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娜以双手掩面，我们唯一能见到的，只剩下一个小女孩颤抖的双肩。

“你是否希望我们暂停一下？”约兰·雷翁问道。

迈克点点头。他和雷翁似乎都被自己不得不听到的故事所震撼。

史黛拉遭到强奸以后，我和她总算能以一种在过去根本不可能的方式亲近彼此。深夜里，当她深信自己一旦入睡就永远不会再醒来的时候，她会将我摇醒。坐在床边，用手指尖拭去她脸颊上泪水的人是我。随着她缓缓地吐露自己的心声，我才察觉到：表面的心防戳破以后，我们其实有非常多的共同点。我们都很怕表现出自己的脆弱，我们一直担心，自己的表现不够理想，尤有甚者，我们都为无法建立与他人以及与自身情绪的联结的感觉所麻痹。

“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我能更像艾米娜一点就好了，”史黛拉说，“我想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想要什么。我的大脑就像一台弹球机，我非常讨厌这一点。”

“我不希望你变得跟其他任何人一样，”我如鲠在喉地说，“你只要做自己，就很完美了。”

我轻轻拍了她的面颊，却不敢正视她的双眼。使我感到可耻的是：就连我自己都希望史黛拉能更像艾米娜一点。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耻辱感。

史黛拉对迈克耳语着，打着手势。她看起来既恼怒又困惑。我纳闷着，她究竟知道多少情节。

“不用暂停了。”艾米娜一边说，一边将另一张纸巾弄皱。

亚当抓住我的手臂。

“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示意他别作声，也没有转过身。

“既然如此，请检察官继续提问。”约兰·雷翁说道。

杨思多德忙不迭地翻阅手中的文件，她的助理贴向她，与她讨论，同时指指点点。

“艾米娜，我不能理解，”检察官说，“你为什么没有对警方描述这些事情？”

“我没办法。”

“可是你现在就有办法了？”

“我得这么做，”艾米娜说，“为了史黛拉。”

检察官再度举起笔，用笔尖抵着下巴。

“之后发生了……”她将最后一个字吞进肚子里，“艾米娜，然后发生了什么事？你跟着克里斯多弗一起回到隆德？”

“一路上，我在车子里狂哭。可是我走投无路。”

“你为什么走投无路？你可以……”

“我害怕得不得了！”艾米娜打断她，“我现在才理解到，琳达·罗翰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克里斯就是个精神病。我企图偷偷给史黛拉发短信，可是被克里斯发现，他一把抢走我的手机。只要我能回到城里，一有机会，我就会开溜。我的手提包里装着防狼胡椒喷雾器。我心想：只要我在他停车的时候喷他，我就可以跳车逃命了。”

珍妮·杨思多德趋身向前，用双肘撑住桌面。

“你的手提包里怎么会有防狼胡椒喷雾器？”

“一直都有。只要是女生，都必须随时准备保护自己。”

杨思多德看来并未完全信服，但仍感到满意。她按了一下笔，在文件上简短地做了笔记，然后她要求艾米娜描述当克里斯多弗·奥尔森在自家门外停下车时，又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他熄火、关掉引擎的同时，我就喷了他。我把自己的手机抢来，扑向车门，可是打不开车门锁。克里斯尖声大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最后我还是找到了车门锁，然后就没命般地狂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很确定：他只要能追上我，一定会杀了我。”

“你往哪个方向逃跑？”

“不知道，我只是狂奔。我记得，我看到波尔恒学校就在眼前。可是，其他所有景物在我眼中只是一团混乱。”

“那克里斯多弗呢，他做了什么？”

“当我第一次回头看的时候，他坐在车内。可是，我随后就看到他下车。我知道他在追杀我，所以我只是没命般地狂奔。”

杨思多德企图提出新的问题，但艾米娜不让她提出问题。

“我看到体育馆旁边的停车场聚集了一小群男生。所以我放慢速度，紧紧跟在他们后方，一路来到警局前。我沿途一直回头看，不过，我没再看到克里斯。他好像放弃了。”

“你有没有打电话报警？”

“我一开始当然也这么想。”艾米娜搔了搔头，“可是，我随即开始思考，这样会造成哪些后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思多德问道。

艾米娜沉重地呼吸着，她的后背缓慢地移动。

“当时离我在医学系的开学时间只剩下一周。这是我从小就一直抱有的梦想。”

“你被强奸，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不敢。我想到我爸。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很蠢，可是要是让他知道这件事，他会崩溃的。对于他知情以后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更是害怕。再说，琳达·罗翰之前就针对克里斯报过警，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像他那种人，总是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敢再往下听了。我只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亚当从侧面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担心的是，他将会如何接受这个真相。

艾米娜稍微提高音量。

“史黛拉也曾经被强奸过。”

过了一会儿，这几个字才落到我的身上。我高声地喘息，以至于坐在我前面的记者转过身来。

艾米娜，你在做什么？

“当时她才十五岁。”

审判庭里一片骚动。我龟缩在椅子上，只想让自己越缩越小。

“她的父母选择了息事宁人。”艾米娜说。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我和亚当。我的身体正在碎裂。

“史黛拉的妈妈就是律师。对于针对强奸案的庭审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了。”

拜托你，艾米娜，别再说了！

我将全身缩成一团，试图让自己消失不见。亚当的双眼像陶瓷一样呆板无神，显得无比空洞。

“那种庭审，我也承受不了，”艾米娜说，“我立刻就明白了。被质疑，承担罪责与骂名，然后还要被迫看着克里斯无罪开释，或是顶多在牢里蹲上几个月。史黛拉被强奸以后的状态，我看在眼里，而我也看到，琳达·罗翰的人生已经被毁了。”

我知道艾米娜在做什么。她很聪明。她为了史黛拉，牺牲了我的颜面。她经过算计以后，知道我能够承受这个举动，所以，她事先对此只字不提。当我观察约兰·雷翁和情绪激动的参审员们的时候，我知道：她这一招奏效了。

“你是什么时候告诉史黛拉的？”杨思多德问道。

艾米娜稍微抬高肩膀。

“我没告诉她。我实在做不到这一点。”

史黛拉盯着她。她尝试表现出怒气，然而，这股怒气却被哀伤掩盖。

“你完全没告诉自己最要好的朋友？”

艾米娜低头望着桌面。

“我已经背弃了史黛拉。我当然想要跟她谈谈，可是我办不到。这是行不通的。我会被迫说明：我背弃了她对我的信任，背着她做出这些事情来。我承受不了。”

“所以，你在克里斯多弗·奥尔森被杀的那天晚上，甚至夜里，完全没有联系史黛拉？”

“史黛拉发了好几条短信，也打了好几次电话，但我没有回应。”

就在杨思多德与其助理商量的同时，我再次鼓起勇气，挺直身子。我迅速地望了亚当一眼，明白他已经察觉到某些微妙之处。

“史黛拉亲口说过，她在当天晚上曾骑着自行车到克里斯多弗·奥尔森的家门前，”检察官说，“她狂按门铃，猛力敲门。你看见她了吗？”

“没有。”

“你在那天晚上，甚至夜里，完全没有见到过史黛拉？”

“没有。”

杨思多德叹了一口气。她的助理指了指某一份文件。

“当你们去野餐的时候，克里斯多弗·奥尔森是否带了一把刀？”

艾米娜迅速、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野餐篮里是有一把刀。”

杨思多德要求她形容那把刀。

艾米娜用双手比出十到二十厘米的长度。

“然后呢，那把刀跑哪里去了？当你们驾车回到城里的时候。”

“它肯定还在篮子里。”

“但是它没有在篮子里。警方找不到那把刀。”

艾米娜拖延了一下才回答。此时，三名参审员都像针一般直挺挺地坐着。

“我不知道那把刀到哪里去了。”

我察觉到自己点了点头。我本来没打算表现出来的。

史黛拉和艾米娜都曾出现在克里斯多弗·奥尔森死亡的现场，这两人都不缺乏动机。但是没有凶器。

他们永远别想找到那把刀了。

“克里斯多弗·奥尔森是不是你杀的？”珍妮·杨思多德说。

亚当轻轻发出一声惊叹。艾米娜双眼直视检察官。

“我没杀他，”她说，“我用胡椒喷雾器喷了他，然后拔腿逃命。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我可就不知道了。”

检察官望着自己的助理，亚当则望着我。我握住他的手。

“我永远不会杀人。”艾米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