带走一个孩子,为什么要阻拦他?孩子多得很,不是吗?”

扎巴提尼想破脑袋也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乐意平白无故地给自己增添养一个陌生孩子的负担。要个孩子有什么好的?他们吵得要死,要吃,要喝,还得带他们去游乐场。不过他终于仁慈地允许小姑娘在他手上盖了一个章。

“上一次有人在我手臂上盖章,”他对她解释说,“还是在奥斯威辛。”

女孩对他露出一个百无聊赖的微笑,配合地说:“哇,真厉害。”

米奇比萨宫里面又吵又闹,这儿颜色太过艳丽,灯光也过于刺眼,还弥漫着一股隐隐约约湿袜子的味道。不过最糟糕的还是孩子们。他们无处不在,简直就像立志来毁灭地球的外星生物。他们跑呀,爬呀,喊呀,尖叫呀。扎巴提尼经常想,像他这样一个很长时间依靠为孩子庆祝生日和受诫礼而挣口饭吃的人却偏偏不喜欢孩子,这简直就是命运的诅咒。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差点就当了父亲。那时他和拉斯维加斯的某个舞女产生了一段短暂而愉快的恋情。她怀孕了。正当扎巴提尼对孩子的到来稍稍有些期待时,她流产了。当他到医院探望她的时候,女孩眼里那种心如死灰的神情,他一辈子也无法忘怀。后来他接受了自己将会一个人度过这一生的安排,也许这样更好。

在这个所谓的餐馆的正中间,矗立着一个攀缘设备,由一些色彩鲜艳的梯子和塑料管道组成。孩子们就像老鼠似的,一会儿窜到这边,一会儿滑到那边。再加上用来安抚孩子们的摇晃木马和声音尖利的电子游戏,扎巴提尼明白了,这就是个小型游乐场,只不过不是在室外。屋子里一闪一闪的灯光简直要亮瞎人的眼睛,孩子们的疯狂叫喊震耳欲聋,巨大的屏幕随处可见,不间断地播放着音乐视频,画面上大人们穿着卡通服打扮成啮齿类动物,跟着毫无节奏的说唱音乐蹦来蹦去。扎巴提尼像被催眠了一样盯着屏幕看,视频里一个打扮成老鼠的男人正围着一个垃圾桶跳舞。

“简直是地狱,”扎巴提尼想,“我来到了地狱。”

这家店让他想起自己唯一一次服用迷幻药的经历。那是1969年,扎巴提尼刚刚结束在费尔法克斯大街和第三大道交界处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演播室里的演出,赶着去好莱坞山上一家夜店参加随后举行的庆祝派对。在那儿,留着长发的男女穿着彩色T恤和带流苏的夹克,轮流吸着大麻和其他一些毒品。作为在场唯一的老一辈的代言人,他感觉自己相当格格不入,这时候大家要求他一定也要试试某种白色小药丸。“这叫迷幻药。”他们告诉他。为什么不呢?带着一半怀疑、一半好奇,他把药丸吞了下去。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他发现所有人坐在屁股底下的绿色流苏地毯变成了一团混乱的线条,长有长长的智慧触手,正来抓他和其他的宾客。他高兴地把这个发现与周围的人共享,有几个人尖叫着一跃而起,从这一刻开始,流苏地毯变成了危险地带,所有人走过那儿时都会兜上个大圈子。扎巴提尼不明白大家为何如此惊慌失措。不一会儿他发现了房子前面的漩涡浴缸,他脱到只剩短裤,坐进了不停冒着泡泡的热水当中,周围全是赤裸的英俊男人和他们的大胸女友。迷幻药让他越来越开心,而别人则越来越郁闷。他开始对大家大谈纳粹集中营里的奇闻轶事。啊,就这样把他的经历和盘托出,对他的灵魂而言是怎样的一种解脱!更何况是和这么多迷人的美女共同坐在一个能看到整座城市的漩涡浴缸里!忽然间,他又可以清晰回忆起那些被死死压在记忆最深处的细节,却没有注意到,听众们看他的眼光越来越张皇失措。当他开始描述人们进进出出都能闻到万人坑里尸体腐烂散发出的强烈甜味时,一位年轻的女士突然大喊着爬出了浴缸。她的眼睛里盈满泪水,一边慌张地抹着自己的手臂。“把它赶走!”她大叫着,“把它赶走!有甲虫!有甲虫!”

“怎么了,我最尊贵的女士?”扎巴提尼不耐烦地问道。一个皮肤苍白、满头红发梳成黑人辫子头的男青年突然吐在了浴缸里。呕吐物被浴缸边缘的喷水管吸入,又随着水流喷出来,均匀地洒满了整个浴缸。这时大家都惊慌起来,好像他们面对的是泰坦尼克号沉船事件,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要从浴缸里出来。当扎巴提尼擦干身子之后,他对红头发男青年说,像他这样的人在集中营里一天都活不下去。

“去你妈的!”一个声音对着他骂道。

扎巴提尼感觉到仿佛被扇了一记耳光。所有的年轻人都一脸嫌恶和厌弃地看着他。他感到羞愧,他和他们不一样。他的经历,不论是战前的还是战时的,都让他变成了一个被放逐者,人类的大家庭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他裹着一块毛巾,踉踉跄跄地走开了,在庄园边上找到了一片灌木丛。他挤了进去,安静地撒了一泡尿。在这里扎巴提尼能够看到整座城市在他脚下铺展开来。洛杉矶就像一块丝绒布料,上面点缀着七彩的宝石。他又有了那种极度幸福的感觉。这玩意儿确实很牛逼,这个迷幻药。但是他发誓,今后绝不再碰这东西。天知道它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可怕反应。

身处米奇比萨宫的闪烁灯光和尖利音乐当中,扎巴提尼忽然回忆起他在好莱坞山上看到的城市,回忆起当时感受到的平静和谐,完全没有注意到,科恩一家已经走出去好远了。德博拉见状连忙赶过来,扶着他的胳膊,温柔地领着他往特意为马克斯的生日会预订的桌子那里走去。这是一排小塑料桌,上面铺着彩纸。纸上摆着卡通动物形状的纸盘子。在桌子尽头立着一个长方形的棕色大蛋糕,看上去有点像一块巨型砖头,只有插在上面的蜡烛和蛋糕表面不知道用什么酱汁淋出来的“生日快乐,马克斯”才能让人勉强猜出它的真实身份。

亲戚们来了不少。贝尔尼伯伯和“小荡妇”海蒂婶婶都来了,和他们一起的是马克斯那三个能把人折磨到精神发狂的堂姐弟埃丝特、迈克和卢卡斯。桌边还挤着不少他的同学,包括乔伊·夏皮罗和米丽娅姆·刑。

“是他吗?”乔伊问。

马克斯骄傲地点了点头。

扎巴提尼做了个鞠躬的姿势。“伟大的扎巴提尼,愿意为您效劳。”他微笑着,把手伸到米丽娅姆的耳朵后面:“小姐,您该洗洗耳朵啦!”他一边说,一边手上突然多出了一枚硬币,就好像刚从她耳朵里掏出来的一样。

米丽娅姆开心得咯咯直笑。

扎巴提尼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不少。他又拥有了观众!而且是一群不太挑剔的观众!

“爸爸在哪儿?”马克斯问妈妈。

“不知道,”妈妈回答,“他说要去接奶奶。”

“我的表演什么时候开始?”扎巴提尼询问着。

“等爸爸来了再说。”马克斯请求道。

扎巴提尼点了点头。那就先把准备工作做好吧。他在观众区来回踱步,从各个角度视察着舞台。好吧,舞台有点小,左边和右边的尽头还各站着一只比真人还大的机械米老鼠,它们正随着节奏挥舞手臂。这还是第一次,他想,有两只啮齿类动物来我这儿偷师学艺。踏上舞台后他欣慰地发现,那儿已经摆了一张可以放东西的桌子。他把桌子挪到舞台中央,接着打开他的大口袋,开始把里面的一堆道具搬到地上,包括一根蜡烛、一个箱子、一些纸牌和一堆大小各异的木头盒子。

接着他离开舞台,坐到一张塑料桌子旁边。“我要吃比萨了。”他宣布道。不过好像没有人在意。他从一个大托盘里拿了好几块比萨,放到自己米老鼠头像形状的纸盘子里。乔伊·夏皮罗用一种淡淡忧郁的表情看着他,然后他给自己拿了一盘子意大利面。

米丽娅姆指了指扎巴提尼残疾的手臂,问道:“您的手臂怎么了?”

“盖世太保弄的,他们给我上刑。”扎巴提尼一边咀嚼一边说,“请把帕尔马干酪递给我。”

“为什么?”米丽娅姆追问。

“因为,”扎巴提尼回答,“比萨上面再加点奶酪会更好吃。”

“不,为什么他们要给你上刑。”

扎巴提尼看了她一眼,耸了耸肩,“纳粹们就喜欢这样。”

米丽娅姆把装有磨好的帕尔马干酪的玻璃瓶子递给他。“毫无理由?”她难以置信地问,“他们就只是想给你上刑?”

“没错,”扎巴提尼说,“就是这样。你想看看吗?”

米丽娅姆点了点头。扎巴提尼环顾了一下四周,把白色女式长袍的宽袖子推了上去。

米丽娅姆尖叫起来。当年盖世太保打断了扎巴提尼手臂的多个部位:手腕、小臂、手肘。随着时间的推移,骨折的地方渐渐愈合了,但是因为没有上夹板,所以他的手臂看上去就好像一截长满疤的树枝。米丽娅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胳膊,她指了指小臂上一处白色的疤痕,问道:“这是什么?”

“他们在这儿倒上了汽油,然后用打火机烧的。”扎巴提尼回答着,咬了一口比萨。

“就像烧烤那样?”米丽娅姆问。

“就像烧烤。”扎巴提尼确认说。

“太恶心了!”米丽娅姆说道。

扎巴提尼骄傲地点了点头,突然伸长手臂,作势要去抓她。米丽娅姆吓得尖叫一声,往后直缩。

扎巴提尼大笑起来,“别担心,”他说,“我不会碰你的。”

但是米丽娅姆的眼中闪现着一道奇特的光芒:“我可以摸一下吗?”

“我不反对。”扎巴提尼说。

米丽娅姆用手指轻柔地摸着那道伤疤,好像是在辨认一幅地图。“疼吗,当时?”她问。

“当然了。”扎巴提尼说道,一边叹了口气。他对这场谈话已经开始心生厌倦,天知道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吃他的比萨。“所以人们才把它叫作上刑啊。”

然而米丽娅姆对这个话题的兴趣越发浓厚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问,“拜托说实话。”

“他们想让我出卖一个人,一个我深爱的人。”

米丽娅姆显然很震惊,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呢?您这样做了吗?”

扎巴提尼刚刚再次拿起了帕尔马干酪的瓶子,一时间,他的动作好像僵住了,他放下瓶子,盯着眼前的桌子。

慢慢地他抬起眼睛,看着米丽娅姆。

“是的。”他说。他的声音如此空洞,简直比他烧焦的皮肤还要令她害怕。


*

与此同时,马克斯的妈妈正在试着联系他爸爸。餐馆里没有信号,因此德博拉走到了停车场,在那儿继续打电话。天气很冷,她裹紧大衣,点燃了一支淡味万宝路。

哈里终于接电话了。

“哈罗。”他听上去非常不耐烦。

“你儿子,”德博拉冷冰冰地说,“在等你。所有人都在等你。”

“我知道我知道,”哈里回答,“我们就快到了。高速公路上堵车。”

“你给我快点!”德博拉咬牙切齿地说,挂断了电话。她在停车场踱了会儿步,一边愤怒地猛吸着烟。接着她把烟屁股扔到地上,很有责任心地踩灭了它,又进了餐馆。

观众们迫不及待地想看扎巴提尼的表演。一些孩子已经规律地拍着手掌唱了起来:“魔术秀——魔术秀——魔术秀!”

马克斯伤心地看着德博拉:“爸爸在哪儿?”

德博拉把儿子拥进怀里:“他马上就到。路上有点堵。”她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也许我们可以先开始。”

“可是我希望爸爸在场。”马克斯的声音里透露出一股惊慌。

“我知道,”德博拉安慰他说,“他已经在路上了。”

马克斯叹了一口气,用说悄悄话的音调问扎巴提尼:“爸爸不在场的话,爱情魔咒还会起作用吗?”

扎巴提尼用吸管吸了一口饮料,“这个,”他发脾气地说,“是七喜!我要的是可乐!为什么生活就不能是它该有的样子呢?”他转向马克斯,“只有两个人都在场,魔术才会有效。”

“可是他不在!”马克斯尖叫起来。

“不用担心,”扎巴提尼大度地说,“我先开始表演,然后我会尽量拖延时间,等你父亲来了,我们再展示‘永恒的爱’这个魔术。”

马克斯觉得这个安排很合理。“好吧。”他说。

扎巴提尼又对着管子吸了好几口,然后扶正他的缠头巾,站了起来。他举起双手,像个君王一般看向四周。

“亲爱的孩子们,”他大声说道。随着这句话,他的身上发生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变化。他的声音变得自信而深沉,他不再是一个衰老脆弱的老头——他变成了伟大的扎巴提尼!吵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他穿着那件白色的女式长袍,头戴银色缠头巾,站在桌子和椅子中间。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人们说不定会以为他是个疯子,可是现在他看上去就好像是《旧约》里的先知。

扎巴提尼庄重地穿过大厅,向着舞台走去。舞台被彩灯照耀着,老魔术师维持着双手高举、掌心向上的动作。他分开面前潮水一般的孩子,当他经过的时候,大家都敬畏地让出了通道。

他轻轻呻吟了一下,跨上舞台,接着转身面向他的观众:“现在你们将要看到的,”扎巴提尼说,“并不是魔术。”

这个开场白让孩子们很疑惑,大家担心地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是魔术?他在说什么?

扎巴提尼脸上带着抚慰的微笑:“魔术是不存在的,”他解释着,“除了你们心里的魔法。现在我要展示给你们的,是读心术这门艺术。你们每个人的思想中都蕴含着这种能力。”

孩子们专注地倾听着,看样子他的发言效果不错。

“你们思想的力量,”扎巴提尼继续说道,“和超自然的预言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们中每个人都会思考,你们也应该这样做。”

一些孩子——尤其是4A班上的几个学霸——鼓起掌来。扎巴提尼想起他在布拉格第一次去马戏团的经历。当他看向眼前观众们那年轻的脸庞,他再次明白了,为什么他当初选择了这条路:他喜欢在观众们的眼中看到他多年前体会到的那种惊喜。

他挥动手臂做了个动作。他知道,这个短暂而流畅的手势看上去充满了神秘感,会在他的观众身上引起他想要的效果。早在成名之初,他就已经学到,能够用手臂的动作说服观众,一场演出就成功了一半。

演出开始了。说实话,刚开始节奏有点拖沓,扎巴提尼的技艺有点生疏了,慢慢地他才缓过劲儿来。他让一个小女孩想一种蔬菜,“随便什么都行,无所谓,哪种蔬菜都可以。”他尽心尽力地表演了各种各样的卡牌魔术,时不时地唠叨一些听上去极其深奥的废话。尽管这场秀本身并没有太多亮点,但是热情的观众们依然乐在其中。就这样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了。

这时候,入口处的玻璃门打开了,米奇比萨宫迎来了新的客人。马克斯紧张地扭过头去,看到进来的正是爸爸和奶奶,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又转过头来看向舞台,思考着应当怎样通知扎巴提尼,他的第二个施法对象已经到了。

“他来了!”马克斯轻声说道,一边挤眉弄眼地示意着他爸爸那个方向。

扎巴提尼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睛。

爸爸和奶奶急急忙忙地跑到马克斯跟前,拥抱了他。

“坐下!”马克斯用齿缝间迸出的声音对爸爸命令道。

“小乖乖,”奶奶中气十足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嘘!”马克斯低语着。

一通很大的声响之后,爸爸和奶奶终于坐了下来。扎巴提尼对着新来的两个人投来了不太满意的眼光。奶奶注视着扎巴提尼残疾的左手,不知道为什么,它似乎引起了她的兴趣。

“接下来的表演,”扎巴提尼说,“需要从观众中挑选两名志愿者——就您吧!”他指着哈里。

哈里呻吟着,可是马克斯恳求地看着他,哈里只好站起身,来到舞台上,乖乖地站到了巨型米老鼠的左边。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年轻人?”扎巴提尼问道。

“哈里·科恩。”哈里·科恩说道。

扎巴提尼请求他出示一件私人物品。

“什么?”哈里问。

“您随身携带的任何一件物品都可以,谢谢。”扎巴提尼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索取,“随便什么都行,但必须是您心中在意的物品。”

哈里在口袋里摸了摸。“手机行吗?”他问。

扎巴提尼仁慈地点了点头,尽管他原本期待的是更浪漫一点儿的东西。当他刚开始在柏林表演这个魔术的时候,人们递给他的东西可比手机优雅多了。那时候人们还随身携带着刻有爱语的怀表,上面的语句可供大声朗诵;或是带有花体字母的袖扣和领带别针,再或是带有繁复绣花的手帕。那时候的世界更为个性化。而今天呢?今天所有人都用着同一个牌子的同一款手机,还自以为很有个性。

哈里很不情愿地把他的手机递给了魔术师。

扎巴提尼把手机高高举起。“请大家仔细观察这个物体。”他对着观众说道,“我们后面会再见到它。”说完这句话,他让手机消失在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里。

接着扎巴提尼开始寻找第二个志愿者。马克斯大部分的同学都举起了手。米丽娅姆·刑甚至在座位上不停地上蹿下跳,就像她在学校里,每次老师提出问题,而她知道答案的时候。马克斯觉得,她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扎巴提尼从容不迫地环视着,完全无视孩子们乞求的眼光。忽然他指向站在人群最后排,正忙着输入一条短信的德博拉。

“您!”扎巴提尼严厉地说。

德博拉吓了一大跳。啊,还有这个,她郁闷地想,这个该死的爱情魔咒。马上就会真相大白的,她实在不忍心让马克斯再次失望。可是没办法,她必须陪着一起演戏。

“对,就是您!”扎巴提尼盛气凌人地要求道,“到这儿来。命运选中了您。”

德博拉把手机塞进手提包,把包放在一张椅子上。她无精打采、脚步沉重地走上了舞台,选了一个位置站定,离那个将成为她前夫的人远远的。

“请问您的姓名,年轻的女士?”扎巴提尼讨好地轻声问道。

“您知道我叫什么。”她咬牙切齿地回答。

“没错,”扎巴提尼说,“但能否请您也告诉我们尊敬的客人们呢?”

“大家都认识我,我是马克斯的妈妈,德博拉·科恩。有这个必要吗?”

“有这个必要。”扎巴提尼严肃地说,“一件东西必须有它正确的姓名,这很重要。”

“我可不是东西。”德博拉不满地发着牢骚。

“不,您不是,”扎巴提尼说,“您是神圣的德博拉。”

“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奶奶不耐烦地问道。

“需要多久就多久。”扎巴提尼听上去有点生气了。他一直都不喜欢演出的时候观众插嘴。

“您动作快点!”奶奶催促着,“我又不是整天没事儿干。”

“请安静,尊敬的女士!”扎巴提尼咬牙切齿地轻声说道。

“您叫什么名字?”奶奶问。

“这不重要。”扎巴提尼用一记粗鲁的手势拒绝了这个问题。

“啊哈?刚才您问我姓名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德博拉适时嘲讽。

“是的,”扎巴提尼用一种给智力低下儿童解释1×1=1的语气回答,“您的名字很重要,因为这个魔术是关于您的。”

他又摆了摆手,忽然,他的手指间出现了一根燃烧的火柴。孩子们激动地交头接耳,零星的掌声响了起来。扎巴提尼用这根火柴点燃了舞台边缘的蜡烛。

“亲爱的孩子们,在我们的生命中,有一些我们永远无法忘怀的时刻,一些深深铭刻在我们脑海的时刻,一些永远改变了我们的时刻。”

观众渐渐激动起来。

“现在大家将要欣赏到的是永恒之爱魔咒。”他高高举起了双臂,“永恒的爱呀呀呀呀呀!”

马克斯在椅子上挺直了腰背,坐得像蜡烛一样直。这就是唱片上卡住的地方。哦,天哪!现在要开始了!

他屏住了呼吸。

“什么是……爱?”扎巴提尼问道,锐利的目光直视观众。没有人移动,没有人回答。这些白痴,扎巴提尼想。魔术带来的问题,就在于它会让你失去对人的所有尊重——他们是如此容易操纵。没有人会像一个魔术师那样清醒地认识到,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魔术。扎巴提尼又等了一秒钟,接着说道:“我们都知道答案,爱,就是一个人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所思所想,爱,就是一个人能猜到另一个人心中的秘密,”扎巴提尼再一次举高了胳膊,“爱,就是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的灵魂胜过自己的灵魂。爱不是幻象,它是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是它,赋予了我们生命的意义。”扎巴提尼打开双臂,“我们没法创造爱,只能体会它:它在,或是不在。我们也可以看见它,如果在这两个人之间——”他用左手指了指德博拉,又用右手指了指哈里,“还有这种爱存在的话,我们马上就会知道。”

他走向德博拉,“请原谅。”他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条银色的项链,轻盈地系在了德博拉的脖子上。链子底部挂着一个造型简单的小锁。德博拉疑惑地低头看着。

马克斯咬着指甲,他快要承受不住这种紧张的压力了。

扎巴提尼从舞台后方的边缘搬来一个木制的首饰盒,当着观众的面打开了。里面有几十把看上去一模一样的钥匙,每一把都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

“这位先生能找到通往这位女士心灵的钥匙吗?”扎巴提尼意味深长地问道,“只有一把是正确的。”

他随手从盒子里拿出三把钥匙,一把一把地试着,没有一把能打开那个锁。

“很可惜,我不拥有那把能打开您优美心房的钥匙。”扎巴提尼对着德博拉眨了眨眼睛说道,德博拉面色阴沉地怒视着他。扎巴提尼捧着首饰盒走向哈里,“您来选一把吧!”

哈里为自己深受感触而觉得难堪,他盯着脚下的地板,把手伸进首饰箱,然后——在似乎无止境的摸索之后——他终于抽出了一把钥匙。

“好极了。”扎巴提尼嘟囔着。他很生气,哈里居然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做出决定,这家伙差点就要抢了他的风头。这种事情在志愿观众身上经常发生,有些人还没有站到聚光灯下,就自以为成了人群的焦点;更有甚者,以为能智胜他。就好像,他们抽取了哪吧钥匙,或是哪张牌,真的至关重要一样。扎巴提尼可是充分考虑了每个魔术环节的每个细节。绝对不能出错。尤其不能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得逞。他们总以为能让他在观众面前丢脸。“请把您的钥匙递给我,我要展示给观众看。”

哈里把钥匙递给扎巴提尼,扎巴提尼用两只手接了过来,并用右手高高举起,就好像一个举着红牌的裁判一样。他面带怒气地沿着舞台边缘走来走去,接着他转向哈里,把钥匙交还给他。

“请小心保管,”扎巴提尼说,“您已经失去太多了。”

“您真是说这话的合适人选,”哈里反唇相讥,一边把钥匙装进了夹克口袋,“看看是谁睡在我的折叠沙发上。”

“等等,这折叠沙发明明是我的,”德博拉插了进来,“是我付的钱,是我们一起去宜家的时候——”

扎巴提尼响亮地拍了拍手。“安静!”他叫道,“如果你们争吵个不停,永恒的爱还怎么起作用?”

哈里难以忍受地翻了个白眼。

扎巴提尼转向德博拉,“我希望,您现在能想着一个城市。”他说,“这应该是一个对您来说具有特别意义的城市,一个和您的情感联系在一起的城市。”

“明白了。”德博拉突然活泼起来,“那是P——”

“人类啊,闭嘴吧!”扎巴提尼突然大吼一声,从她身边退开了,“不许再说一个字!什么都不许讲!”

德博拉狼狈地闭上了嘴。

“好办法,”哈里赞赏地说,“我从来没有成功地让她闭嘴。”

“安静!”扎巴提尼又吼了一声,他快要受不了了。他参加过无数次的儿童生日会,可是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这两个人一样幼稚的行为。“准备好了吗?”他问德博拉。

“什么?我现在又可以说话啦?”她问。

“如果需要的话。”扎巴提尼回答,“不过请您千万不要把这个城市的名称透露给我。”他递给她一个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请您写下来,用大写字母,方便每个人看清楚。”

德博拉接过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就像扎巴提尼预料的一样,在她听到“大写字母”这几个字后,她下笔变得特别用劲。写完之后,她看向扎巴提尼。

扎巴提尼用一只手捂住额头,集中精神看向前方,他的黑眼珠都翻没了,声音变得颤抖起来:“请您撕下这一页,把它展示给我们的观众,但请不要给我看,也不要给他看。”他说着,用余光扫了一下哈里。哈里正站在他边上,不停地换脚站着。

德博拉把这一页撕了下来,高高举起,马克斯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字,纸上写着“巴黎”。

马克斯知道,巴黎是他父母度蜜月的地方。当时正值盛夏,他们住在一家历史悠久、很是“浪漫”,并且没有空调的酒店里。他们汗流浃背,步行穿行在那个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整天行色匆匆,忙着从一家博物馆赶去另一家博物馆。他们总是在蹩脚的小馆子里吃饭,吃得也很一般。在那儿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真正的争吵。啊,巴黎!

“你们都看清楚了吗?”扎巴提尼问孩子们。

“看清楚了!”孩子们欢叫道,大家兴奋地交头接耳,马克斯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的眼光无法从魔术师的身上移开,这儿的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扎巴提尼不再是那个衰老虚弱的老头——他是占星家,高级祭司,米底王国的后人!

“能把本子还给我吗?纸张请您保留。”扎巴提尼接过德博拉手上的本子,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然后放到了一边。接着他走向一个用来盛放索引卡片的小箱子,把它打开,里面装满了明信片,按照城市名称的首字母顺序摆放着。扎巴提尼用娴熟的姿势抽出三张卡片,把背面展示给观众看,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大的数字:1、2、3。

接着扎巴提尼把这三张卡片正面朝下地放在了小桌子上。

他凝神看着哈里,特意延长了一点时间,因为他知道,寂静和沉默是制造戏剧性的最好帮手。

他用特别庄重的语气要求哈里:“请您从三张卡片里挑选一张。”

哈里点了点头,指了指上面写着“2”的那一张。

啊哈。他应该猜到的。一般情况下人们会选择“1”,因为“1”比“2”更具有魔力。“2”是那么地日常。但哈里不是一般人,哦,不!他是如此沉醉于自己“特立独行、不随大流”的角色设定。笨蛋,扎巴提尼想。不过他丝毫没有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反正无所谓。他知道卡片的反面是什么。

“2,”他高声说道,“很好。请您拿起卡片,翻转过来,并展示给我们尊敬的观众。”

哈里乖乖照做。当他看到卡片正面的照片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德博拉不安地看着他。他用微微颤抖的手翻转卡片,高高举了起来。

孩子们看到的是一张埃菲尔铁塔的照片,上面印着“巴黎”两个字。

孩子们目瞪口呆,大口地喘着气。接着,潮水一般的掌声响了起来。马克斯鼓掌的声音最响,可是就连大人们也大为震动,尤其是德博拉。她看上去像是真的受到了惊吓。

“我现在想知道,这个魔术到底叫什么名字?”奶奶不甘寂寞地追问着。

扎巴提尼没有理睬这个问题,只是微微地鞠了一躬。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这份爱是双向的。”他点着头说,“因为如果德博拉爱着您,真正地爱着您,”说到这里,他又转身对着哈里,“她就能感受到您的思想,甚至是遥感到您独特本质的蛛丝马迹,您的戈勒姆。”

“他的什么?”德博拉怀疑地问。她只希望,这个戈勒姆不是什么不道德的东西。

“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扎巴提尼说道,“你所定的日子,我尚未度一日,你都写在你的册上了。”

效果很好。孩子们鼓起掌来。只有德博拉心存疑虑,她板着脸看着哈里,嘴唇紧抿着。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满面春风、笑容咧到了耳根子的马克斯。

扎巴提尼领着德博拉来到舞台中央的小桌子边上。现在她正好和哈里面对面,两个人之间只相隔半米,任谁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紧张感。扎巴提尼把明信片挪开,拿出三个一模一样的木制首饰盒放到桌上,上面也写着“1、2、3”。前面两个盒子都是空的,第三个盒子里装着哈里的手机。

“三个盒子里的某一个装着这个男人的一件东西。”扎巴提尼指了指哈里,“私人物品。请您选择一个盒子。”他坚定地说。

德博拉指着1号盒子。

“太棒了!”扎巴提尼叫道,一边激动地拍着手,“您已经排除掉了一个。”他打开盒子给观众看,盒子里空空如也。“还有两个。”

德博拉看上去有些犹豫,扎巴提尼把已经完成历史使命的盒子摆到一边,现在桌上只剩下2号和3号盒子。现在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

德博拉猜是2号。

扎巴提尼打开空盒子,给观众短暂地展示了一下,又把它放到了一边。现在他无须多言,观众已经明白了。现在只剩下3号盒子。

德博拉和扎巴提尼一起盯着剩下的盒子。

扎巴提尼用深沉的声音宣布道:“好了,这是您的盒子。”

德博拉没有动,她很紧张。

“打开盒子!”扎巴提尼吼道。

德博拉吓了一大跳,机械地打开首饰盒,用颤抖的手指拿出了哈里的手机,展示给孩子们看。

震耳欲聋的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因为一直在鼓掌,马克斯的手都拍疼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实在是令他太开心了。

不过演出离结束还早着呢。扎巴提尼从袖子里面抽出一套塔罗牌,就好像它们是从空气中蹦出来的一样。孩子们压抑着兴奋交头接耳。这套牌是他好多年前在布鲁克林买的。牌上的画颇具新艺术风格。他向观众展示着不同的牌面:恶魔、太阳、愚者、死神、命运之轮等等。接着,他把牌堆成一沓,牌面朝下地扣在桌上。

扎巴提尼以一种独白的方式介绍着塔罗牌的神奇力量:来自远古时期的智慧,能够预知未来、窥探人心等等。他一边说,一边绕着桌子打转,他转了好几圈,并且不断地把手放在卡牌上。他的演讲稍显累赘,但效果颇佳。

“两位,请共同抽取一张卡牌。”扎巴提尼把整沓卡牌以扇面状在手中展开,对着德博拉和哈里说道,“这张卡牌会告诉我们,两位是否相爱,”接着他又威胁着补上一句,“或者不相爱。”

德博拉和哈里紧张地看着对方。

“请同时抽,”扎巴提尼说,“两个人一起。”

德博拉伸手去抽一张牌,哈里跟随着她的手势,抓住了同一张卡牌的另一个角。

“请把牌翻转过来。”扎巴提尼命令道,“并且举高!”

他俩一起举高卡牌,牌上,一对恋人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卡片上的人像是裸体的,但并不能看清性器官,毕竟这是个面向青少年的演出。不过画像上的女子有着丰满的乳房,这对于扎巴提尼买下这副牌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恋人!”扎巴提尼喊道。

观众们喧闹起来。马克斯深受感动,努力忍住泪水。

然而扎巴提尼举起了手,观众再一次安静下来。“还缺少一样,”扎巴提尼大声说,“钥匙!”他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走向哈里,“它还在您这儿吗?”

哈里点了点头。扎巴提尼板着脸瞪着他,哈里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结果一个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马克斯尖叫着跳了起来。

“没事没事。”哈里安抚地叫道。他的儿子沉重地喘着气,满脸责备地看着他。哈里跪在舞台上,到处触摸着,最后终于找回了钥匙。他胜利地把它举起来,然后走向德博拉。德博拉像一根盐柱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的手靠近她脖子上的项链。

“怎么样?可以插进去吗?”扎巴提尼问。

“等一下……”哈里低声说道,一边小心地去够小挂锁。他把钥匙插进挂锁,转动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

锁开了。

“永恒的爱呀呀呀呀呀!”扎巴提尼的声音隆隆作响,双手也配合着摆出相应的姿势,令人印象深刻。

马克斯蹦了起来,大声地欢呼着。其他好多孩子的屁股也坐不住了。

“这两个人,”扎巴提尼继续说道,“属于彼此。他们的灵魂结合在一起。就算生活的逆境想要分开他们,他们的爱也不会熄灭。他们是一体的,从开始到永远!”

作为一名注重细节的艺术家,他还适时从袖子里抽出一朵玫瑰花,递给了哈里。哈里把花送给德博拉,德博拉看起来也被深深地感动了。

马克斯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起作用了,真的起作用了!他开心地蹦跳着,一直一直鼓着掌。扎巴提尼鞠了一躬。

马克斯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不耐烦的轻咳。

“您叫什么名字?”奶奶严厉地问,“现在我总可以知道了吧?”她很不习惯居然有人会违抗她的要求。

扎巴提尼叹了口气,认命地说道:“我是伟大的扎巴提尼。”

“胡扯!”奶奶喊了起来,“我指的是您的真名!”

扎巴提尼微笑着没有说话,他不打算告诉她这个。在舞台上,他只是伟大的扎巴提尼,不是任何其他人。他再次鞠躬,这次他张开双臂,并大声说道:“伊斯特嘉禾,嘉塔,寇雅斯特!”

突然传来一声大叫,接着是一阵丁零当啷。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奶奶,她跳了起来,撞倒了自己的椅子。

罗塞尔·科恩脸色刷白,她喘息着,大口地吸着气,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她伸出手,指着老魔术师:“请问火车站在哪儿?”她叫道。

扎巴提尼一下子愣住了,眯着眼睛看着她。

“是你!”她叫道,“真的是你!”

扎巴提尼又眯了好几下眼睛,似乎很惊奇,但是除此之外他丝毫没有动弹。

“戈尔登希尔施,”奶奶喊着,“你是莫舍·戈尔登希尔施!”

她摸索着慢慢向他走去,想要更好地看看他。马克斯目瞪口呆地轮番看着奶奶和扎巴提尼,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毫无头绪。

“真的是你!”奶奶又喊了一声,“这怎么可能?”她来到舞台前,因为激动而发抖,“是我!我是火车上的小女孩!”

所有的颜色“刷”地一下从扎巴提尼的脸上消失了,他将双手放在胸前,大约在心脏的位置,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接着,他倒在了地上。

马克斯像子弹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迅速冲向舞台。妈妈和爸爸像被雷击了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帮帮我!”扎巴提尼喘息着说,他的眼睛凸了出来,痉挛的手像鸟爪抓住树枝一样死死地拽着白色长袍。

“我要死了!”他说,“好疼啊!我要死了!”

奶奶已经来到舞台上,跪在他的身旁。马克斯的父母突然从僵硬状态里回过神来,德博拉指着台下椅子上她的手提包叫道:“拿我的手机!叫救护车!”

哈里从夹克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输入了三个数字。

当马克斯来到扎巴提尼身边时,他的脸因为疼痛已经变形,好像一张苍白的鬼脸,鼓着充血的眼睛。老魔术师抓住了马克斯的手。

“握着我的手,”他低声说,“我害怕。”

老人感觉到自己的时日已近,幕布现在要永远地降下了。

“救护车马上就到!”爸爸呼喊着。

奶奶抓住扎巴提尼的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腿上。老人尽力把头转向她。

“罗塞尔,是你啊。”他说。

奶奶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她尽力克制自己,注视着老人,点了点头。

“真是个奇迹……”扎巴提尼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突然他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他的手指松开马克斯的手,垂落到地板上。马克斯觉得一股恐慌的情绪席卷了他。

扎巴提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在他的躯体左边,比真人更大的米老鼠仍然在规律地挥动着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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