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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我们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家庭。然后,一切都变了。

建立人生,要花上漫长的时间,然而,要让生活土崩瓦解,只需要片刻。我们得花上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道路几乎总是崎岖的,我相信,这就是其中的意义,人生就是通过反复试错建立起来的。我们通过各种考验,塑造出自己的样貌。

对于那年秋天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情,我难以理解其中的意义。我知道,一切其实是无法理解的,这当中自有更深远的含义。然而,我还是看不出来,最近这几周发生的事件到底有什么意义。无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别人,我都无法说明。

也许所有人都会被问到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不过我可以想象,身为牧师的我,比其他人拥有更多这样的经历。一般来说,人们很乐于质疑我的人生观。他们好奇,我是否真的相信亚当与夏娃、处女生子、耶稣在水上行走、使亡者复生等故事。

在我刚成为基督徒时,我时常采取防卫姿态,针对质疑者的世界观展开辩论。我的论点是:科学不过是众多宗教之一。当然,我内心也产生过许多疑惑,我对自己的信念甚至产生了动摇。然而,现在的我对信仰已经非常有信心。我已经接受上帝的赐福,让他的容光在我身上焕发。上帝深爱世人,上帝就是渴盼与希望。上帝抚慰我,提供给我安歇之处。

我常说,我相信上帝,但我并非无所不知。当你相信自己无所不知的时候,你就会自我封闭。我认为人生就是持续学习的过程。

我认为,自己是个善良的人—这一点倒是与其他绝大多数人相似。这种想法,就算称不上自我感觉良好或优越感,听来还是有点专横。可是,这绝非我的本意。我是一个有着一大堆缺陷的人、一个犯过无数错误的人。我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得率先承认这一点。我的意思是,我在行动时总是本着关爱与关怀,心存善念。自始至终,我总是想做正确的事。

史黛拉十九岁生日过后的那个星期,和其他时间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差别。周六,我和尤丽卡骑自行车前往格奈斯堡[Gunnesbo,瑞典南部城市隆德(Lund)的一个城区。],到好朋友家中做客。我顺便谨慎地问起前一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但是尤丽卡保证,史黛拉没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某个男生。这种事情,隔三岔五地就会发生在十九岁的青年男女身上。我不必担心。

周日,我和父母通电话。当我们聊到史黛拉的时候,我说,现在,她都很少在家。我妈听完提醒我,我真该想想自己在青春期的所作所为。换位思考可是很困难的。

周一,我上午得主持一场葬礼,下午则必须主持一场受洗仪式。我所从事的这一行可真奇怪:生与死就在前厅握起手来。晚上,尤丽卡去上瑜伽课,史黛拉则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周三,我主持了一场美好的婚礼。这对有点年纪的新婚夫妇是教会成员,他们在哀悼彼此已逝的前任伴侣的时候结识了彼此。这一刻直刺入我的内心深处。

周四,我在室内曲棍球赛中轻微扭伤了脚。安德斯是我童年时期一起打手球的玩伴,现在的他是消防员,膝下育有四个儿子。他在一次肉搏战中不小心踩到了我的脚。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撑完了那一节比赛。

周五早上,我骑自行车去上班,感到疲倦不已。午餐后,我主持了一名男子的葬礼,他死时才四十二岁。当然,他死于癌症。我始终无法习惯:比我年轻的人也会死。他的女儿写了一首诀别诗,然而,泣不成声的她没能当场朗读这首诗。我无法不想到史黛拉。

经历了漫长的一周以后,到了周五,我感到异常疲倦。我站在窗边,望着八月的尾声沉入地平线之下。沉重的秋天,一只脚已经踏进门口。最后一缕烤肉的烟雾,蜿蜒着升上屋顶,消失在天际。户外家具上摆设的衬垫,已经被收进屋内。

我总算脱下了罗马衫,一手摸着汗流不止的脖子。当我靠向窗框时,不小心碰到那张家庭合照。它落在了地板上。

玻璃上划出一条裂痕,然而,我还是把照片放了回去。那张照片,至少已有十年之久。照片上的我有着健康的肤色以及狡猾不羁的眼神。我记得摄影师就在我们笑出来的那一刻按下了快门。尤丽卡咧嘴大笑,史黛拉站在我们前面,双颊红通通的,绑着小辫子,穿着绘有米老鼠图案的毛线衣。我站在窗边片刻,望着那张照片,许多回忆冲上心头。

冲完澡以后,我煎了一片猪排搭配乔利佐香肠[Chorizo,起源于伊比利亚半岛的猪肉香肠,又称“西班牙香肠”。]。尤丽卡新买的耳环是小巧的银色羽毛造型。我们一边用餐,一边共享一瓶南非葡萄酒。然后,我们一起啃着椒盐棒,还在沙发上玩了一局“平凡的追求”[Trivial Pursuit(常简称TP),欧洲颇为流行的桌上游戏。]游戏,才去就寝。

“你知道史黛拉在哪里吗?”我在卧室里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道。尤丽卡早已缩进毛毯里。

“她要见艾米娜,不一定会回家。”

尤丽卡完全知道,我对我们的女儿也许会回家过夜这件事怎么看。然而,她还是说出这么一句废话。

我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十五分。

“她该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的。”尤丽卡说。

我狠狠瞪着她。有时候,我觉得她说话就是想把我惹毛。

“我发条短信给她。”我说。

我给史黛拉发短信,问她是否要回家过夜。当然,我没有收到任何回答。

我一声长叹,躺到床上。尤丽卡马上翻过身来,转向我,偷偷将一只手摸向我的臀部。她亲吻我的喉咙,而我则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担心。年轻时,我可没这么神经质。自从当了爸爸以后,忧虑感便朝我扑来,而且似乎一年比一年严重。

家有十九岁的女儿时,你有两个选项:不是神经持续紧绷直到最后崩溃,就是完全不去想所有她似乎喜欢面对、承受的危险。说穿了,这就是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尤丽卡很快就躺在我手臂上睡着了。她暖热的鼻息宛如柔和的火焰,轻触我的面颊。她时不时会触电般地迅速抽动一下,不过,很快就再度沉入梦乡。

我真的很努力入睡,然而,我心事重重。疲倦感已经蜕变为脑部狂热的活动与思绪。我想起自己多年来曾有过的梦想,许多梦想已经发生变化,但仍有一些梦想是我希望实现的。然后,我想到史黛拉的梦想,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我不知道女儿对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梦想。她顽固地坚称:她自己也不知道。毫无规划、杂乱无章。这跟我完全不一样。高中毕业时,我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已经十分明了。

我知道,我不能影响史黛拉。十九岁的她,会自己做出选择。有一次,尤丽卡曾经说过,爱,就是放手,让你所爱的那个人自由飞翔。但是我常感觉史黛拉还坐着,拍打着翅膀,却无法离开地面。这与我所预期的不符。

不管再怎么疲累,我就是睡不着。我翻来覆去,查看手机。史黛拉回了一条短信。

我在回家路上啦。

凌晨一点五十五分,钥匙转开锁孔的声音传来。尤丽卡已经在她那半边床面上挪动了相当的距离,远远背对着我。史黛拉在楼下蹑手蹑脚地走。浴室里传来泼水声,迅速进入洗衣间的脚步声,然后又传来洒水声。这一切,感觉永无止境。

最后,楼梯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她走上楼来。床上的尤丽卡一阵抽搐。我趋身向前,望着她。不过,她似乎还在睡觉。

两种感觉牢牢攫住了我。一方面,史黛拉任由我局促不安,这让我很是气恼;另一方面,她总算回家了,这让我感到轻松。

我下了床,打开卧室的门。就在这时,史黛拉经过门口。她身上仅穿着内衣,垂落在颈后的头发活像湿透的扫帚。她拉开自己的房门,黑暗中透出一缕微光,她的背被映成一道闪亮的线条。

“史黛拉?”我说。

她没有答话,直接钻进门缝,然后在房内锁上了门。

“晚安。”她的声音从门后传出。

“好好睡吧。”我低语道。

我女儿总算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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