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山鲁佐德的告别

谎言守护人  作者:埃马努埃尔•伯格曼

泰雷津,德语名叫“特雷津施塔特”,又被称为“犹太之城”。这里的集中营是纳粹最好的集中营,围墙和棚屋都刚刷新过。因为不久前,红十字会曾派人来参观过这里,以确定第三帝国没有虐待犹太人。可惜这些外国客人刚刚满意地离开,集中营里的氛围就没有那么友好了。

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之后,扎巴提尼来到了特雷津集中营,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想一个人静一静。集中营位于某前卫戍部队的基地上,离他的出生地布拉格不远。莫舍和其他几百个被运送来的人一起,不安地站在绵绵细雨之中。

第一眼看上去,这里的环境其实不算差。房子的门面保养得当,犯人也没有显露出瘦骨嶙峋的样子,看不出来什么暴力的痕迹,至少目前看不出来。

“也许并没有那么糟糕。”一个站在斜坡上的新来者低声说道。

“也许。”莫舍说,但他并不是很确定。他只要看看自己的左胳膊,就能确定纳粹的目的。心存希望是危险的,这只是一种幻象。直到不久之前,莫舍一直凭借类似的幻象挣着每天的面包。就好像临死的人死死攫住一根吸管,即使只剩最后一口气,依然认为:“也许不会那么糟的。”

令莫舍大吃一惊的是,他在特雷津施塔特受到了相当热情的接待。当他和那些与他同属一个“部门”的人一起待在斜坡上等待被“处理”的时候,一位个子很高、相貌英俊的男人,身穿刚烫好的军装,大步走了过来。男人先是和其他一些穿着军装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接着就面带兴高采烈的笑容向莫舍伸出手来表示欢迎。

“快看哪,伟大的扎巴提尼!”军官说道,显然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终于能够认识您了,这真是我的荣幸!”

直到最后一刻,莫舍也不忘保持专家风范,他微微鞠了一躬说道:“也是我的荣幸,指挥官先生。”

军官用胳膊肘捅了捅陪同者的肋骨:“我说过的吧,这个男人是个预言家!”

陪同者摸着自己的肋下点了点头。

军官又转向莫舍,问道:“您是怎么知道我是这儿的指挥官的?”

莫舍并不知道。他只是根据来人自信的样子大胆一猜而已。而且,就算他猜错了,依据以往与纳粹交往的经验,他也知道,他们很乐意被称为“指挥官”。

莫舍只是耸了耸肩,微笑了一下。“请原谅,”他说,“但我内心最深处的思想活动,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他内心最深处的思想非常简单:他吓得快要尿裤子了。但是指挥官西格弗里德·塞德尔今天心情大好,他挽着莫舍的手臂,带他参观整个营区。指挥官的态度越友好、越和蔼,莫舍就越紧张。他已经通过惨痛的教训明白了一点:要小心穿军装的微笑男人!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表演家,参加过千百次的演出,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他早就学会在观众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此外,多多恭维集中营负责人,肯定不会给他带来坏处。最后他终于得知,塞德尔曾经在温德嘉登看过扎巴提尼的演出,对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此后他一直十分关注这位魔术艺术家的飞黄腾达,因为他自己也是该领域的深度爱好者。当他听说扎巴提尼实际上是个犹太人,将要被运送到特雷津施塔特——他自己的王国——来的时候,他非常兴奋。于是他立刻给盖世太保司令部打了电话,要求他们一定要让这位杰出的艺术家带着他所有的道具和行头上他这儿来。

现在轮到他向偶像展示自己了。

塞德尔对于自己的营地非常自豪,就像个孩子自豪于他的新玩具。他向莫舍介绍了集中营的来龙去脉,还顺便讲述了一下当地的历史。泰雷津于1780年由皇帝约瑟夫二世建立,它的定位是一个自给自足的要塞,其运转方式类似于一个小城市。塞德尔指给莫舍看位于马格德堡兵营的“犹太委员会”、营地的内院和棚屋以及——带着一种并不太遮掩的警告态度——位于要塞地下墓穴中的所谓的“死亡室”。那儿埋葬着“少数一些因为伤寒而去世的不幸的人”,他们被埋葬在一起,每个坑里三十五个。

在一个地下坑道中,莫舍看到了一些面黄肌瘦的集中营犯人,他们推着手推车,把尸体往一个张着大口的坑穴里运送。另一些犯人把苍白且骨瘦如柴的尸体卸下来,扔进黑漆漆的穴口。坑穴旁粗糙的石墙边站着一位拉比,他的身体机械地前后摇摆,嘴唇不停地开合着,颤抖地念出祈祷词。

莫舍的膝盖软了,胃里在翻滚。他又想起了在汉诺威停尸房里度过的漫长夜晚。他的呼吸变得沉重,每一次吸气,那种熟悉的、令人憎恶的、甜甜的腐烂味道都越发深入地侵入他的体内,就像毒气一样。眼泪涌上了眼眶。在他眼中,这些尸体好像是被切断了拉线的洋娃娃。他们的手脚以诡异的姿势附着于躯体上。这一定很疼吧,莫舍想。但他们已经不疼了,他们已经远离了这个疼痛的世界。莫舍心头涌起一阵惊异,紧接着是一阵羞愧。这里每个人的死都让他感觉羞愧。他为自己活着而羞愧,也为所有这些人生命的易逝和与之相随的无法衡量的损失而羞愧。他们曾是怎样的人?他们本应成为怎样的人?他们是谁?如果他在街上遇到他们,他们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的胸中升腾起一股怒火,一种对掠夺了这些人的未来的强盗的怒火。

这时,塞德尔以一种父亲般的姿态,用手臂搂住莫舍的肩膀,并带领他离开了这个深坑。“也许,”他说,“您愿意教给我您的一些魔术技巧?”

莫舍强迫自己点了点头,回答说:“乐意至极,指挥官先生。”


*

塞德尔很得意于自己“艺术资助家”的身份。绝大部分来到特雷津施塔特的人,都是学者、艺术家抑或音乐家,甚至还有几个诗人。他们受到鼓励要在生活中进行创造。集中营里有小型公园、绿地、花圃和音乐厅,所有这些都服务于唯一的目的:对非常明显的事实——亦即特雷津施塔特是通往死亡之路的中转站——进行否定。大多数聚集在这里的知识阶层,都逃不过或早或晚被送进死亡集中营的命运。那儿不会再有公园,也不再有音乐厅,那儿政权会露出它的真面目。在柏林时莫舍已经听到了风声,可是和大多数人一样,他选择闭上眼睛,不愿相信。真相太苦涩了,它不可能是真的,他们不愿相信它是真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莫舍了解到了营地的日常生活。尽管有花圃和音乐会,但这儿的生活并不那么令人愉快。生活在这里让人尊严尽失。这儿的汤——如果那东西能被称为“汤”的话——让他拉肚子。棚屋里的夜晚简直是恐怖。莫舍憎恶和陌生人睡在一起。他们咳嗽、吸鼻涕、呜咽、疼痛、低声交谈、抓痒,甚至祷告。还有恐惧,无处不在的恐惧。他几乎无法合眼。

来到这儿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正当莫舍排队等待着打到一勺子汤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莫舍前面的队伍里站着一个老男人,和这儿的大多数人一样骨瘦如柴。他看上去衰弱不堪,走路时已经无法直起腰杆,就好像多年以来一直承受着千斤的重担和无数的不公,他的胡子也全白了。莫舍直直地盯着他。真的是他吗?

“爸爸?”莫舍犹豫地叫了一声。

老人没有任何反应。难道他弄错了?

“爸爸,”莫舍提高了音量,“你不认识我了吗?”

老人慢慢地转过身子。当他认出儿子的时候,他那疲惫灰黄的脸仿佛被一道光照亮了。莫舍感觉热泪涌进了眼眶。

他抱住了他的父亲。

莱布尔·戈尔登希尔施讲述了纳粹如何在某一天破门而入,并把他拽出家门的经过。莫舍想知道锁匠的下落。他上吊死了。父亲告诉他,现在他所有的锁都没用了。莱布尔的朋友金斯基医生曾是希特勒的狂热崇拜者,可是他们强迫他在衣服上别上一个粉红色的三角形[纳粹用于识别同性恋者的标识。],这给他招来了厄运。一群党卫队在大街上羞辱他,折磨他,并且把他践踏至死。

莱布尔说到这里的时候哭了起来。

我妈妈死的时候,他没有哭。莫舍苦涩地想,可是他为他的家庭医生流泪了。

莱布尔用双手搂着莫舍被蹂躏的左手手臂,说道:“我真的很抱歉……”


*

有时候,营地指挥官会让莫舍去他装饰豪华的办公室。他请莫舍喝烈性酒,他们谈论魔术艺术,扎巴提尼则会露几手给指挥官看看。有一次,他把塞德尔的党徽变没了。虽然是个小小的玩笑,却同时也是个冒险的反抗行为。然而塞德尔只是大笑着鼓起掌来,好像是个听话的中学生。莫舍开始教他一些简单的技巧。同时他很注意,不会一次解释太多东西,因为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能否活下去,就看他能否让塞德尔开心。他就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波斯公主山鲁佐德,而塞德尔就是残暴的国王,每天晚上国王都会娶一个新的少女,就是为了在清晨杀死她。当然山鲁佐德是个例外,她一直没有被杀,因为她用故事吊住了国王的胃口。

就这样,在特雷津施塔特城塞德尔的办公室里,伟大的扎巴提尼把所有他从半月先生那儿学习到的魔术知识都转换成了可以用来续命的硬币。他把所有的知识和技巧倾囊相授:变形、生产、消失、瞬移以及读心术。他展示诀窍,对着愚蠢的笑话哈哈大笑,以此换取在上帝的土地上再多活几天,再和他的父亲多待几天。


*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这是一段寒冷、艰难且悲伤的日子。有一天,莱布尔——就像其他人一样——患上了伤寒。莫舍尽最大的努力照顾着他的父亲。在死神面前,父亲和儿子同心协力,想要弥补错过的岁月。

就像里芙卡之前一样,莱布尔也得以在自己孩子的怀中死去,这真是上帝的仁慈。但是他的死漫长而痛苦,这一幕是在夜里发生的,就在棚屋之中,莫舍紧紧地搂着父亲滚烫的身体。

莱布尔不停地打着寒战:“莫舍,”他说,“好疼啊。”

莫舍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说道:“嘘!”就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孩子。

“我怕!”莱布尔叫道。

“你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了。”莫舍回答说。

“里芙卡在哪儿?”

莫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她在家里。她在等你。”

他看到他的父亲哭了起来,他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儿子,抑或是为了自己而流,为了所有这些错过的年月。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莱布尔在谵妄中问道。

“快了,”莫舍说,“很快,也许明天就能见到了。”

莱布尔没有明天了。太阳升起的时候,莫舍抱着他的父亲来到万人坑,看着那个把他拉扯大的男人的尸体,掉落进黑漆漆的深渊之中。

现在他是个孤儿了。


*

和塞德尔的课程继续进行下去,莫舍不停地以此来换取一点苟活的时间。他的学生并非冰雪聪明,却渐渐取得了进步。在莫舍眼中,塞德尔就像个孩子,他会淘气地笑,开心地笑,高兴地拍手,会把本来一目了然的事情当作天大的诀窍。但是他也随时可能失去兴趣,或者因为一个魔术无法上手而大发脾气。扎巴提尼是个耐心而平静的老师。他早已学会屏蔽自己的感官,情绪对他而言太奢侈了。他既不特别幸福,也不显得不幸,他只是在场,除此之外没有更多。

这是他真正的绝招:在屠宰场继续生活,并且似乎对周围的屠宰毫无察觉。

当某一天有人告诉他,他将被运往“东方”时,莫舍并不显得特别意外。

他知道,这意味着,塞德尔开始对他感到厌烦。上一次莫舍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时候,指挥官露出了无聊的表情。莫舍施展出浑身解数,他开玩笑,扮鬼脸,可是塞德尔始终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在写字台上一堆纸张里搜寻翻找着。

因为莫舍已经没有可以传授的秘密了。他早已把自己所有诀窍的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给了塞德尔。他已经一无所有。山鲁佐德讲完了她最后一个故事。莫舍将他不多的家当收拾到大旅行箱里,和其他成百上千个被诅咒的灵魂一起等待着,等待那辆将要带着他们驶离这个世界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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