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一开始使我倾倒的，是亚当谦卑的形象。先前，我曾经看见他在韦姆兰省学生会会馆的走廊上一闪而过，但实际上，我并未真正注意到他。十二月的一天深夜里，我们各坐在走道厨房里的一张藤椅上，不期而遇，几年后，我们就一同建立了家庭。

这种话事后听来很荒谬，但是，以前我不知道亚当这种男人的存在。当我还在故乡时，我交过许多男朋友，但他们当中绝少有人值得深入交往一两个月。那些让我感兴趣的，是俊美、外向、充满自信的男生，然而，只要你一划破他们坚强的表面，他们所极力遮掩的、脆弱的小男孩本质就会显现出来。

在我高三最后一学期跟我在一起几个星期的男生名叫克拉伯。每星期他花四个晚上在健身房练胸肌和臂肌。只要他不上健身房，他就会开着一辆宝马轿车，在这座城市的两个广场之间转来转去。那辆车的保养费用，占了他在面包工厂上班的一半月薪。我逼迫他在接吻前先漱口，把牙齿上嚼烟的味道冲掉，因此，他管我叫“公主”。

在我周围，当然还有其他类似亚当的男性，但是，他们在我出生的小镇里的条件与地位简直可以视而不见。所以，他们不曾被我的雷达探测到。在隆德，一切截然不同。这里重视的，是截然不同的特质与属性。我下定决心，永远不回老家。

对外在的大世界与个人内心的小世界，亚当都能提出有趣的观点。我们的讨论总会充斥着完全分歧的意见，却能逐渐汇流成某些新的见解，形成某种共识。他能以充满自信与尊重的方式剖析其他人的想法，这可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能力，人们不会对他感到生气。而这让我很生气。

“亚当，你不能这样见风使舵。无论是从这一方面来说，还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大家所说的都很有道理。实际上，讨论就是要能驳倒对方的论点的！”

“你这么觉得？我觉得讨论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寻求进步的。每当我的意见遭到质疑时，我就学到了新的东西。”

我们可以在他位于走道旁的小寝室里待上大半个夜晚。亚当坐在床铺上，双膝叉开，我则坐在地板上，双腿伸直。我们共饮一瓶酒，共享一包薯片。

“亚当，这种强烈的相对论让我很担心。某些价值肯定仍然是绝对的、不可动摇的。宗教不就是这样吗？你的信仰，真的可以随着你的意愿而调整吗？”

“当然可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将此称为‘信仰’，而非‘全知’。”

这些关于信仰的观点既新颖又非常吓人。我曾经陈腐地一口咬定所有宗教都是教条主义的、敌视个人意志的，而实际上又不知道为什么。我开明、世俗化的世界观，和这些观点格格不入。在我出生的地方，让孩子在教堂接受浸信礼与嘲弄、讥笑自称为基督徒的人，是同等自然的。

“不管是针对什么事情，我不认为任由信仰摆布是好事情，”亚当说，“这和宗教或对上帝的信念无关。”

“不要再装得那么明理啦。”我一边说，一边将更多薯片塞进嘴里，“我要讨论，然后把你的论点驳倒！”

“你会成为杰出的律师。”

我们笑了起来，亲吻，做爱。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亚当用充满新鲜感的双手抚摸我，以我往昔未曾体验的眼神打量着我。他将自己的一颗心裸露在我面前，袒露自己的灵魂，无所畏惧地坐在我的面前。床上的被褥相当凌乱，还夹杂着男性香水与酸奶油口味薯片的气味。

我将此视为狂风暴雨、惊天动地型的恋爱。我在某方面一直认定：这段关系的开始与结束，都会相当出人意料，甚而具有爆炸性。我对爱情关系的理解是这样的：简短而激烈，很快就被忘却。你在当下曼舞着，然后尽早在一切灰飞烟灭以前退出这段关系。

当我对周边的人们提到亚当的学历时，他们总会有意见。

“他真的想当牧师啊？”

每次，我也会将这些话顶回去。我常用的辩词是：亚当其实一点都不像个牧师。他不是真正的牧师。

“可是他相信上帝和《圣经》，不是吗？”

这一点，我不能否认。

“可是，这并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我有时会这么说，而又无法确切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继续情侣关系是非常自然的结果。在超过二十五年以后，我们回首检视这一切时，感觉似乎十分单调、无趣。但是，我和亚当的关系建立在安全感与归属感之上。那是一种找到生命中真正属于你的一席之地的强烈情感，而这正是我需要的。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绝少讨论将来。身边进行中的一切，已经让我们忙不过来。就这一点来看，我们和同年龄的其他人差异并不大。这倒不是说我们无视未来、逃避针对成家立业所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我们只是无法洞见自己地平线以外的场域。

圣诞节前一周怀孕检测的结果呈阳性，一举打乱全局。最初，我还活在某种充满挑逗性、与热恋相去不远的状态。然而，当兴奋与狂喜退潮以后，不消多久，我就感到某种前所未有的焦虑。我对建立家庭的决定心生动摇。再等待几年不是比较好吗？最后，我对这个不断恶化、充满暴力与苦难的世界感到绝望与挫折。我不胜惊恐地发现：面对显然已经无法避免的等着我未出生的孩子的前景，我已经泪流满面。

现在回想起这一点，还真是恐怖。我当时好像已经预知到这一切。我内心最深处传来一声使人惊恐的警笛，向我警告史黛拉即将出世。罪恶感撕裂着、搅动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实在太年轻了，我任由自己被他人所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