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告诉史黛拉，我打算在坚信礼营队活动期间去看她。这样也许不太明智。当然，我本该打声招呼的，可是这对我来说，实在再自然不过了。我在举办活动的其中一个教会里担任教区牧师，我是营队的创始人，当然，我会想要探视这些青少年。

当我来到寄宿学校的校区时，坚信礼营队的成员刚烤过香肠。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已经换上泳装，其中几个在浅水区走动，水深及腰，打着哆嗦，其他人则刚从码头上跳下水，两名女领队站在一棵树下，乐不可支；而罗宾则在湖里玩水，头发湿淋淋的，神情愉悦。

我在那块覆着绿茵的高丘上多待了一会儿，仿佛置身于一幅画前。最鲜艳、美丽的色彩，将友谊与喜悦描绘出来。

这群青少年无暇顾及我。史黛拉的几个同班同学跟我打了招呼。但是，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我走到树下那两名领队面前，和她们握了握手。她们告诉我，一切非常顺利。她们和小组员的互动非常顺畅，而且已经进行过几次有趣、坦诚的谈话。

她们都没提到史黛拉，这就让我以为，她很守规矩。我本来就决定不再操心。但是，当事实变得明显、没有任何差错发生时，我全身上下感到一阵轻松。

当史黛拉发现我在这里时，情况就没那么美好了。

她一路拍打着湖面，从湖里走上来，一束束湿淋淋的头发纠结着。一走到沙滩上，她就取来一大块浴巾遮住身体。

她一看到我，眼神就阴沉下来。

“你在这里干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们。”

我努力摆出温柔的微笑。

“不要来烦我！”

她踩着人字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上斜坡，消失无踪。

我从来没能和女儿谈论性的问题。我不想成为这样的父亲：一个一听到避孕药就惊惶失措、羞赧不已的父亲；一个宁愿闭上双眼，假装自己正处于豆蔻年华的女儿的性特征不存在，满心以为她生活在无菌室，对于我们其他所有人时常接触、性特征越发明显而张扬的外在社会全然无感的父亲。长期以来，我就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另一种父亲：那种能让人倾诉内心秘密的父亲；那种不会在电视上出现床戏或做爱画面就切换频道，也不会顺势将保险套塞进提袋，一语不发的父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其他男人让我理解到：在这一点上，我其实并不孤独。我们总是满心以为，这个时代已经很进步、开明了，两性平等的概念已经很普及，绝大多数现代社会的父亲可以处理与青春期女儿性特征有关的问题。不过，事实是很令人感到悲哀的：我认识的所有男性当中，没有人能够用自然的方式和青春期女儿讨论与性有关的问题。

某次，几杯啤酒下肚以后，我问起狄诺这件事情。他听到我的问题，就狂咳不止。

“要是有人敢动艾米娜，我一定把他的小鸡鸡割掉。”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认真的。这些年来，艾米娜换过好几个男朋友。据我所知，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人的身体部位曾被割掉。不过，我可不相信狄诺曾经和艾米娜促膝长谈，深切地讨论与性有关的问题。

在坚信礼营队活动以前，我和尤丽卡并不曾特别聊到史黛拉的性特征。我知道，史黛拉来月经时，尤丽卡会协助她处理。但除此之外，在所有我们能理解的范畴，史黛拉都还只是个孩子。她刚满十五岁。我不知道我是否太过天真了。

罗宾说服我留下来用晚餐。我们可以在一个单独的小房间用餐而不至于让史黛拉看到我。

营队厨师手艺真是一流，餐点美味极了。罗宾和我进行了一轮有趣的谈话。他告诉我，几乎所有参加坚信礼的学员都表示，他们相信世上真有一股神圣的力量，一股比人类还要强大的力量。罗宾问他们为什么这股力量不是上帝。然后，他再逐一探讨他们的答案，并为他们说明：他们说到的，很可能就是上帝。

其实，我并不想如此公私不分。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提出下列问题。

“史黛拉怎么说？”

罗宾将散发出迷迭香味的土豆塞进嘴里，我等着他将食物咀嚼完毕。

“她很聪明，思路非常敏锐。”

“那么，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世界上肯定存在一个上帝，不过最理想的做法是假装他并不存在。因为所有宗教和教派，都会造成对立。”

我忍俊不禁，露出微笑。

“就像我说的，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罗宾说。

晚餐后，我问他可否让我多待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家。不过，我得先稍微准备一下明天讲道的内容。

“当然，没问题。”罗宾说。

他向我说明：坚信礼营队的学员会被分配为几个不同的小组，继续对话练习。

经过一两个小时的必要的交流，能够一个人使用电脑，厘清自己的思绪，让我感到很自在。我的社交能力不错，不过，在内心最深处，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内向的人。对我来说，私人领域始终是至高无上的，即使当我面对自己的家人时，也是如此。对我来说，生活中拥有自己专属房间的权利，就和敞开心胸、无话不谈的机会一样重要。我觉得，能够沉淀下来、独处的机会已经多次帮助我和尤丽卡渡过难关。要求对方一直与彼此分享一切，很容易让人喘不过气。我们常说，人类是群体动物。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忘记，每个人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都是独行侠。

当我完成针对讲道内容的准备时，暮色已经悄然掩盖了湖面。时间过得很快，而我的作业比我原先所想象的还要费事。当时尤丽卡还在斯德哥尔摩上班，所以，实际上我没有必要赶着回家。现在，我只需和罗宾道别。我一心避免再遇见史黛拉，以免造成更多的不愉快。不可否认，今年的营队活动和去年一样顺利，大部分要归功于罗宾。一切顺利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我心中除去一块大石头。走过操场时，我呼吸着户外清新的空气，觉得心旷神怡。

这个寄宿学校的校区由三排分散的建筑物所构成。餐厅、厨房和团体活动室，都位于最大的建筑物里。操场的对面则是宿舍建筑。面积最小的一排房屋则位于更远处，一部分外观被高大的山毛榉树干遮住。没有负责值夜的领队会在小屋就寝。

看样子，坚信礼营队的学员现在已经进入自由活动时间。少数几人坐在草坡上，不过，绝大多数人则已经躲进宿舍。

“你看到罗宾了吗？”我问其中一个女领队。

“我想他去领队宿舍了。”

我快步穿过那一小片树丛。青年男女的笑声在夜空中回响着。

我走到门前，敲了敲门。一点动静都没有。罗宾也许在卫生间吧，还是……他正在冲澡？我转了一下门的把手。但是，门是上锁的。他该不会在里面睡着了吧？

我绕过屋角，从窗外探头一望，除了一张空荡荡的床，什么也没看到。我心中不抱多大指望，走到下一扇窗前。窗帘被拉了下来，但透出一小道缝隙，房里透着微弱的光线。也许罗宾正在睡觉呢。我趋身向前，敲敲窗户。当我透过那一小道缝隙往里看的时候，吓得跳起来。黑暗中，两个人正坐在那里，惊恐地望着彼此。

这虽是惊鸿一瞥，却已经足够。事发至今，已经过了四年。然而，只要我有意愿，我仍能回想起那使人不快的一幕。也许，这将是永世难忘的一幕。

罗宾和史黛拉企图穿好衣服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