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提出诉状时，我几乎完全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这些声音沦为远方传来的、空洞的罐头声音，成为我听不懂的外语。

前一刻，我还坚信：一切都会水到渠成。下一刻我就担心：我把一切都毁了。史黛拉会遭到监禁，一辈子被贴上凶手的标签；艾米娜则会遭到人民公审，她的从医生涯还没能真正开始，就戛然而止。

检察官杨思多德难以保持声音的平稳。她多次语塞，不得不低头检阅文件，或与助理讨论。总而言之，她主张：克里斯多弗·奥尔森被杀时，史黛拉就在现场，这一点的证据充分。她也认定：史黛拉有着经过证实的充分动机杀死克里斯多弗·奥尔森。就在奥尔森和艾米娜发展出恋情以后，史黛拉妒火中烧，急于报复。根据检察官的说法，史黛拉有充分的时间决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当她来到他的公寓前时，她已经决定要杀死奥尔森。因此，杨思多德主张判处史黛拉谋杀罪。她说：亚当与艾米娜提供的证词疑点太多。根据杨思多德的说法，由于艾米娜在早期的初步调查进行时完全没有提到自己被强奸一事，庭上有强烈理由质疑她关于强奸事件说辞的可靠性。因此庭上应判决史黛拉犯下谋杀罪，检察官对她的求刑为十四年有期徒刑。

这个想法太不真实了。十四年后，史黛拉就三十三岁了。我想到她届时将会错过的一切：十四年的空白后，你会错过多少人生岁月啊？当我自己三十三岁的时候，我的人生算是日正当中。史黛拉也许永远没机会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

十四年可是很漫长的。十四年有期徒刑，更是漫长得恐怖。该死的，那简直就是永恒。

我望着史黛拉，心中惊觉到：她竟然显得如此幼小。她仍是那个十二岁、湛蓝双眸里散发出期待与热情的小姑娘，她仍是那个在七岁时被噩梦惊醒，偷溜到爸妈床上，想睡在爸妈中间的满脸鼻涕的小女孩。也许，她的样子将会在我心中永远固定下来。她在我眼里，将永远是个孩子，我的孩子。

罪责感在我心中越咬越深。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没有将艾米娜塞进车内，送她到警局呢？

我曾多次想到：我愧对自己的家人，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付出代价。可是，请设想一下：要是我实际上牺牲了自己的女儿来拯救艾米娜呢？假如真是如此，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活得下去。

迈克在开口辩护前，先将自己的领结拉直。他迅速、客观、有条不紊地瓦解检察官的举证，直到她的论点荡然无存为止。

“检察官唯一已证明的事是：事发当晚，克里斯多弗·奥尔森遭到攻击时，本人的当事人曾经出现在他的住所附近。另外，我们在本日的庭审中亦得知：艾米娜·贝西奇在此一时间点上，亦曾出现在现场。”

他望着审判长，以一种亲近甚至几近于私密的方式对他说话。仿佛整个审判庭里只剩下审判长一人。

“总之，当克里斯多弗·奥尔森死时，艾米娜·贝西奇和史黛拉·桑德尔都曾在现场。这两人也都被视为有伤害奥尔森的动机。但是，这些当然不能证明任何事情。声称本人的当事人以刀刺杀克里斯多弗·奥尔森，导致其死亡，是有非常严重的疑点的。”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从现在起发生的事，远非我所能掌控。

约兰·雷翁先是非常迅速地瞥了众参审员一眼，随后转向旁听席，宣布庭审正式结束。

“地方法庭现在将进行决议，而后发布判决。”

我再次深深地缩进椅背里。我感觉自己悬挂在一处断崖边，眼前是一道横跨时空的裂缝。

史黛拉与迈克一同从审判庭入口处的旋转门离开，避免正面遭遇聚集在地方法院各条走道上的摄影师与新闻记者。

旁听席上的人推挤着，低声咕哝着，一心急于离开这里。在此同时，我将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整齐—手提包、大衣、丝巾。

亚当要我动作快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当我站起身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还滞留在双脚上。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躯、自己的头脑、自己的双臂。我失去平衡，再次倒在椅子上。

我将手贴在心窝上，坐在原地，仿佛自己的身子被从中折成两段，专心保持呼吸。

亚当扶起我的手，协助我再次站起身来。他体贴地将我带出审判庭。我的双腿相当沉重，空气十分浓浊。我们通过长廊，掠过所有好奇的面孔与声音。

“我需要一点能提神的东西。”我一边说，一边指指角落的饮料自动贩卖机。

我将手伸进提包里翻找着硬币。我的手颤抖不止，我翻了又翻，找了又找。我翻到一包口香糖、几条束发带，将它们全扔到地板上。我的手不停翻动，直到手提包里的所有物品像被扔进一台水泥搅拌机里，不停转动。

“你冷静点！”亚当说着，抓住我的胳膊。

我的手提包掉到地板上，我站在闪动的贩卖机前，全身战栗不止。亚当递给我两个十克朗硬币，捡起掉在地上的提包。

“亲爱的，刚才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我得向亚当说明一切。我不知道，这样是否行得通。

“庭上会做出决断。”我说着，喝了几口水。

“这要花多长时间？”

我望着他。我的心脏就像一处剧烈搏动的伤口。我对我的家庭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从五分钟到几个小时，都有可能。”

亚当吃惊地环顾四周。

“我不懂。难道是艾米娜……”

我将一根手指伸向他的嘴。

“我爱你。”我说道，并握住他的手。

这可是肺腑之言。

对我来说，亚当和史黛拉意味着一切。我知道，对他来说，我和史黛拉就意味着一切。

“我也爱你。”他说。

我握紧他的手。不，我紧握住他的手，牢牢地握住，久久不放。

我得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