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酒店的套房里醒来。克里斯深陷在我正对面的手扶椅上，手上拿着一杯咖啡，双脚交叉，跷在自己面前的板凳上。

“小美人，早安。”

我露出微笑，蹑手蹑脚地经过他身旁，走进浴室。我在水槽将脸洗干净，然后坐在浴缸的边缘处。昨天深夜，我们就在浴缸里做爱。后悔之情就像一团厚重的硬块，在肚子里逐渐发酵。

“你几点钟上班？”克里斯从手扶椅上喊道。

“九点四十五分。”

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我穿上衣服。当我拥抱克里斯的时候，我努力摆出一副快乐、感激的表情。

“别忘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张地图递给我。

那是一份礼物。当我们还在床上喝香槟酒时，他给了我这份礼物。它像羊皮纸文件一样被卷起来，用一条精美的缎带绑好。克里斯在这张亚洲地图上，用小型黄色星星标示出特别的景点。那是他希望我们能够一同体验的景点。我其实已经有一张内容一模一样而且更大的地图，上面已经插满别针。

当我坐电梯下楼，闪进渔人小街的时候，我本该心怀感激的。然而，这种种情绪就是问题。我无心探究这些情绪。这趟亚洲之旅是我人生当中的重点，我不能跟一名三十二岁的男子同行。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某种事物又在我胸口灼烧着，对我说：不要再做那么多分析了，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当我横穿大广场、距离上班地点最多还剩两分钟的路程时，天空突然降下滂沱大雨。这是数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下雨。

晚上当我离开店面时，天空仍在下雨。我的打算是：闪进转角处，然后在伯特福斯广场搭公交车。我把时间和地点都算得很准，就是要避免被大雨淋成落汤鸡。

不过我才走了几米，就看到两个共撑一把伞的人。

“史黛拉！”

艾米娜捉住我的胳膊。

“来吧，你得听听这个。”

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双眼狂野。

“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先找地方躲雨。”她一边说，一边试着拉着我走。

琳达·罗翰在她身旁打着哆嗦。她一只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努力抓住女式衬衫的领口。

“去你的，艾米娜！”

难道她私底下和琳达·罗翰密谋？难不成她俩私通？我甩开她，同时瞪着她。

“行行好，你真得听听琳达的话。”

雨滴从她的脸上滑落。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绝望。

“OK。”我一边说，一边望着琳达，“不要拖太久。”

我们在遮雨棚下找到一块与外界隔绝的空间，艾米娜拨开贴在脸颊上湿漉漉的发丝。她要琳达描述那些发生过的真实事件，艾米娜显然已经听过这些事情了。

“我和克里斯在一起三年。”琳达·罗翰说，“当时我觉得，我的生活真是完美无缺。情况发生变化的时候，我甚至浑然不觉。”

她用逡巡不定的眼神望着我。

“继续。”艾米娜说。

“这是个渐进的过程，每一个阶段都发生一些小事情。我说服自己：这些事情都不会再发生，情况不会恶化。我多么希望，一切能够保持美好。”

雨点敲击着遮雨棚。几个男孩子追上一辆公交车，赖在车门边，直到司机放他们上车为止。

“我首先察觉到他是多么善妒。”琳达说，“一开始，我觉得这样很可爱。这仿佛能证明，他是真心爱我。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有一回，他一口咬定我在跟一个男生调情。他就动手打了那男生的下巴。”

我直视她的双眼，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琳达在撒谎。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还在上学。不过，他说服我中止学业。他说，我在他的公司上班比较理想。我就不需要学历了。那时我的父母就已经很担心，他迫使我中断和父母的联系。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们也不再与我的朋友们往来。他总能找出理由。当我告诉他有人邀请我们去做客的时候，克里斯刚好就想给我一个惊喜，到布拉格玩上一个周末。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到最后，我身边几乎什么亲朋好友都不剩了，只剩下克里斯。”

我想到他脸书页面上的那张照片。她和克里斯看起来好快乐。这一切难道是事后编造出来的吗？一场残忍、精心策划的复仇行动？

“我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局限在克里斯身上，”她继续说道，“而这正中他的下怀。他缓缓地迫使我屈服。”

一辆公交车开上街道，车胎将水花溅得老高。我转向艾米娜。我了解她这么做是出于关怀，但是，这仍让我难以接受。她在想什么？没来由地从暗处杀出，还拖着琳达·罗翰一起来。艾米娜信任这个女人吗？

“他将会对你做出一样的事情。”琳达一边说，一边摇了摇手中的伞，“他的猜忌心理，简直无可救药。我一开始没弄懂这一点，不过，他在几个月以后就展现了自己的善妒。他想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以及跟谁做，在哪里做。到了最后，真正不忠的人还是他。”

我想起克里斯所说的话：情感上出轨，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在他的手机里找到一条短信。一个我俩都认识的女生。我把那女生视为我的朋友。他们之间的事已经非常明显。但是，当我正面向克里斯质疑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就把我压向墙边。”

她把伞折叠起来，望着街道。

“他撞裂了我的脾脏。我们在医院瞎编出一整套谎言，说我是骑自行车摔倒的。”

不。克里斯并不暴力。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道。

“去年冬天。就在圣诞节之前。”

克里斯说过，他是在今年春天新认识一个女生，然后才与她分手的。

“你怎么不离开他呢？”我问道。

“那没这么简单。我没办法解释，可是他好像牢牢掌控了我。我一直都很害怕。他第一次打我以后，情况就越来越糟了。我每次都对自己保证，这种事永远不会再发生了。可是他……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选择留下。”

她合上双眼，从她眼里流出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艾米娜小心地触碰我的手臂，仿佛在表达某种歉意。

我有选择吗？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我不能继续和克里斯见面。我任由事态发展到这个程度，真是愚不可及。当然，他很有趣、性感而且家财万贯。可是，现在这已经足够了。我承受不了更多的肥皂剧了。

“你打开那个抽屉没有？”琳达问道。

我点点头。

“克里斯逼我做出实际上我不想做的事情。他说：要是我真心爱他，就应该表现出来。当我鼓起勇气制止他时，他气疯了。他把我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将一个球塞进我嘴里。我根本没法呼吸。”

我自动地屏住呼吸。那些回忆像从天而降的雷电，劈打在我身上。

“他强奸了我。实际上，他想必很期待看到我做出抵抗。他就是喜欢这样。我那时才了解。”

我想到在大酒店的浴缸里，克里斯充满柔情蜜意的双手，规律地喷向我们身体的水柱。琳达所说的话，完全不符合我对克里斯的认识。

“你怎么不报警呢？”

“我找过，可是他们撤销了调查。克里斯的妈妈是法学教授，她认识全国所有的法官和检察官。克里斯是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和百万富翁。他们凭什么相信我呢？”

“你是什么时候报警的？”

琳达跺了跺脚。

“四月。”

“在你离开他以后？”艾米娜说。

琳达点点头。

“在你离开他以后，”我说，“还是在他离开你以后？”

她非常短暂地闭上双眼，擦干面颊。

“在他离开我以后。”她静静地说。

我对人行道吐了一口唾沫。在我面前，又一辆公交车开过来。车轮激起的水花喷溅到人行道上，一名拖着旅行用登机箱的女子连忙跳开。

“这是我要搭的车。”我说着，同时追向那辆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