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泥人

荒野女士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朱莉与康纳分手的地方,恰在沼泽中央。

朱莉悄悄地做了修正:并不是在沼泽中央,也不是在及膝深的腐叶和烂乎乎的棕色泥潭里。差不多是在沼泽边缘吧;离得不太远。好吧,确切地说,是在一家小旅馆。或者说,甚至都称不上是旅馆。是在酒馆里的一个房间。空着的房间。

无论如何那也不是沼泽,而是泥塘。沼泽是水从一端流入从另一端流出,泥塘是水流入就不流出了。这种差异康纳需要解释多少次呢?解释过很多次,但朱莉更喜欢沼泽的声音。这种声音更朦胧,更诡异。泥塘,在俚语里代表厕所,你一听到泥塘这个词,你就知道这个厕所破烂不堪,臭气哄哄,而且里面不会有卫生纸。

因此,朱莉都是这样说:我与康纳分手,恰在沼泽中央。

她还修订了其他一些东西。她修改了康纳,还做了自我修正。康纳的妻子则大致保持不变,但她从一开始就是朱莉发明出来的,因为朱莉从未见过她。她曾经很想知道这个妻子是否真的存在,还是只是康纳虚构出来让朱莉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的。但不是这样,他的妻子确实存在。她真实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得越来越真实。

康纳遇到朱莉后不久就提到了妻子、三个孩子和那条狗。噢,不是遇到,而是上床。这几乎是同一件事。

朱莉现在想,他不想过早地提这些事,是不愿因此吓跑她。她自己才二十岁,还太单纯,甚至不会想到去找一些蛛丝马迹,比如无名指上的白色戒指印记。等他做出羞怯的表白或忏悔时,朱莉已经没有被吓跑的资格了。她已经躺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裹着松松垮垮的床单。她太累了,吓不跑了,太惊讶了,也太感激了。康纳不是她的第一个情人,但他是她成年后的第一个情人,他是第一个不把性当作某种内裤突袭游戏的人。他认真对待她的身体,这给她留下了无尽的印象。

当时——当时是什么时候?那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五年前?更像是三十年前。那是60年代初;确切地说,是流行爆炸头的年头,那时还流行涂白唇膏,在眼睛周围描黑色眼线。此外,紫色成为流行色,尽管朱莉本人更喜欢具有叛逆色彩的黑色。她认为自己是一个海盗,一个黑眼睛、鹰脸庞、头发乱蓬蓬的掠夺者,在那自鸣得意的地区的边界上大胆劫掠;在屋顶上放火,抱着战利品逃之夭夭,这更适合她。她学过现代哲学,略懂点萨特,吸吉坦尼牌香烟,流露着一副百无聊赖的轻蔑神情。但她的内心深处一直翻腾着一种心不在焉的兴奋感,她一直在寻找可以崇拜的人。

康纳就是这样的人。朱莉是多伦多一所大学的应届生,康纳是她的考古学教授——每周一小时的课程,可以用来抵宗教课程的学分。朱莉爱上了他的声音,丰富而粗犷,有说服力,还充满磁性。在他展示凯尔特墓葬幻灯片时,他的声音在黑暗中起起伏伏,就像有一只坚定的手在抚摩着你。随后,她就在他办公室里和他缠绵在一起了,每天她都故意在晚些时候去他办公室讨论她的期末论文,然后和他一起去汽车旅馆。在那个时代,学生和教授之间非常容易发生这样的事情,而教授们也不必担心会被指控性骚扰而丢掉工作。当时甚至都没有“性骚扰”这样的词。没人会有这样的想法。

当时,朱莉还没觉出妻子、三个孩子以及那条狗与她和康纳有任何关系。她还太年轻,无法将这一切联系起来:他妻子的年龄几乎和她妈妈一样大,而那样的女人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眼中的康纳只会出现在这样的情境中:他们偷偷潜入汽车旅馆里的房间,或是朱莉朋友的公寓——那种简陋的廉价公寓,配有床垫,天花板上钉着黑色的鸡蛋纸盒和基安帝酒瓶做成的烛台。她不认为他的存在独立于自己之外:妻子和孩子只是无聊的细枝末节,就像刷牙一样。相反,她把他看成光荣而高贵的独立存在,一个鹤立鸡群的男人,就像宇航员,就像钟形罩里的潜水员,就像中世纪画作中的圣人,自带金色光环笼罩全身。她想和他在一起,分享他的光芒,沐浴他的光辉。

因为她对康纳一开始就心怀敬畏:他非常睿智,他对古代的骨头、出国旅行以及如何调配酒都了如指掌,所以她并没有像她本可以做的那样尽力与他讨价还价。不过那时她根本想不到要讨价还价。她耽迷于自我牺牲的观念;除了要求康纳继续做超人,她没为自己要求什么。

两个月前,他们第一次去了汽车旅馆。从那以后,朱莉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她坐在泥塘边小镇上的苏格兰酒吧里,靠窗的栗色长毛绒扶手椅让她感觉不舒服,窗帘脏兮兮的,从北边照射进来的阳光倒很明亮,她抽着吉坦尼牌香烟,喝着糟糕透顶的早餐剩下的冷茶,早餐的培根软不拉几的,都没煮熟,西红柿却烤焦了。她坐在那里,边抽烟,边织毛衣。

针织是她最近重新拾起的活计,她还是个孩子时,崇尚女性家庭美德的妈妈就把这个手艺教给了她。妈妈还教她钩针,装拉链,给银器抛光,把厕所清扫得熠熠发光。读到斯宾诺莎后,她就立即扔掉了这些包袱;一两年前,她鄙视针织。但康纳不在这里时,镇上没什么事可做。朱莉在小镇主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她曾冒着细雨在街上漫步,裹着粗花呢外套的本地居民对她怒目而视。她曾在一家咖啡馆里待过,喝过粗劣的咖啡,吃过寡淡无味的猪油烤饼。她曾探察过这里的一座老教堂,但那里也没多少可看的。污迹斑斑的彩色玻璃窗肯定在长老会[长老会是基督新教三大流派之一,产生于16世纪,传入北美后对政治、习俗和伦理等均有重大影响。]接管这里时就已消失了。墙上刻着死去士兵的名字,好像上帝会对此感兴趣似的。

针织是她最后可以做的事。像这样的苏格兰小镇无论缺什么,都不会没有羊毛商店。朱莉去了一家羊毛店,躲开那些关于她婚姻状况和生活方式的拷问,买了一种工作服的毛衣样式图纸,这里的人把毛衣称为工作服,还有一些粗针和深灰色的羊毛线。她把毛线卷成团状,然后回到商店买了一只丑陋的带木柄的毛毡袋,把线团放了进去。

她织的是康纳的毛衣,刚开始织一只袖子。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她织的袖子多出了八英寸,康纳穿在身上会像一只大猩猩。那就让他抱怨吧,她想。她没管那只袖子,开始织另一只。她打算让两只袖子一样长。

朱莉在织毛衣,康纳则外出勘探泥人去了。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泥人。

当发现泥人的消息公之于众时,他们人在奥克尼岛上。康纳正在调研巨石阵,朱莉则假扮成他的助手。这是康纳的奇思妙想。这样他就可以把朱莉的花销算进调研费用里报销,但这骗不了太久。至少骗不了酒保,也骗不了他们住过的各个小旅馆里的服务员,他们以阴沉、自以为是的方式嘲笑朱莉,尽管朱莉和康纳小心翼翼地分别预订了房间。也许朱莉应该表现得更勤劳些;她或许应该带上笔记本,多忙活忙活。

尽管酒保和服务员含沙射影,朱莉仍然在奥克尼岛玩得很高兴。无论是早餐,还是凝固成块的燕麦片和干巴巴的吐司都很难让她失望。甚至连晚餐也不让她失望。要想让她情绪低沉,需要一大堆石头一样硬的羊排和炸过头的鱼才行。这是她第一次横渡大西洋的旅行;她想让一切都保持旧式风格且显得风景如画。更重要的是,这是她和康纳第一次长时间单独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和康纳几乎被一起放逐了。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更不拘小节,对门外的脚步声也不那么紧张;虽然他半夜还是得爬起来,偷偷溜出去,但因为知道他只是偷偷溜到隔壁去,她还是感到欣慰的。

田野碧绿,阳光普照,巨石阵神秘得恰如其分。如果朱莉站在巨石阵中间,闭上眼睛保持不动,她会以为自己听到了一种嗡嗡声。康纳的理论是,这些巨石阵不只是大而无害的原始日历,用来计算夏至和冬至的日期;他认为这其实是举行活人祭祀的场所。这样的说法本应让朱莉觉得它们更加险恶,但事实并非如此。朱莉觉得这让自己与祖先有了联系。她妈妈的祖先大概就生活在这个区域,苏格兰北部的某个地方。她喜欢坐在巨石中间,想象着自己的祖先赤身裸体地跑来跑去,布满全身蓝色文身,他们向诸神敬献一杯鲜血,或是别的什么。某种嗜血成性、难以辨识的皮克特人的品性。血液使他们变得真实可信,就像玛雅人一样真实;或者至少比别的部落、那些苏格兰格子和风笛更真实,这些东西在朱莉看来都既乏味又感情用事。这些东西在大学里多得很,她的兴趣只会维持一小会儿。

但随后,泥人被发现了,他们不得不打包行李,乘渡轮来到这片雨水绵绵的大陆。朱莉本来想留在奥克尼岛,但康纳对此行热情高涨。如他所说,他想要在泥人被彻底毁掉之前赶到那里。他想比其他人先到。

这个特别的泥人是被一位泥炭工挖出来的,他不小心用锋利的铲子刃插入了泥人的身体,把泥人的脚都切断了。他还以为铲到了最近被谋杀的一个受害者。他不相信这个泥人已经两千岁了:他保存得堪称完好无缺。

从康纳展示过的照片来看,朱莉觉得这些以前发现的泥人没什么好看的。泥塘的水染黑了他们的皮肤,保存下来了他们的头发,但他们的骨头大多已溶解,泥炭的重量压平了他们的身体,这使他们看起来与某种让人恶心的皮革物品极其相似。这些泥人没让朱莉产生她与巨石之间的那种联系。人祭的想法是一回事,但人祭后的残骸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这次旅行之前,朱莉对泥人了解不太多,但现在她了解了。例如,这个泥人死于扭曲的皮革绞索,是被勒死后沉入泥塘的,可能是献祭给伟大的纳索斯女神或类似的女神,以保佑五谷丰登。“在经过某种形式的性狂欢之后,”康纳满怀希望地说,“那些自然女神都贪婪无比。”

他接着列举了一些献祭给自然女神的东西。项链是其中一种,还有各种陶罐。在北欧各地的泥塘里,到处都有挖掘出的各种罐子和陶锅。康纳有一张地图,上面标有泥人出土的地点,还列有一张表,上面标明了每一个地点发掘出了什么东西。他似乎认为朱莉应该记住了这份清单,她应该记住一切详细信息,当事实证明她没记住时,他还会表现得很吃惊。康纳非常好为人师,这是他的优点,也可能是缺点,朱莉最近发现这两者之间很难区分。她开始猜疑,他在试图改造她的思想。改造成什么东西,现在还是个问题。

她边织毛衣,边在脑子里列出了一份清单,都是一些被改造过的东西:冒着热气的圣诞节布丁、草坪上浇筑了混凝土的小矮人、掺了明胶的甜点:晃晃悠悠,亮粉色,上面还点缀着棉花糖小人儿。一想到这些,朱莉就想起了自己的妈妈,然后是康纳的妻子。

她大吃一惊:这个隐身的妻子已经有了血肉之身,逐渐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在她与康纳在一起的头两个月,他的妻子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朱莉在康纳洗澡时甚至都没兴趣翻看他的钱包,找找他的家庭照片。

那时她没有烦恼,但从那以后她就开始烦心了。康纳的驾照后面塞了一张全家福彩照,是夏天拍的,在草坪上。他妻子的个头很大,穿着花裙子,眯着眼;三个儿子都有康纳式的红头发,也全眯着眼;那条狗,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倒是没有直视太阳,它伸出舌头,流着口水。这张照片日常、平凡,深深刺激了朱莉。这干扰了她对康纳的看法,干扰了他作为浪漫独立者的身份设定;这贬低了他的形象,这让朱莉第一次觉得自己既廉价又见不得光。自己被排除在那个家庭之外,只是某种附属物。如果他们都坐在马车上,周围聚集着一群狼,毫无疑问——看看那只狗、那三个红头发的孩子、那郊区的草坪——第一个被扔下车的一定是她。与那位妻子从华丽连衣裙中露出的上臂——在洗衣房洗过衣服、打过孩子的手臂相比,朱莉那海盗般的长发和二十四英寸的腰身,都只是个架子。

康纳说他妻子不理解他,他当然会这样说。这个身材魁梧、眯着眼的女人,似乎已经知道了太多事。如果她和朱莉见面,她不会把朱莉当回事。她会瞥上一眼朱莉,只是瞥一眼,然后轻轻一笑,朱莉就会无力招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家庭氛围,对,就是这个词。那是妻子袖子上缀着的王牌,她的保险单。尽管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卡车轮胎,但她的领地已被标记出来。她有家。她有房子,她有车库,她有狗窝,还有钻狗窝的狗。她有康纳的孩子,他们一起组成了一个有四颗头颅、八只胳膊和八条腿的无敌怪物。她有挂着康纳衣服的衣橱和洗袜子的洗衣机。每逢洗衣日,康纳的袜子都在洗衣机里滚动,连他与朱莉待在一起时衣服沾上的房间防滑垫上的绒线也都会清洗掉。汽车旅馆是一块公共领地:不属于哪一个人,自然无人防御。朱莉知道康纳的性癖好,但真正拥有康纳的是他的妻子。

今天朱莉已经织够了;她把刚开始织的第二只袖子绕在针上,塞进毛毡袋里。她决定去泥塘找康纳。她以前从未见过泥塘,也没见过泥人。康纳给她这样一种印象:她只会妨碍他。他甚至不让她再假扮成任何实质意义上的助手。她如果自行前往,会被视作干扰,但她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无聊是创造之母。

她从缺了一个小口的梳妆台上拿起挎包,在破旧的镜子里凝视着自己,将头发绾在脑后。她看起来愁容满面。她从衣橱里找出雨衣,把吉坦尼牌香烟塞进口袋,关门,上锁,下楼梯,绕过恶狠狠瞪着自己的清洁女工,一脚迈进浓雾中。

她知道泥塘的位置;这谁都知道。沿着一条古老的小路,她走了半小时才到,路已陷进泥土里,就像一条车辙。康纳是乘车去的,坐的是另一位考古学家在爱丁堡租来的汽车。在这个镇上租不到车。

泥塘看起来不太像泥塘,而更像一块湿地;草疯长,矮灌木丛生,到处都是一些挖好的坑,像巧克力色的疤痕般敞开着。在泥人活着的时代,这里的水应该更多;这里其实更像一个湖。这样才更便于淹死人。

康纳正站在一个用粗制防水油布搭的棚子旁。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其他人都去泥塘那里了,在泥坑周围傻乎乎地溜达。朱莉猜想,他们在等着其他随葬的宝物浮出水面。朱莉打了声招呼,但没说明自己为何而来。康纳自会解释。康纳快速而恼怒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他说,好像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走来的。”朱莉说。

“啊,青春的活力。”另一个男人笑了。他非常年轻,或者说比康纳年轻多了,一个高大的金发挪威人。另一个考古学家。他看起来就像维京电影中的人物。空气中弥漫着金属质感的竞争气息。

“她是我的助手。”康纳说。挪威人心知肚明。

“啊,是的。”他嘲弄地说,他与朱莉握手,都把她握疼了。他盯着她的眼睛,而她则畏缩了一下。“我伤到你了吗?”他温和地问。

“我能看看那个泥人吗?”朱莉说。挪威人显露出嘲弄的惊讶:像她这样的助手竟然还没看过泥人?然后,他以一种主人般的气势把朱莉领进帐篷——他可是先到的现场,随后才是苏格兰人,在这件事上他完胜康纳。

泥人正躺在一块帆布上,侧身蜷缩着。他的手指纤巧细柔,连指纹都完好无损。他的脸有点内凹,但保存完好;每个毛孔都清晰可见。他的皮肤呈深棕色,胡须和头发都因塞在皮质头盔下面而得以保存,都还是令人震惊的鲜红色。这些颜色是泥塘中的单宁酸造成的,朱莉知道这一点,但仍难以想象除此以外他还能是什么颜色。他紧闭着双眼。然而,他似乎并没死,甚至没睡着。相反,他似乎在专注地思考:他的嘴唇微微抿着,两眼之间涌动着深邃的思绪。他脖子上绕着勒死他的双股绳索,都是扭曲的。被截断的双脚整齐地摆放在他身边,就像卧室的拖鞋,在等着他穿上。

有那么一瞬,朱莉觉得把泥人挖出来重见天日是一种亵渎。求知的欲望应该设定界限,这是无疑的,仅仅为了知识本身的求知欲也应该设限。这个泥人正受到侵犯。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朱莉走到帐篷外。她的脸色或许看起来有些发青:她毕竟刚看过一具尸体。她点燃香烟时,手在抖。挪威人关切地看了看她,将一只手托着她的肘部。康纳对此有些不满。

去泥塘勘察泥坑的三名男子回来了:一名苏格兰自然人类学家,两名拿着铲子的工人。有人提醒该吃午饭了。工人们自带午饭,就留下来守帐篷。朱莉与那位人类学家坐进挪威人租来的汽车。这里除了酒吧就没其他吃饭的地方,所以他们只能去那儿。

朱莉午餐吃的是面包和奶酪,这是最安全的东西,比软塌塌的苏格兰煎蛋和几乎没加热且满是脂肪的肉馅儿饼要安全得多。三人谈起了泥人。他们确信无疑,泥人是祭品。问题是,是祭献给哪位女神的?是在哪个“至日”献祭的?是在冬至献祭,以召唤回太阳,还是在夏至献祭,以保佑五谷丰登?或者也许是在春天或秋天献祭的?通过检查他的胃——他们打算切除他的胃,不是在这里,也不是现在,而是稍后在爱丁堡——可以找到线索,通过检查胃里的种子、谷物等。其他以前发掘出的泥人,只要胃部完好,都这样检查过。朱莉很庆幸自己只吃了面包和奶酪。

“有人说人死不复语。”挪威人说,对朱莉眨了眨眼。他的许多观点都是针对康纳的,但也都是针对她的。在桌子下,他时不时蜻蜓点水般摸摸她的膝盖:“但这些泥人有许多绝妙的秘密要对我们讲。但他们会害羞,与其他男人一样。他们不知道如何表情达意。一定得给他们一点点助力、一些鼓励才行。你同意吗?”

朱莉没答话。就在康纳鼻子底下,她无论如何回答,都如同在与他共谋,公然调情。她要不是爱着康纳的话,这是可能发生的,或者说可以成为一种可能。

“胃啊什么的可能会让你恶心吧?”挪威人说,“血肉之类的东西。我妻子也觉得恶心。”他对她笑了笑,就像鬣狗一样。

朱莉微笑着,点上一支吉坦尼牌烟。“哦,你有老婆了?”她响亮地说,“康纳也有老婆。你们两个或许可以讨论一下老婆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她不用看康纳都能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那是他的怒火,就像炉火。她拿起钱包和外套走了出去,面不改笑。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逻辑学第一条公理:A不能同时既是A又不是A。她从没彻底相信这一点,现在就更不信了。

康纳没跟她回房间。整个下午他都没露面。朱莉织会儿毛衣,看会儿书,再织会儿毛衣,抽根烟。她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有什么事情已经改变了,她已经改变了一些东西,但她还不知道是什么。

日落后,康纳终于现身了,他神情郁闷。对于她此前的粗鲁举动,他只字未提。也没多说什么。他们与挪威人、苏格兰人共进了晚餐,他们三人一直在谈泥人的脚。在有些案例里,泥人的双脚是绑在一起的,这是为了防止死者走动,回到生前所居之地复仇。但这个泥人的情况不同;或者说,他们认为不同。当然,脚被砍掉可能会对研究造成一定的干扰:那样绳索、皮带之类的东西就找不到了。

挪威人不再对着她挤眉弄眼;他看着她,眼神里是那种揣测的意味,似乎她比他原来想象的要更复杂一些,他想知道那是为什么。朱莉不以为意。她吃着硬巴巴的羊排,一言不发。她想到了外面防水油布下的泥人。此时此刻,比起这些人,她宁愿去和泥人待在一起。泥人比眼前这些人更有趣。

上甜点前,她找借口先走了。她猜测,康纳会继续待在酒吧里喝啤酒,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十点半左右,他如往常一样敲了朱莉的门,然后进来了。朱莉已经躺在床上,正靠在枕头上织毛衣。她确定他会来,但又不那么有把握。她把羊毛线和钩针塞进毛毡袋子里,等着看他下一步干什么。

康纳一言不发。他脱下毛衣,披在椅背上,还有意解开衬衫上的纽扣。他没有看朱莉,而是盯着梳妆台上那面摇晃、斑驳的镜子。镜子里的他看起来水汽淋淋的,仿佛在他身下,透过他的脸庞与苍白的皮肤,可以瞥见湖底腐败的落叶。在这种光线下,他的头发不那么红了。“我也开始发福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说,在房间里,他美妙的声音变得平缓、低弱,“中年诅咒。”这是在传递信号:如果他恼怒了,他是不会提这事的。他们会维持旧情,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本来就没发生过什么。

对她来说,这并非坏事。她笑了。“不,你没有。”她说。她不喜欢他这样。他不应该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身体或考虑自己的外表。男人不应做这事。

康纳怪罪似的看了看她。“总有那么一天,”他说,“你会跟哪个年轻的种马跑掉。”

他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有关朱莉未来的情人等等。那时朱莉并没有太在意,但现在她留意了。他是指那个挪威人吗?他是在自我安慰吗?他是想听她说他还年轻吗?还是他在告诉她实情?朱莉以前从没将他看作中年人,但现在她看出来了,她所想的他和他所想的自己,可能不一样。

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爬上有些凹陷的床。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啤酒的味道,以及酒吧里残留的烟味。“你快让我筋疲力尽了。”他说。他从前也这样说过,朱莉把它当作性方面的恭维。但这次他是认真的。

朱莉关掉了床头灯。她以前不会费这个劲;以前她也没时间。以前康纳曾开灯又关灯。但他现在不这样做了。他不再需要看着她,他已经看够了。

他开始抚摩她全身,若有所思,但无动于衷。先是膝盖,再到大腿,然后是臀部,再从臀部摸回膝盖。朱莉冷冰冰地躺着,大睁着双眼。风穿过窗户的裂缝吹进来,一阵雨点打在玻璃上。光线从门下渗进,是外面几盏路灯的光。梳妆台的镜子像黑油一样闪闪发光。康纳是她身边的一大块肉。他开始抚摩她,但她兴奋不起来,反而感到恼怒,他的手就像张砂纸,就像挠人的猫爪子。她觉得被侮辱了,因为这非她所愿。这对他而言只是罪过,而对她而言则是自暴自弃。肮脏的罪恶,卑微的罪恶。这是欺骗。他现在觉得自己陷进去了。她不再是他的欲望,而只是他的义务。

“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朱莉说。她不知道这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康纳正在抚摩她的手停下了,随后猛地抽了回去,好像朱莉的身体在燃烧,滚烫得像燃烧的煤,或者是因为冰凉;好像康纳发现自己正和一条美人鱼睡在一起,她全身都是鳞片,腰部以下是鱼腥味的黏液。

“什么?”他声音里透着惊恐。那是一种感到被冒犯的声音,似乎她羞辱了他。

“算了。”朱莉说。但康纳忘不了。她说的话也让人难忘,自此之后,这桩风流韵事就无药可救了,不过本来也毫无希望。康纳那看不见的妻子和他们一起睡在床上,她一直都躺在那里。现在她正逐渐具体化,她开始长出肉来。因为增加了她的重量,弹簧床嘎嘎响个不停。

“这事咱们明天再谈。”康纳说。他已经恢复常态,正在思忖。“我爱你。”他多说了一句。他吻了吻她。他的嘴好像与他分开了;柔和、湿润、凉爽。就像一块未煮熟的培根。

“我想喝一杯。”朱莉说。康纳的房里存放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她要喝酒,等于给他找了件事情做,他心存感激。有些琐事他可以满足她,但他无法给她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爬下床,套上衣裤,去找了。

他前脚刚出门,朱莉后脚就锁了门。康纳回来了,他摇晃门把手;他低声叫她,轻轻敲着门,但她没应声。她躺在床上,因悲伤和愤怒而发抖,她在等着,看康纳是否爱自己爱到踢门、大喊大叫,对他来说她是否还那么重要。但他没有。她不重要了。稍过了一会儿,他走了。

朱莉蜷缩在潮湿的被褥下,试着睡着,但是徒劳。等她终于入睡时,她梦见一个泥人从窗户上爬进来,一个漆黑而脆弱的身形,一个渴望被阻止的形象,雨水从他身上滴滴答答地滑落。

翌日早晨,康纳又来敲门。“如果你不应答,”他从钥匙孔里说,“我就找人破门了。我会告诉他们你自杀了。”

“别自欺欺人了。”朱莉说。今天早上,她不再悲伤。她怒火中烧,但很坚决。

“我做了什么啊,朱莉?”康纳说,“我一直认为我们相处得很好。”听起来他是真的困惑不解。

“以前是这样,”朱莉说,“现在你滚吧。”

她知道,他会躲藏在早餐室里等着她,所以她一直等他走掉,尽管她的胃已经咕咕叫了。她没吃东西,而是开始收拾行李,还时不时望一眼窗外。终于,她看到他坐着挪威人的车往泥塘去了。中午有一辆巴士,可以把她送到另一辆巴士上,然后把她送到开往爱丁堡的火车上。她留下了毛毡袋和未织完的毛衣。这与给他留言的效果一样好。

回到多伦多,朱莉将头发梳成了那种轻快、端庄的法式鬈发。她买了一件米色棉斜纹布套装和一件白衬衫,并成功被聘为贝尔电话公司的人事实习生。她得学习如何培训其他女性处理好投诉工作。她不打算长期待在这个岗位上,但这个差事赚钱多。她租了一套空阔的顶层公寓。她没有长期计划。虽然是她离开了康纳,但她觉得是他抛弃了自己。到了晚上,她会边听着收音机,边自己做饭度日,趴在盘子上哭。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重新穿上了黑衣服,晚上去乡村俱乐部。她不再抽吉坦尼牌香烟,因为这种烟会吓跑男人。她偶遇了在斯宾诺莎课上认识的一个男孩。他嘲弄了一会儿无窗单子理论,为她买了杯啤酒,并告诉她,他曾经很害怕她。最终,他们上了床。

在朱莉看来,这就像和小孩子过家家。男性生殖器的狂热、身体的扭动、疯狂的舌吻之间没什么区别,都不让人心潮澎湃,甚至无法带来感官刺激,但令人充满活力。朱莉对自己说:她享受这些,很享受。或者说,要不是因为康纳,她本可以享受这些。她希望他明白这一点,然后她才能真正享受。即使与挪威人做爱,也比和康纳做好。她曾有过机会,她本应该利用的。

八月底,康纳回来了。他没用多久就找到了她。“我想你了,”他说,“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谈什么?”朱莉小心翼翼地问。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他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他说。

“我们以前是什么样子?”朱莉说。

康纳一声叹息:“也许我们应该结婚,终究要结婚。我会和她离婚的。”他说出的话,就像从身上硬撕下来的。

朱莉哭了起来。她哭是因为她不再想嫁给康纳。她不再想要他了。神性正从他身上消失,就像空气。他不再是浑身发光的巨人,在天堂里自由自在的巨人,比生命本身更恢弘。他很快就会变成一坨潮湿、松软的橡胶。她在哀悼他的崩溃。

“我马上就过来。”康纳说,声音里透着愉悦和慰藉。她的眼泪表明他又胜了。

“不要来。”朱莉挂断了电话。

她穿上黑衣服,很快吃完饭,翻出香烟。她给自己那个孩子气的情人打电话。她想把他拉到身上,就像盖上一条毯子;她想把他抱在怀里,就像抱着毛绒玩具。她想得到安慰。

她走出公寓楼的大门,康纳正等着她。她想他想得太多,甚至忘了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比她想象的更矮小,肉也更松弛。他的眼睛似乎凹陷下去了,也太闪亮,还有点狂野。是她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他始终都是这样?

“朱莉。”他说。

“不。”朱莉说。他的棕色灯芯绒裤子在膝盖处显得松松垮垮的,这是朱莉在他身上发现的唯一觉得反感的细节,其他地方则让她觉得冷飕飕的。

他一只手伸向她。“我需要你。”他说。又是陈词滥调,都是情歌的歌词,但他确实离不开她。这从他的眼里能看出来。自两人相识以来,这是最糟糕的事了。从前一直都是她需要他;他应该超越“需要”,需要意味着软弱。

“我对此无能为力。”朱莉说。她想说的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超出她的控制能力了,对他她已经没有感觉了;但她说出的话却比她预想的更轻率、更绝情。

“天哪。”康纳说。他动了动,好像要抓住她。她躲闪着,开始朝街上跑去。她身穿黑色裤子,脚穿黑色平底鞋。她现在烟抽得少了,所以跑得相当轻快。

既然她已经全力以赴了,那她还能期待什么?期待他最终离开,期待他永远追不上自己?但他并没走开,而是在追赶她。她能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他喘气的声音。她自己的喉咙也堵得难受;她跑得越来越慢了。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停下来。那里有一个电话亭。她弓身钻进去,砰地关上折叠玻璃门,用双脚抵住,背靠在电话架上,支撑着自己的身子。陈年酒味和尿味扑面而来。康纳随后追到,他从外面推门,用力地敲。

“让我进去!”他说。

她吓得心怦怦直跳。“不!不!”她喊起来。声音细小,仿佛身处隔音室。他整个身体都扑在了玻璃门上,双臂尽力伸开,抱住电话亭。

“我爱你!”他喊着,“该死的,你没听到我说话吗?我说我爱你!”朱莉捂着耳朵。她现在是真的怕他了,都吓哭了。她认识的那个他已经不见了;他是全世界孩子的噩梦,代表着邪恶与暴力,是青面獠牙的怪物,就要破门而入了。他用脸撞着玻璃,做着绝望的手势或滑稽的亲吻动作。他的鼻尖都挤扁了,嘴也变了形,嘴唇都挤到牙齿上面去了,她都看到了。

朱莉想起来了:她是在电话亭里。她看着他,在钱包里摸出一些零钱。“我要报警了。”她冲他尖叫。她报警了。

过了一段时间,警察才到。等他们到时,康纳已经离开了。无论他想要什么,他都不想被警察当成准备在电话亭性侵女性的家伙。或者说朱莉是这样说的,那段时间她讲起这个故事时就是这么说的。

起初,她根本没提起这事。这太让她痛苦,过程也太复杂。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被比自己年长、老练、强大的男人利用了吗?还是说她在生死攸关之际摆脱了食人魔的魔爪?但康纳不是食人魔。她曾经爱过他,徒劳无益的爱。让她痛苦的是,她完全看错他了。她一度还能可怜地自欺欺人。或者说她仍然骗着自己,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她还在想着他;想着他,或者是自己错误的崇拜。

后来,她结了婚,又离了婚,她偶尔开始讲述康纳的故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孩子们都已上床睡觉,她喝了几杯酒后,就讲这个故事,且总是对女人讲。她们在交换故事,她想听其他类似的故事,她就得讲出这个故事。那都是一些神秘的故事,故事里的神秘对象都是男人;男人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行为。大家发现了线索,检查了线索,交换了观点。大家都找不到明确的解决方案。

既然她又结了一次婚,她的故事讲得也就更频繁了。这一次,她专注于营造故事的氛围:苏格兰的雨,酒吧里难吃的食物,镇上老皱着眉的居民,泥塘。她在故事中增加了很多喜剧元素:自己的织毛衣强迫症啦,毛衣过长的袖子啦,凹陷的床啦,等等。

而对康纳,她该如何解释他和他曾经的金色光环呢?对此她不再劳神费力。她省略了自己曾经对他的崇拜之爱,那要说出来就太恶心了。她省略了那位妻子,在这个故事中,她不再是气势汹汹的竞争对手:朱莉本人现在也已成人妻,对她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同情。

她也省略了悲伤。

她完全省略了自己可能对康纳造成的任何伤害。她知道自己伤害了他,且非常严重,至少在当时是这样;但若讲出来,别人就会认为她在幸灾乐祸,怎么讲才不会让听者这样想呢?她是说者无意;或多或少会这样。无论如何,在这个故事里,这些情节不适合讲。

朱莉惬意地靠在椅子上,胳膊靠着桌子,点上一支烟。烟,她仍在抽,但不那么凶了。这么多年过去,她脸上的肉厚了,腰也变结实了。她理了发;后脑勺和侧面都剪短了,在头顶上随意扎成一束,很调皮,很时髦,也清爽多了。她戴着海星状的银耳环,透着一股古怪的气息,这是她海盗时代遗存下来的唯一痕迹,也是她与在新街区遛狗或购物的同龄女人唯一的区别。

“天知道我那时是怎么想的。”她笑着说,那是一种悲伤而困惑的笑,也是一种放纵的笑。

故事现在已演变成有关她自己的愚蠢或天真的故事,远隔时空,闪烁着柔和、醇厚的光芒。这个故事现在就像某种已消失的文明遗存下来的工艺品,当时的风俗习惯已经晦涩难解。然而,她清楚它的每一个细节:她能看见房间里破损的镜子,早餐时的干面包片,泥塘上摇曳起伏的草丛。这一切她都记得。每次重讲这个老故事,她都觉得自己更加能融入其境其情。

然而,每次她用语言塑造康纳时,康纳都会失去实感。他变得更加扁平,更像一张皮革,全无生命力,更加死气沉沉。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几乎也只是一段逸事,而朱莉也快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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