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塞尔·费尔德曼完全没有感到获得了自由，她原本以为，箱子里会出现一条神奇的隧道，通过这条隧道她会去到另外一个地方，一个充满阳光、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可是现在，她被困在这个又黑又窄的箱子里，就像来到了棺材里一样。她的身体上方是箱子的假底。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她弄明白箱子工作的原理。她把身体尽量缩成一团，同时尽力平静地呼吸。这就像玩捉迷藏一样，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她听到外面传来愤怒的吼叫，高声的呼喊，还有犬吠的声音。一片嘈杂。她感觉到箱子被提着走，接着有人在地上拖着箱子走，为了避免剧烈的摇晃，她不得不用胳膊和腿抵着箱壁。然后箱子停了下来，好一会儿，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能听到外面传来交谈声。

突然间，有人想要打开箱子。罗塞尔非常惊慌，差点要尖叫起来，但是她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咬住自己的舌尖。莫舍·戈尔登希尔施说过，千万不能出声。她又听到了说话声，接着是一声枪响。她吓了一大跳，但是控制住了自己。她带着一股顽强，始终保持着沉默，她从来没有预想到，自己有这么坚强。箱子边上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是人吗？

箱子突然打开，冰冷的空气灌了进来。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然不只是因为寒冷。罗塞尔死命地闭紧双眼，强迫自己去想“我是隐形的”。至少她希望自己是隐形的。而且事实上，她好像真的做到了。没过多一会儿，箱子又被关上了。她暗暗地吐出一口气。接下来没有再发生什么，她听到了一阵锐利的哨声，渐渐地，说话声和嘈杂声都越来越远。她感觉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她的四肢开始僵硬，胳膊和腿都开始发痒，后背开始疼痛。她试着让自己想点别的事儿。她想到在齐恩多夫时爸爸总会给她讲的睡前故事，那些关于好心的小精灵和友善的小矮人的故事。她必须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她知道，只要发出一点声音，或是乱动一下，自己就有可能被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因为抵不过害怕和困顿的侵袭，她终于迷迷糊糊短暂地打了个盹。

箱子突然又动了起来，她一激灵吓得醒了过来，但立刻又强迫自己保持平静舒缓的呼吸。她出汗了，但是她额头上的汗似乎全是冷汗。她的胳膊和腿都麻木了。箱子被粗鲁地拖走了，接着被抬到了什么地方，也许是一辆手推车上。罗塞尔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斜躺着，她不禁呻吟了一下，可是立刻就后悔了。

女孩不知道，她现在已经离开了最危险的区域。党卫军们已经走远，他们去忙别的事情了，负责运输箱子的是集中营里的囚犯。手推车吱吱呀呀地震颤着往前走，罗塞尔想到了父母，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看到他们。想到这些，她的眼中不禁盈满泪水，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不管发生什么，她必须继续玩捉迷藏的游戏。

箱子和箱中的宝藏被卸了下来，接着又被抬起，并再一次被粗鲁地堆放到不知哪里的地面上。这一次罗塞尔做好了准备，她支撑住自己，也没有发出呻吟。寂静。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说话声，她的眼皮又开始打架，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推远了，终于放松了，自由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总之她是被四肢的疼痛弄醒的。外面仍然没有声音，她下定决心。她已经无法再忍受这逼仄狭小的藏身之处，而且莫舍·戈尔登希尔施说过，如果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可以出来了。她打定主意要打开箱子，冒险向外头偷瞄一眼。她小心地用一只手托起双层底座，另一只手伸了出去，在缝隙处摸索着莫舍·戈尔登希尔施指给她看的按钮。她非常小心地按了一下。箱子开了一条缝，罗塞尔偷偷向外窥视着。

她正躺在堆成了山的行李当中。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大包小包和各式箱子。它们堆在一起，每一件行李的上面都有一个名字，还标着几个数字。她又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贮存仓库里。

这是哪里？她问自己，我流落到什么地方了？这里看上去像个工厂，一个箱包工厂。

她看到砖砌的墙和木板做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挂着的吊灯勉强照亮了大厅。大厅中间有许多大桌子，上面摆放着打开的行李。

罗塞尔听到声响，她赶紧盖上了箱子。

她没有看到，一群囚犯在两个党卫军的押解下来到了大厅里。囚犯们开始把一件件行李从行李山上搬到大桌子上，在党卫军的监视下，他们打开箱子，开始仔细翻找起来。衣服和不值钱的东西被扔到一边，钱、黄金和珠宝则必须立刻送到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那儿去。这个男人进来得比较晚，一进来就坐到了边上的一张桌子旁。他的面前摆放着一本展开的大本子，他把这些值钱的东西仔细地记录在本子上。两个卫兵则一边监视所有的囚犯，一边聊着天。

他们就站在罗塞尔箱子的边上，小女孩偶尔能听到几句谈话。他们正在说着一场足球比赛的结果。罗塞尔听到行李发出的咚咚声，想要试着弄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件事她很清楚：要想现在爬出箱子而不被发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必须继续等待。可是她还能在箱子里头忍多久呢？

她的箱子突然被举了起来，罗塞尔的心失控地狂跳着。如果她被发现了，他们会怎么处理她？她问自己。会杀了她吗？还是把她送到爸爸妈妈那儿去？那可就太好了，不过她觉得这不太可能发生。

也许他们会杀了她。她闭上眼睛，试着去设想，死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可是她想象不到。也许就跟沉沉地睡着了差不多，只是不会再醒来。那样也不坏。无论如何，她马上就要知道了。

她被抬着走了几米远，然后被放了下来。箱子打开了，一双皮包骨头的瘦削的手摸到双层底座，把它掀了起来——她看向一张枯槁而吃惊的脸庞。这张脸让她想到了骷髅头，她为这个男人感到抱歉。罗塞尔举起一根手指，放到了嘴唇前面。

男人反应很快。他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住箱子的开口，阻断了任何想向里窥探的视线。接着他拿起一条旧毯子，盖在了罗塞尔的身上。女孩在脏脏的羊毛毯子底下把自己尽量缩成一团。突然她听到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你在干吗？”有人问道。

“没什么。”男人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让我看看。”

“都是些旧衣服。”

有那么几秒，她什么也听不到，接着另一个声音说道：“接着干，快点！”

她感觉到囚犯的手伸向她，把她连同毯子一起抱出了箱子，就好像她只是一捆布料。他把她放在一堆柔软的东西上，那是一堆衣物。更多衣物扔到了她的身上，没多一会儿，罗塞尔就被一堆破布烂衫盖住了，在箱子里待了那么多个小时之后，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好了。她稍稍伸展四肢，希望没有人注意到她。

然后她就睡着了。这一次，有这些柔软的衣物为床，她进入了深沉、平静的梦乡。

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移动。她正——仍然被那些衣物包裹着——躺在一辆手推车上。她听到车轮的吱嘎声，闻到了新鲜空气的味道，也感觉到了夜晚的寒意。车子在道路尽头停了下来，有人竖起车子，她滑了下去。

罗塞尔大叫起来！她根本不可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自己在坠落，并因为害怕而神志恍惚。可是她安全平稳地着陆在一堆柔软的东西上。

她试着平息自己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等待了几分钟之后，她慢慢地把自己扒拉出来，爬了出去。

她的周围散落着衣服、鞋子、食物残渣和粪便。那股臭味简直让人无法忍受。罗塞尔四下里打量着，一个人影也没有。根据她的判断，她正处在一大堆垃圾的中间……她逃出来了，她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在空旷的田野里。遥望着远处的探照灯和铁丝网，她晕了过去。

*

当罗塞尔·费尔德曼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早晨的气温比夜里上升了好几度，白天即将到来，初升的阳光照亮了世界。忽然间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垃圾当中翻捡着，她的心跳停顿了。一只手伸向裹着她的毛毯。在她有所反应之前，毛毯被拽走了。她毫无遮蔽，哆哆嗦嗦地躺在那里，就在毫无怜悯的日光底下。

来人是个穿着又脏又旧的破衣服的男人。当他看到她的时候，自己也吓得后退了一步。接着他粗鲁地抓住了她。罗塞尔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对她来说他不过是个黑色的影子。男人把她拽出垃圾堆，抱着她离开了那里。

走了没多远，他们来到了森林的边缘。男人粗手笨脚地把她往地上一放，蹲下身子看着她。他对她说了几句话，可是她没法听懂他的语言。

但是有一点她明白了：他伸出的手。她也伸出手拉着他的手，任由他带领她走进了森林。

他们手牵着手步行了大约半个小时，接着拐上一条田间小路，来到了一个小村庄。这个时刻，村庄似乎还沉浸在酣睡中。

男人把他气味难闻的大衣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和她一起走向一座小教堂。教堂旁边有一座两层楼高、粉刷成白色的房子。男人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他坚持不懈地继续敲着，直到门最后终于打开了。

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男人和人影用他们那古怪的语言迅速又悄声地交谈了几句。接着罗塞尔被粗鲁地推进了房子里，门在她身后关上了。男人走了。她看向面前的黑色人影。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的布料里，看上去简直像个鬼魂。但是她穿着皮鞋的脚露在外面。据罗塞尔所知，这是女式的鞋子。

鬼魂对着她说起话来，可是罗塞尔一个词都听不懂。黑色人影弯下腰来对着她，罗塞尔终于看到了她的脸——这是一张老妇人的脸。她的眼睛很和善，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她正微笑着。

罗塞尔也回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