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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家  作者:马提亚斯·爱德华森

有一天,艾米娜到教会的行政办公室找我。当时,这帮小姑娘都还只有十四岁。她站在门口,那双经历一整个夏天晒成古铜色的美腿不住地颤抖。从她的表情来看,这个世界仿佛会随时将她一口吞噬。

“牧师有义务保持沉默,对不对?”

她一说出这几个字,我就知道:事情即将发生变化。她的眼神,如小鹿般惊惶失措。她的人生,仿佛已经撒落在一个秤盘里。

在史黛拉的成长过程中,艾米娜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在某些时间段里,史黛拉待在贝西奇家的时间,几乎和待在我们家的时间一样长。而艾米娜也是独生女,我和尤丽卡都怀疑,狄诺和亚丽桑德拉刚好和我们一样,都已经无法再生育。不过,我们倒是没和他们本人谈论过这种猜测。

“发生什么事了?”我一边说,一边将手搭在艾米娜的肩膀上。

我在许多方面都认为自己对艾米娜而言,就像爸爸一样亲。

“你有义务保持沉默,对不对?”她重复了一次,“你不能把我告诉你的话告诉其他任何人!”

“那还要看你想说些什么。”

我请她坐下,用柳橙汁和巧克力夹心饼干招待她。在我们转入正题以前,我们花了一点时间闲话家常:学校生活、和朋友们的相处、手球,还有她的梦想。然后她表示要说的事情和史黛拉有关。

我足足等了两天,才不得不向尤丽卡提起这件事情。

“史黛拉?”

我太太只是瞪着我。她似乎在等着我把这句话收回去,或者告诉她这一切只是一场玩笑。

“艾米娜是这么说的。”

“那么,艾米娜为什么要告诉你这种事情?”

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这种说法。

“她想必感到很害怕吧。”我说。

接下来的这几天,尤丽卡想尽办法进行操作。她和校长、学校保健中心的护士谈话,而她们委托社区医院安排史黛拉进行药检。

“你们没有资格逼我这么做。”史黛拉站在社区医院外,企图摆脱我们。

“我们当然有权利这样做,”尤丽卡说,“你是未成年人。”

史黛拉在等候厅内仍持续地高声抗议,众人以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我努力想将自己藏起来,但到了最后,场面变得如此困窘,导致我不得不将史黛拉拖进化验室,向工作人员说明:我们没法再等下去了。尤丽卡牢牢抓住史黛拉的手,护士将针头插进她的胳膊。

几天后,他们打电话通知我们药检的结果。他们在史黛拉的血液中发现精神药物的残余物质。

“为什么?”尤丽卡一问再问,“为什么?”

我和史黛拉坐在餐桌旁,尤丽卡不断地来回踱步,绕着我们转。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个辩护律师。

“我就是觉得无聊啊。”史黛拉说。

很快地,这就变成了她的标准答案。

“一切都那么无聊。无聊透了。”

尤丽卡颤抖着,紧紧盯着她看,一只手握拳,贴在臀边。

“史黛拉!那可是违禁品!”

“我只是试试看而已。”

“试试看?”

“这让生活比较有趣嘛。就像你的葡萄酒一样。”

尤丽卡用那只握拳的手狠狠地敲了一下桌子,杯子被震起来。史黛拉站起来,用波斯尼亚语骂了一长串脏话。她这些脏话,想必是从狄诺口中听来的。

那天晚上,我上床就寝时,尤丽卡的脸面向墙壁。

“亲爱的。”我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抚摸她的后背。

她只是不住地抽泣。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说,“我们同心协力,一定可以渡过这个难关。”

她的眼神转向天花板。

“都是我的错。我太忙于工作了。”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说。

“我们必须寻求协助。我明天会打电话给儿童与青少年精神科的心理医生。”

精神科?心理医生?

“大家会怎么看待我们?”我说。

之后,同一个星期的另一天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艾米娜。我认出她那件领口上绘有白色斑点的粉红夹克。我松开自行车一边的把手,向她挥挥手。不过,艾米娜没有回应我。她逐渐放慢脚步,最后静止不动,停在一个大型变电箱旁边。我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

随着我逐渐接近,她脸上的阴影越来越明显。直到最后一刻,我都还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当我刹车,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时,她徒然地用一只手盖住脸颊,企图隐藏自己。

“艾米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把脸别开。

“没事,”她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开,“我本来还以为,牧师有义务保守秘密呢。”

两周后,我们获得了儿童与青少年精神科的看诊时间。当时我们已经和学校的校长、老师、心理辅导员、保健室的护士与心理学家开过会。我觉得自己真是天下最失败的家长。

儿童与青少年精神科的治疗师有着细长、纠结的胡须。他的胡须是如此长,以至于四处蔓生,很难不使人注意。

“我常说青少年问题就是家庭问题。”他一边说,一边趋身贴向那张低矮的圆桌,他的黑珠子项链垂了下来。

只要我或尤丽卡企图陈述我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就用手势制止我们。

“现在我们可不能忽略史黛拉的观点。你感觉怎样?”

史黛拉瞪着自己的脚尖。

“我才不在乎。”

“喂,史黛拉……”尤丽卡和我企图劝阻。

“别慌,别慌,别慌,”心理辅导员说,“她这样的感觉,属于她自身的权利。”

我的手指发痒。这个双手交叉抱胸、表情桀骜不驯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小女儿。和爬到我胸口,满嘴欢笑、皮肤圆润的小婴孩相比,眼前这个少女对我而言,简直成了一个地道的陌生人。我真想抓住她的肩膀,狠狠地摇晃她。

“求求你,史黛拉。”尤丽卡说。

我的口吻总是比较强硬。

“史黛拉!”

但是,史黛拉继续在一次次会议上喃喃自语。

“你们什么都问不出来啦。反正我不在乎,你们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

我慢慢地接受了事实:我们的女儿服用精神药物,而在其他家庭中也铁定发生过这种事情。这并不完全意味着一开始我担心的那种全面性、无法挽回的灾难。不管怎么说,在青春期接触这类药物的人当中,大部分人成年后也没有上瘾的问题,还能成为善良、有所成就的好公民。

但是,这当然只是史黛拉的问题所反映出的其中一项症状。我们无法帮助她,心中当然觉得很受挫。我和尤丽卡在家里,总是如坐针毡,就算是鸡毛蒜皮般的事都能引起大爆炸。史黛拉眼神变得阴沉,高声尖叫,乱扔身边的东西。

“这可是我的人生!你们没权利管我!”

情况最糟糕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把她锁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她冷静下来为止。

深秋入冬之际,儿童与青少年精神科那位胡须男离职,由一名个性温和、有着火红色头发的女子接任。她给了我们几道可以在家里训练的习题。工具。她说。我们需要工具。但是,当史黛拉觉得不称心如意,在家里搅得天下大乱的时候,不管我们拿出什么工具都没有用了。

某项调查指出,史黛拉对冲动缺乏自制能力。根据那名红发女所说,这项能力是可以通过练习养成的。

我向教会中的同事们倾诉,他们都相当和善,一直支持我。青少年是很麻烦的。同时,我也不可避免地观察到他们当中某些人某种幽微的满足感:他们感到某种解脱。原来,就算是我看似完美的门面也还是有裂缝的。

某个周六的晚上,当我和尤丽卡准备上床睡觉时,我们发现:史黛拉爬窗逃走了。我骑着自行车找她。幸运的是,我很快就找到她了。她和十来个少男少女坐在月台上,帽套盖住头,身穿破烂、裤管有洞的牛仔裤。空气中烟雾弥漫,充满威胁。

“你跟我回家。”我说。

史黛拉并没有抗议。我骑过市区时,她安静地坐在自行车后座用来放置包裹的架上,不作声。当我们来到家门口时,她伸出双手从后方抱住我,额头贴在我的后背上。

星期一,我们收到最新一次尿检结果。结果呈现阴性。

我瞥见黑暗中的一丝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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