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和家人坐在格伦代尔纪念医院的等候区里。几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新消息。扎巴提尼一进急诊，就被送去了手术室。马克斯坚持要跟他一起进去，可是阿拉克良医生，一位身强力壮的亚美尼亚女医生，顶着一头狮子鬃毛般的蓬乱黑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对他说，他最好乖乖待在外头，他们不知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但会尽一切努力挽救他。

扎巴提尼的状态一直都不太好。有时候，通往手术室的双开门会突然打开，马克斯能够看到里面一派忙碌的样子。医生和护士们围着老人站着，一台机器发出一声拖长了的“哔”声，马克斯知道，这不是个好迹象，这是他看了无数电视剧得出来的经验。一个医生好像要在扎巴提尼的胸脯上挠痒痒，他把一个金属船桨一样的东西贴在扎巴提尼的身上，然后做出一个手势，扎巴提尼立刻就抽搐起来，好像是个被人拉动了提线的木偶。双开门一旦关上，就仿佛来到了广告时间，剧情很突兀地被打断了。马克斯站起来，焦虑地走来走去。他来到奶奶身边，老太太正一动不动地坐在等候室的一张长椅上，双眼盯着脚底下的树脂地板。马克斯主动坐到了奶奶边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做了。

“奶奶？”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好像注意到了他。

马克斯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妈妈和爸爸抬起头来。爸爸往奶奶这边挪了挪。

“对，”他说，“我也很想知道。”

奶奶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这是她经常做的动作，“唉。”她咕咕哝哝地说。

“妈妈！”爸爸听上去都快哭了，“求你了！”

要是在平时，马克斯根本受不了爸爸的这种声调。奶奶抬起头，看了他俩一眼，仿佛刚刚从混沌中脱身，突然露出了小婴儿第一次留意到周围世界的惊奇神情。

“他救了我的命。”奶奶说。

*

医生和护士不断地进出手术室，同时，马克斯和他的父母都聚集到了奶奶的身旁。

“水，”她对哈里说，“给我倒杯水来。我渴了。”

爸爸站起身来，走向一台饮水机。他用一个纸杯装满一杯水，端到奶奶面前。他母亲把水杯放到身边的茶几上，完全没有注意他。

“战争开始的时候，”她开始了，“我刚刚出生。”

“我知道，”爸爸说，“你跟我讲过的，那是在奇恩多夫……”

“没错，”奶奶说，“在巴伐利亚。”

马克斯伸长了两条腿，关于这段故事，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但是大部分时候，奶奶的回忆都像是炒鸡蛋，各种细节混成一团。像今天这样又清楚又专注地讲话，对于奶奶来说，是不太常见的。

“虽然战争已经肆虐了很多年，在我们奇恩多夫，人们却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我们那儿依然是相当太平的。”

“妈妈，”爸爸说，“你不是要喝水吗？”

“不要打断我，”奶奶盛气凌人地叱责道，“你总是不让我讲完。”

“对不起，”爸爸说，“你继续。”

奶奶重新拾起话头：“一切都很太平，至少妈妈是这么说的。我们很幸运，因为我们的邻居非常友好。他们为我们冒了很大的风险，让我们住在他们的谷仓里面。那时候，做个犹太人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不被允许？”马克斯不明白。

“是的，”奶奶说，“当时有很多条法律，如果你是个犹太人，你天然就触犯了这里面的大多数条款。”

“这怎么可能呢？”马克斯追问，“怎么可能光是存在就是错误的呢？”

奶奶耸了耸肩，去端水杯，以便营造出一段戏剧性的停顿。

“德国人当时，”她说，“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

她喝了一口水，重新放下杯子。

“那时候，”奶奶继续讲道，“德国人很穷。然后希特勒来了，对他们说，‘让我们把犹太人的钱拿走’。所以他们就选了他。他们偷走了我们所有的东西，等他们发现，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他们什么也偷不到了，就把我们关进了犹太人区，最后关进了集中营。他们还侵略了其他的国家：波兰、法国、俄国，在那儿他们也偷光了一切。德国人就像喜鹊一样，他们打劫一切闪光的东西。”

“后来发生了什么？”马克斯问。

“后来他们就必须杀掉所有人。偷光别人的东西，还留着他们的性命，这是不明智的。”

“但你们不是没事吗？”

“一开始是这样。我们的邻居是正直的人，他们一直把我们藏在家里。但是你得明白，这不是免费的，爸爸付了他们钱。”

“啊——”马克斯说。

“过了一阵子，那时候我已经5岁了，爸爸——也就是你的曾祖父——的钱花光了，我们没有钱再付给邻居了。”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去找盖世太保。盖世太保抓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就付给邻居钱。”

“盖世太保是什么？”马克斯问。

“他们是希特勒的秘密特工。”爸爸突然插嘴。

“秘密特工？”马克斯糊涂了。据他所知，秘密特工应该是好人。希特勒是坏人，可是詹姆斯·邦德是好人。詹姆斯·邦德肯定不会为希特勒工作。

“他们是坏特工。”妈妈带着勉强的微笑说道。

好吧，马克斯想，明白了。有时候詹姆斯·邦德也会碰到坏特工。

“所以，”奶奶接着说道，“盖世太保就来到了我们躲藏的谷仓。”

“他们想让你们出来是吗？”

奶奶摇了摇头。“不，”她说，“他们想让我们待在里面。”

“可是我以为，他们想要偷你们的东西？”马克斯问，现在他彻底糊涂了。

“他们已经偷完了。他们已经拿走了我爸爸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店。他以前是钟表商。”

“后来呢？”马克斯问。

“他们敲着谷仓的门。我妈妈把我藏在稻草里，用她的手牢牢地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一点声音。我们一声都没有吭。他们继续‘咚咚咚’地敲门，一边喊着说：‘我们知道你们在里面，你们这些犹太猪。’”

“可是你们没有出去？”

“没有，”奶奶说，“我们没有出去，我们暗暗希望，如果他们没有找到我们，他们就会离开。”

“后来呢？他们离开了吗？”

“没有。他们把谷仓从外面锁上，然后点着了。”

马克斯惊呆了，他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但是你们活下来了？”

奶奶点了点头。“火已经快要烧到我们身上了，这时候我爸爸跳了起来，喊道：‘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

“然后呢？”

“他们打开谷仓的门，我们就出去了。啊，你不知道那些德国人笑得多带劲儿！”奶奶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也微笑起来，“只有那些邻居很恼火，因为他们的谷仓被彻底烧没了。”

“他们去找一个军官抱怨，于是他给他们开了一张收据。德国人就喜欢这种东西，收据。可是邻居还是不甘心，他们非常生气。”

“那你呢？”

奶奶两手一摊，叹着气说：“我父母非常害怕，所以我也很害怕。我一直紧紧地抱着我的泰迪熊。我们被迫上了一辆车，然后就被运到了菲尔特的警察局。我们就在那儿等待着。”

“然后呢？”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和其他一些犹太人被塞进汽车，运到了慕尼黑的火车站，接着他们就把我们从慕尼黑运往东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