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的审判长转向史黛拉。

“你是否想描述这些事件，以及你当时真正经历了哪些事情？”

史黛拉瞄了瞄迈克，迈克点点头。对于他坐在辩护律师席，我心存感激。

当他在那个周六夜晚来电，告知史黛拉被警方拘留时，我感到我可以向他把事情讲清楚。经历过这一切以后，他对我有义务。和亚当一同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当然是一种折磨，用比较保守的说法来表示，这就像走平衡木一样。但是，要是没有迈克，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我该从何说起呢？”史黛拉一边说，一边望着审判长。

庭上的所有成员全盯着史黛拉。当然，约兰·雷翁的目光是温和、友善的，但是，我看到史黛拉的手在桌面边缘颤抖。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坐在她身旁，抱着她。我身旁的隧道变得越来越狭窄，我不住地喘息着，那名留着胡须的新闻特派员望着我。

史黛拉完全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迈克事先已经与她演练过许多次。现在，她只需要按照指示陈述就行，而且仅此一次。亲爱的史黛拉，加油！

庭审的这一部分，重要性是无可取代的。这是被告第一次有机会在庭上的成员心中留下印象，却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我对迈克的手法知之甚详。我就是从他身上学到的绝大部分的精华。被告必须营造出可信度，同时展现自己坚强与脆弱的一面。被告应该尽可能依循检察官陈词的时间线，唯有在必须对犯罪行为描述做出抗辩的时候，才抛弃此原则。展现出配合的态度是至关重要的。史黛拉应该表现出：自己就是一个人。恰如其分，不多不少。

“你是否认识克里斯多弗·奥尔森？”审判长雷翁问道，“我们可以从这里说起。”

史黛拉深吸一口气，望着迈克。他对她点点头，仿佛示意她可以开始说明了。随后，他将身体扭向一边，他的位置远离我的座位，也远离旁听席。

我的肚子上仿佛被刺了一刀，一种迅疾的犹疑感。我总可以信任迈克吧？

“我们是在‘帖格奈斯’小酒馆认识他的，”史黛拉低声说，“我和艾米娜。”

我纹丝不动，完全不敢呼吸。

“那时是六月的某一天。我觉得克里斯很有魅力，而且……对，很有趣。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他三十二岁，我十八岁。”

那两名女性参审员四目相对。

“他提到，他常到处旅游，”史黛拉继续说，“他走遍大江南北。而且你能看出他很有钱。他的人生看起来非常丰富。就有点像你在做梦一样。”

她说到“做梦”时，使用了现在进行时，而非过去时。她仍然在做梦。

“那天晚上过后，他发信息给我，希望我们能再见面。我们就再次见面了。”

现在，她的声音听起来比较坚定。她甚而抬起头来，直视雷翁与几名参审员。迈克在椅上坐直，轻拍一下手臂，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当然，他此时身穿一件向一名赫尔辛堡的裁缝师特别定制的蓝色衬衫。多年前，我们还在一起工作时，他曾经披露：他会把自己在法庭上穿了一整天的衬衫扔掉，上面的汗臭味是完全洗不掉的。

“我们在克里斯的公寓里见过几次面，”史黛拉说，“我们搭加长型礼车前往哥本哈根，上豪华餐馆。我们在宇斯塔泡澡，还有一晚住了酒店。”

我们对自己的子女总是所知甚少。我还满心以为：过去这几年以来，我和史黛拉变得比较亲近。然而我所知的，只占她生活的一小部分。我思索着，这种情况是否很奇怪，甚至是一种错误。这是否只存于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大部分母亲都以为自己很了解青春期的子女，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有时候，我、克里斯和艾米娜三个人会在一起聚一聚。”史黛拉说，“总而言之，我和克里斯没有男女朋友的关系。我们是有过几次性关系，可是我们不是情侣。”

参审员们面面相觑。那两名女性参审员露出不自然、扭曲的表情，那名瑞典民主党员则满脸通红。我也不希望我女儿的性生活裸露在别人面前，但是，她所说的这些内容还不足以使我感到震惊。

“这都不是认真、长期的情感关系。不管对我或对他来说，都是如此。老实说，我不认为克里斯会想要跟一个十八岁的女生在一起。而对我来说，我根本不想交男朋友。我很快就要去亚洲旅行了。”

我的双眼感到一阵刺痛，我小心地用手帕轻轻擦拭眼睛，眼前浮现史黛拉坐在天堂一般的沙滩上、坐在椰子树下的情景。至于另一种可能性，我连想都不敢想：数年的有期徒刑，她一辈子被社会大众定罪，无法进入劳动力市场，亲友将弃她而去。我和亚当该怎么撑下去呢？史黛拉又怎么能撑下去呢？

“我知道艾米娜和克里斯私下聚过几次，”史黛拉说，“我并不觉得困扰。”

约兰·雷翁搔了搔头。

“这一点，是否能请你进一步说明？”

“哪一点？”

“你说到艾米娜曾经和克里斯在一起，请你说明细节。”

开庭以来，我在庭上第一次见到史黛拉的另一面。她的双眼闪动，颈部动脉紧绷起来。

“我是说，他们私下见过面。没有别的意思！艾米娜和克里斯没有发生过性关系。希望这样有回答到你的问题。”

约兰·雷翁的双颊变得通红，喝了一口水。同时迈克平静地将手搭在史黛拉的胳膊上。

“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很震惊……”史黛拉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她搔了搔嘴角，“当警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不能理解。我知道克里斯被威胁，可是他死掉……我仍然不能理解。”

旁听席上，人们的表情缓慢地产生了变化。新闻记者们的打字声放慢了。有人在我后方，用过高的音量耳语道：“史黛拉说的，是什么样的威胁啊？是前任同居女友的威胁吗？”我合上双眼，呼吸着。那条隧道，再一次变宽了。

“在检察官提问以前，你也许想要描述一下，你在那天夜里做了些什么。”约兰·雷翁说。

他的声音很温和，眼神带有同理心，予人安全与信任感。

“我在H&M时装店工作到店面打烊，晚上七点十五分。”史黛拉说，“然后，我跟着几名同事来到大广场餐厅。我们在户外的座位上待了几小时。当我离开餐厅、在伯特福斯广场推自行车的时候，时间应该已经是十点半左右。”

迈克又稍微缩回座位上，双肩放松。这让人同时感觉既安心，又不太放心。

“就在我即将跳上自行车的时候，我看到琳达·罗翰站在对街。总之，她是克里斯的前任女友。之前，她也跟踪过我。她太恐怖了，所以我试着打电话给艾米娜，可是她都没接电话。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就是在那时，我试着联络克里斯。”

我试着想象自己置身于她的处境会怎么做，你很容易就以为，你完全知道自己在不同的情况下该如何反应，然而我的职业经验告诉我，当事到临头的时候，这种预先的设想毫无意义。某些情况下，人的反应是完全无法预测的。

史黛拉描述道，琳达·罗翰一连跟踪她、骚扰她好几个星期。她很害怕。她知道琳达精神不稳定，甚至具有危险性。因此，史黛拉躲进“帖格奈斯”小酒馆，最主要是让自己置身于人群中，同时等待艾米娜或克里斯联络她。

“他们一直没有回信。因此，在稍微平静下来以后，我决定骑车回家。我才骑到教堂街，也就是市立图书馆所在的那个十字路口，琳达·罗翰又出现了。”

参审员们面露惊恐，旁听席上响起一阵嗡嗡声。唯一完全不为所动的人，就是珍妮·杨思多德。她抬头挺胸地坐着，完全不为所动，似乎已经准备好，要把史黛拉彻底打烂。

“我吓得要死。”史黛拉说。她描述道，她直接躲进那家位于街角、名叫“炼狱”的酒吧。

她躲在酒吧里最里面的座位上，希望琳达·罗翰不会跟进来。

“艾米娜仍然没有回信，而我又联络不上克里斯，所以我决定骑车到他家去。这一切真是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审判庭里唯一能听见的，就是史黛拉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

“他们并不在那里。”她说。

我后方的某些人开始探头。有人用鞋底刮擦着地板，一名电视新闻台派来的年轻女记者嚼着口香糖。

“我猛按门铃，敲打门板。然后，我把耳朵贴上门板，仔细聆听。可是，他们不在屋子里。”

史黛拉拿起自己的水杯，她的手颤抖着。当她的身子向前靠时，她的头发盖住了脸颊。

某些细节感觉不太对劲。她是否真的和盘托出了？史黛拉一直很喜欢戏剧。她曾经梦想着成为演员，而这里就是她的舞台，还有观众，而这可是一出强档大片。我困惑地朝着她伸出手臂。

“我骑车回家，然后就上床睡觉了，”史黛拉说着，将发丝拨到一边，“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