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化身  作者:渡边淳一

在蔚蓝色的天空上,云峰迭起。庭园里开着大丽花,现在正是盛夏季节,日长夜短。

这时,秋叶常常夜晚出去吃饭,到黎明时刻结束工作后休息。

初夏时,下午7时天空还微明,刚有黄昏的感觉。到了8月,夜晚来得早,黎明时分凌晨4时东方才发白,总好像置身于黑夜中。

随着白天的缩短,秋叶常常感到焦虑,因为这意味着一年已过了一半,心里着急起来。

过了五十岁,总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心里没有着落。四十岁时虽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没有那种迎来黄昏的寂寞感。

从四十岁到五十岁,人生的速度加快了,就像顺着急流而下的一片树叶,随波逐流。尤其是男子,有退休的期限,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所幸秋叶的工作,没有明确退休年龄,过了五十五岁,六十岁一样可以干。但心里还是嘀咕,不知自己能干到何时。

当然个人写作比上班自由,但个体作业最害怕生病,不像在公司上班,生了病工资照发,个人生活有保障。

迄今为止,秋叶还没有认真考虑过。但以五十岁为界,往后的处境越来越严峻了。

今年夏天,秋叶有点消沉,高中时代的同学村尾患直肠癌去世。

同届同学已有数人离开了人世,但村尾的死,所受的震动最大。

在守灵的那天夜晚,有人嘟嘟囔囔地说:“我们这届同学一个一个地走了。”这句话始终在脑海里盘旋。

他虽然不愿这样想,但现实生活中却是严酷的。

“老人真厉害,让人心服。一个个像掉了齿的梳子,却坦然地在寂寞感中生活下去。”

是否坦然不敢说,但能够在孤独中生活是需要相当勇气的。

“真无聊啊!”

夏日的午后,秋叶无所事事,随嘴嘟囔了一声。在他身旁的雾子反问道:

“您说什么?”

最近受了美学熏陶的雾子不会懂得秋叶叹息的意义。

“没什么……”

“您没发现近来我发胖了?”

雾子本来就不是肥胖的体质。适当地增加点肉,因为内骨骼小,即使多少胖一点,穿上衣服,也看不出胖来。

然而,如果不加以注意,也有可能发胖。

过去她夜晚工作,吃饭不规律,常常在午夜12点或凌晨1点吃饭。

睡前吃饭,对身体不好。

雾子说胖了,至多增加2公斤。

“我正一筹莫展,突然出现一位救世主,他喜欢瘦女人,使我得救了。”

雾子所说的救世主,当然指的是秋叶。

“那时候,如果有人说喜欢胖女人,那么我还会胖些。”

雾子说的没错,女人清瘦些,如果有男人说喜欢瘦女人,她就会迎合他,结果真的瘦了。

这比拙劣的饮食疗法强多了,有效而合理。

“可是,那时我看你并不胖。”

“离开了酒吧,过上有规律的生活,可是我总觉得不能老是待在家里。”

近来雾子确实发胖了。

按照计划,雾子的体重恢复到45公斤,秋叶不但没有感到失望,反而觉得雾子整个身子都出现肉墩墩的现象,搂着她还很舒服。

“您不觉得我这个部位比以前粗了?”

雾子将手卡住腰部。这么一说,秋叶发现雾子的臀部也比以前圆了,穿上紧身的裙子,圆滚滚的,看得很清楚。

“我来帮你活动活动……”

“不。”

“你瞧,这一带的肤色多好看啊!”

瘦一点不碍事,太干瘦了,那就乏味了。

雾子仍把手卡在腰部,心想最近怎么会胖了起来,真不可思议。

“没事儿,甭担心,太胖了,我会给你治的。”

“您怎么治我?”

“这很简单,把你绑在柱子上,一天也不给你吃饭。”

“太残酷了,这不成了奴隶了吗?”

雾子立刻想起在地下室看过SM演出的场面,如果把那个女的绑起来,不给她吃饭,肯定会瘦下去的。

“而且每天晚上都收拾你。”

“那我一定会皮包骨头的。”

“可是瘦下去了。”

“是吗?”

雾子点了点头,像是在做梦。

“那一定会很出色的。”

“喂,喂……”

说到出色,秋叶不由得一怔,端起雾子为他冲的咖啡喝了起来。

为了减肥,不给她饭吃,还“收拾”她,这不过是说笑话,或者空想采取这样的方法。

但怎么能变得“出色”呢?那是无稽之谈。

自从看过SM表演以来,雾子似乎常常处于受虐待的状态,她对这现象特别关心。

然而,对方并不出于自愿,而强制执行,说是有风情,多么“出色”,其实这无疑是一种刑罚。

“总而言之,现在你的体型是最佳状态。”

“不,稍一疏忽,立刻会胖起来,反正老待在家里不行……”

“你不是也挺忙的吗?上设计学校等等。”

“但这并不紧张,自由自在,还是要规定时间上班下班。”

看来,雾子以会发胖的理由,想再出去工作。

“亲爱的,您不是也讨厌我发胖吗?”

“那是啊,我以为你去美学沙龙锻炼锻炼就足够了。”

“锻炼锻炼倒不错,但还不够。”

初春时,她一度打消想出去工作的念头,近来却又抬了头。

看来,一天到晚把雾子拴在家里是办不到的。虽然让她学这学那,但没有固定的工作,她仍感到无聊。

当然,平时给她些零用钱,她虽不缺钱花,但还是想自己干点活,增加点收入,否则沉不住气。

如果像家庭主妇那样,做饭、洗衣服、生儿育女,跟邻居来往,杂事多了,她也会心烦的。可像公主那样把她养起来,不让她外出,她也会不满的。

如果雾子再提出去工作,秋叶打算答应她。当然,放她出去,担心会被别人夺走。

和雾子亲近的事,已经过去一年半了,还没有发现她有水性杨花的迹象。一开始,多少有几个男朋友,半年后就绝迹了。

这想法或许太乐观,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有一天,雾子说:“亲爱的,如果您在外面寻花问柳,那么我就和阿部定也来一手。”

不知道她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实际上,近来雾子对性还是相当积极的。

秋叶连续四五天忙于工作,不去要求她的身子,雾子就不高兴,跟她说话,她会爱理不理地转过脸去,这说明她对性的需求。

秋叶有时故意不去理她,但瞅准时机,将她引进到“丰润的花园”。每当这时,和平时固定的形式不同,变着法子让她高兴,甚至拿绳子绑她。

雾子的接受力很强,一开始不习惯的动作,只要引诱得当,她会顺从你,做出反应。

她顺从地遵循秋叶的“教导”,有了明显的进步,出现了淫态。但这点点淫态,秋叶已经不能满足了。

雾子走到任何场合也不会相形见绌,证明她已经有了充分的自信。

秋叶此刻已一百个放心,因为雾子完全适应了目前的生活。

这一年半来,在和秋叶的交往中,雾子的生活已完全改变了。

在银座酒吧时,她住在酒吧拨给的一间小屋里。现在则在广尾高级住宅区有了两居室的房子。

穿的全是名牌高档服装,吃是全是一流的餐厅。不再穿那些土里土气的衣服了,也不想吃酱鲐鱼了,自己还有了汽车。

一个二十四岁的女人,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奢侈。

如果雾子在外面水性杨花,首先得抛弃这物质上的享受。这一年半来,她已习惯了这样豪华的生活,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当然,也保不住会出现一位能让她更加奢华的男人。

如果这样担心的话,那么就没完没了了。总之,秋叶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还不行,也没法子了。

在性和现实生活中,秋叶最大限度地满足雾子,同时也把她束缚住了。

秋叶有充分信心,这绳子是不容易解开的,允许雾子到外面去玩。可一旦干了工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事情会变得复杂了。

秋叶曾经想让雾子当自己的秘书,但雾子对秘书似乎不感兴趣。

“虽说是秘书,但没有多少工作,是不是?”

这话没错,实际上没有必要设一个秘书。

“可是不能去干酒吧或夜总会。”

一出去工作,那种接待客人的行业颇具有诱惑力。

“像我这样没本事的人,正儿八经的公司是不会雇用我的。”

“那种地方工资低,人际关系也很复杂。”

去公司上班,大多都是年轻男人,危险性也很大。

“如果开一家装饰店或女装店就好了。”

“开一家那样的店,那太好了。”

“当然还要考虑到地点和预算。”

秋叶以前也曾考虑过让雾子开家店,那时雾子刚离开银座不久。

开家这样的店,雾子的美貌就是招牌,会吸引很多顾客上门。

实际上支配这爿店的是躲在后面的老板秋叶。

处于这个地位,去看看围着雾子转的男人们,其心情也不坏啊。

新桥、赤坂等花街的名妓老板的心情也许与此相似。

此刻的雾子,这位被自己装扮起来的女人正接受着许多男人的视线。秋叶产生一种优越感:这个女人是属于我的。

如今,秋叶不想让雾子去干酒吧或夜总会,否则让她离开银座就没有意义了。

和雾子亲近后,发现她说话多了,还富有幽默感。初次见面时,并不给人多么好的印象。要跟她熟识,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这样性格的女性是当不了酒吧老板的,但可以开个咖啡店、服装店或小小的餐厅。

在悠扬的音乐声中,身穿长裙的雾子从里边走出来,向顾客行礼、微笑。

地点就在六本木或青山一带,真正懂得品味的客人们悄然来临。这样高档的餐厅,不三不四的人是不会上门的。

要开这样一家餐厅,需要相当一大笔钱,根据场地大小而定,至少一两亿日元。秋叶目前的财力是办不到的。

“是不是还有不需要花很多钱的项目?”

秋叶嘴里嘟嘟囔囔,雾子似乎等着他的话,答道:

“以前我曾考虑开这么一家店……”

“什么店?你说说看。”

“Recycle。”[Recycle,废品再利用、旧货店]

秋叶听不懂Recycle是什么意思。

“简单地说,就是估衣店。”

“估衣店,你来干这个?”

“乍一听,或许您不能接受。近来每个家庭中都有一些过了时的穿不着的衣服,把它搜集起来,卖给需要的人。”

这么一说,Recycle的意思大体明白了。

“估衣店,听起来很别扭,每个家庭的衣橱都有一些这样的衣服。根本不是旧衣服,而且还很新。”

“那么这些衣服是不是不时髦了?”

“当然,有一些不时髦了,但也不尽然,有的太太上了点年纪,腰粗了,穿不下了等等。把这些衣服低价收购进来,转让给需要的人,起一个桥梁作用。”

“这样的店不用很宽敞的门面。”

“是的,但必须有存放衣服的房间,把其中漂亮一点的挂出来,用不着很大的店面。”

作为男子的秋叶,自然不会去注意什么Recycle,一经雾子的点拨,豁然开朗。

“这倒挺有意思,这样的店哪儿有啊?”

“多的是,原宿、涩谷有好几家,特别受年轻人欢迎。年轻人不在乎式样过时不过时,有人还以为旧式衣服样式别致。我想开一家适合我这样年龄段的Recycle Shop。”

“Recycle Shop?”

“是的,听起来舒服。”

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雾子说起来津津有味,头头是道。

秋叶原来以为估衣店,脏兮兮的,是那些买不起新衣服的人,不得已到估衣店凑合买一件旧衣服,穿在身上不会很舒服的。

秋叶根本没想到雾子想开一家这样的店,换上Recycle Shop的名称,感觉的确不一样了。

“过去从美国弄来一大批衣服,价格特别便宜。”

“那是旧衣服吧?”雾子笑道。

记得昭和二十年(1945年,战后时期),秋叶还是少年时代,那些衣服帮了大忙。

“说是旧衣服,其实跟新的一样。”

就像雾子说的那样,一般家庭,新买的衣服只穿一回,便放进衣橱,再翻出来穿时,已经过时了。把这些衣服有效地利用起来,倒是一件好事。换句话说,Recycle Shop是生活改善的结果,是一种新兴的行业。

“这么看来,地点不应该选择在原宿或涩谷这一带。”

听了雾子的一番话,秋叶也动了心。

“不过在代官山和自由丘一带也可以,这儿不像原宿那样繁杂,有钱的太太都集中在这一带。”

原来叫作估衣店,现在叫Recycle Shop(再利用商店),以庶民阶级的需要转变成有闲夫人的闲逛地方。

“代官山离这儿很近。”

“那一带近来开了不少家时装店,挺漂亮的。”

“可是买卖不太好,尽是些卖不动的货。”

“不干干试试是体会不到的。巴黎也有这样的店。”

秋叶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真想到巴黎看看,学习一下经营方法。”

谈话越来越深入,结论是该到外面看看。

“亲爱的,以前您不是说过想到欧洲看看。”

秋叶确实提到过,为了写《东西方文明论》,有必要再一次去欧洲看看。

“您带我去吧!”

谈话的内容迅速扩展,从开店一直扩展到去欧洲。

“这一次我主要是去西班牙。”

“那也行啊,总之去一趟看看。”

秋叶去过欧洲好多次,为什么单单没去过西班牙?因为秋叶干什么都懒散,再说西班牙远离欧洲中心,地理位置太偏。

然而,现在秋叶对西班牙最关注。

过去拿破仑远征西班牙时曾感叹过:“跨过比利牛斯山脉[比利牛斯山脉(Pyreness)位于欧洲大陆西部,跨越西班牙和法国,最高峰是亚典山,海拔3404米]就是非洲了。”西班牙和欧洲大陆的风土人情完全不一样。

当然,拿破仑说的不一定对,他把西班牙看作欧洲最西部的边境,表现了法兰西人特殊的优越感。从地图上看,狭长的直布罗陀海峡所连接的一片土地,西班牙是属于非洲。

实际上,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属于非洲.从地图上看,把西班牙看作非洲也不足为怪。

秋叶这一代人对非洲并不抱负面看法。现在中非和西非常有许多人饿死,把那里当作未开发地区。西北非却富有异国情调,受游人欢迎。

战后不久,一度上映的影片《望乡》《外人部队》《卡萨布兰卡》及小说《异邦人》,在观众和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

这些影片中,给秋叶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电影《情妇玛侬》最后一个镜头。

一对情人被赶出巴黎,逃亡到沙漠上,那女的精疲力尽实在走不动了。她骑在男人的脖子上,走进沙漠的深处。在强烈的阳光下,只有那女人的一头飘逸的长发在金色沙漠上格外引人注目。

不多时,男的使尽了最后的力气,倒在沙漠上,无路可逃,决心一死了之。在强烈的阳光下,男的首先用沙子把爱人埋了起来,然后趴在她身上,渐渐死去。

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只有一只秃鹰在上空盘旋。

秋叶特别欣赏扮演玛侬的演员赛西里·奥布里,她算不上是个美人,体型也不是最好,但她浑身透着妖艳,在奔放中隐匿着爱,令人感叹不已。

秋叶突然觉得雾子很像玛侬,心想身边如有这样一个任性的女人,将会使人生走向灭亡,当然玛侬具有自虐的心理。

雾子和玛侬不同,她也不知赛西里·奥布里是什么人。一听说是非洲,就同未开发、落后、饥饿联系起来,因为她这个年龄段的人不懂得人生的落魄。

秋叶也不想强硬地谈起过去。

“没到过西班牙,就等于没见过欧洲。”

秋叶刚说完,雾子拍手表示赞成。

“我也想去嘛,到那儿看看真正的弗拉曼哥[弗拉曼哥(flamenco),西班牙南方吉卜赛人热情洋溢的舞蹈或音乐]。”

雾子去西班牙的目的和秋叶大相径庭,秋叶仍点头表示同意。

“那儿气候干燥,和欧洲其他地方不一样。”

秋叶曾经多次见过西班牙的写真集。

大地为红土,连绵的丘陵那边,一片夕阳映照着红彤彤的天空,令人耀眼的强烈的光,与它相对照的是一片黑暗。中间地带则是令人捉摸不透的空间。

西班牙被称为“光与影”的国度,导游书上也这样写道。或许西班牙只有光与影,没有其他景色。

与它相比,日本四季分明,有雨、雪、雾、霜、霞光,一应俱全。单就雨这一项,有梅雨、阵雨、骤雨、时雨,还有烟雨、朦胧雨、毛毛雨……不一而足。

在日本无所谓“影”,只有“翳”。有了“翳”才会有黑白分明的感觉。

这虽然谈不上纤细,但在欧洲肯定也有日光下的阴影。

当然,到了北欧、俄罗斯,自然条件比较严峻,景色比较单调。即使如此,它也会有巴黎那样的阳春,包含着自然界的秘密。

东洋和西洋,已经有许多学者从各个角度去进行比较研究,出版了东西方文明论的许多著作。

单说“西洋”两个字,不能概括欧洲所有国家,至少法国和西班牙有很大不同。

法国的Ennui[Ennui,倦怠、厌倦]和西班牙的光与影相对照,有明显的不同。

“那好吧,一起去西班牙,如何?”

想着想着,秋叶已拿定了主意。

说起出国,秋叶三年前去过美国,四年前去过欧洲,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年轻的时候,秋叶每年都要出国。去各地旅游,高兴了,在纽约连续住了半年。

最近出国次数少多了,他不想归结于上了年纪,但懒得动弹却是事实。

“要走的话,什么时候动身?”雾子已经等不及了。

“下个月的工作排得满满的。要走的话大概在10月初。”

“那时节欧洲很冷了吧。”

“巴黎已经是秋天,但西班牙还很热哩。”

“10月份,我的学习也正好结束。”

雾子在计算着设计学校的课程。

“真的要开Recycle Shop吗?”

“亲爱的,您赞成的话,我一定干干试试。”

雾子不善表达自己的意志,只是应允,不是那种主动的、积极的类型。至少,秋叶过去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这次与以往不同,积极地表达自己的欲望。

“关于开店的事,你和别人商量过了吗?”

“唔,您为什么这样问我?”

秋叶以为她不好意思张口,结果雾子反问道:“您以为我和别人商量过了吗?”

“那倒不是。”

秋叶否认道,他想象雾子的身后可能有人给她出主意。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肯定是拿“商量”作幌子在引诱她。

是女的,还是男的?秋叶胡思乱想,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单刀直入地问:

“是你自己考虑的?”

“那当然咯,电视上介绍过,杂志上也有这样的报道。”

秋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电视节目。是不是背后有人在活动?

秋叶放心地点了点头,雾子则在灶台上煮咖啡。

这些日子,秋叶几乎每夜都在雾子这里。

今年7月初,秋叶的母亲去了山中湖别墅,一直没回来。从梅雨季节开始,母亲老毛病风湿症又犯了,要求干燥的空气,于是带着昌代一起离开了家。这些日子秋叶几乎每天在外面吃饭。夜晚,回到家里,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于是借宿在雾子公寓里。

秋叶放心不下母亲的病情,早晚各一次给别墅打电话,表面上是孝顺母亲,其实是为了掩饰自己不在家过夜。

然而,母亲如果一直住在别墅的话,他就没法带着雾子去山中湖度假了。

母亲常叮嘱,到了周末也来玩玩嘛,可是没法带着雾子一起去。不去又显得很不自然,把雾子撂下自己一个人去,又怕雾子闹别扭。

“这星期六您还去别墅吗?”雾子把咖啡杯放在秋叶跟前问道。

“母亲会冷清的,没有法子。”

“您真的去别墅?”

“那当然咯。”

“我还以为您在大酒店和女编辑们一起吃饭哩。”

“喂,你在说什么呀?”

秋叶端起咖啡杯,即刻放回桌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好,我给您往别墅打电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咯。”

雾子以为秋叶拿去别墅作幌子,和其他女人在一起。说是女编辑,是不是怀疑秋叶和史子还在来往?

“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最近,雾子老是疑神疑鬼。

“从那以后,我一直没见到她。”

秋叶本来不想说这句话,没想到雾子立刻反击。

“这就奇怪了,这么熟识的编辑会一直不见面?”

“没有事嘛。”

今年过生日,史子虽突然送来玫瑰花,可是打那以后,音讯杳无。秋叶本想打电话去问候一下,是不是过生日时,对她太冷淡了。结果拖拖拉拉直到今天还没打电话。

既然如此,为什么送玫瑰花来?

女人经常心血来潮,很难捉摸她的心理。至今仍弄不懂她的真心何在。

同样,雾子的心理状态也摸不透。一年前在旅馆偶然遇到的一位女性,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怀疑秋叶跟她偷偷地来往。

既然打那以后一直没见过史子,不怕雾子怀疑。在河口湖旅馆偶然相见时,他和史子的眼神都不自然,雾子很敏感,便记在心里。

双方都沉着应付,史子识相地走开了,但总在某些地方露出蛛丝马迹。

这样一想,雾子也不是好对付的。

假如她对史子的出现感到诧异,为什么当时不问呢?就算当时不好意思,那么在别墅住了一段时间,要问的话,有的是机会。

她装作已被秋叶的解释所说服的样子,而心里却一直在怀疑,足见雾子的心眼并不少。

“别胡思乱想了。”

诚然,秋叶对雾子的吃醋,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但自己和史子确实没有来往,雾子一直在怀疑,使得他心头沉重。

“下星期是你的生日,找一家高档的餐厅为你祝贺生日吧。”

秋叶将话题转移到给雾子过生日。

“去年去了山中湖,今年去横滨怎么样?”

“我还没有去过横滨。”

年轻的雾子对新的话题立刻感兴趣。

“在港口有一家古老的,但相当漂亮的旅馆。”

“这一回不会再碰见人了吧。”

话题已转,雾子还是没忘了那桩事。

雾子生日那天,秋叶在赤坂某旅馆和她约会,然后去芝公园附近的一家小餐厅。

东京都内的高级餐厅几乎都在银座,赤坂的大楼里,人声鼎沸。只有这一家餐厅在幽静的公园的树丛里,是一幢砖瓦结构的平房。

踏着洒满落叶的石阶,在这晚秋季节,似乎到了欧洲古老的砖房。这家餐厅别有一番情调。

里面的单间有古城式的、山庄式的,意趣各不相同。一间一间走马看花,总也看不够。

正因为如此,这儿经常能碰到艺术界的人士和带女客来的阔佬。

选择这儿为雾子过生日,首先考虑的是气氛。二十五岁的生日,决定让她在豪华的气氛中度过。

到了楼上,坐在能望见街道树林的靠窗的座位上,首先开了瓶香槟酒。

“祝贺你。”

秋叶举杯,雾子则羞涩地缩起了脖子,道声谢谢,低头行礼。

今天雾子穿着一身紫藤色的丝绸连衣裙,胸前和手腕戴着银项链和手链。项链上还镶着宝石,熠熠发光,甚是高贵。

“已经二十五岁了。”

“才二十五岁。”

雾子不知想说什么,在秋叶看来,二十五岁真是太年轻了。

“日子过得真快呀!”

认识雾子时,她才二十三岁,已经长了两岁了。

“我像二十五岁吗?”

“当然咯。”

“光长岁数了。”

“不,你成为真正的女人了。”

“我本来就是女人嘛。”

“以前是个漂亮的女人,现在变为成熟的女人。”

“漂亮的女人和成熟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漂亮的女人仅仅是五官端正,而成熟的女人则有温柔的气质以及妖艳的表现。”

“您又想到歪道里去了。”

“正因为你是成熟的女人,才使我有了那种想法。”

现在雾子的脸不但漂亮,而且艳丽,散发出浓郁的女人的香味。

此刻雾子出落成几乎挑不出一点毛病的完美的女人,带她去任何地方都会引人注目。她那纤细的手举起酒杯,和人交际的姿态,衬托着高级餐厅的背景,本身就是一幅美丽的画。

女人善于适应环境,一年前,雾子还爱吃酱鲐鱼;进了大饭店,心里还咚咚地跳。

“可是到了二十五岁,已成了老太婆了。”

“二十五岁便成了老太婆,那五十岁的男人该称呼什么呢?”

“男人多大也没关系。可是女人到了二十五岁,是个转折点。”

“那才是成熟的表现,二十五岁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女人。”

年轻的女人皮肤光滑,充满着活力,有靓丽和妖艳的一面。

从这意义上说,女人真正的美貌从二十五岁开始,当然因人而异。女人最靓丽时期是三十岁左右,这时女人就像盛开的鲜花。

“年轻、美丽,这不是很普通的事吗?”

“是吗?”

“如果年轻却很脏,那才够呛哩!”

侍者来倒酒。雾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您说这样的话,会让年轻人讨厌的。”

“年轻时,容貌之美丑另当别论,不管打扮成什么样,都是可爱的。就拿狗和猪来说,也是小狗小猪可爱。”

“这样说来,我也是一只小猪咯。”

“年轻时可爱,没有什么价值,问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风韵依然不减当年。二十岁时的漂亮,那是普通的,到了三四十岁仍然很漂亮,会让人刮目相看;到了五六十岁依然保持当年的风采,那才是最出色的,重要的是她的才能起决定作用。”

“那男人呢?”

“男人嘛,年轻时有正义感,性格纯粹,那是无可非议的。年轻时就马马虎虎,首先会被社会淘汰。到了四五十岁仍然保持正义感和纯粹,那也是才能决定的。”

“那好,看我今后的吧。”

“你还早哩,才进入‘女人’这扇门。”

对男人说,想象这个女人的美貌将会如何变化,那是人生一大乐趣。

吃完饭,秋叶又喝了两杯酒,代替饭后的咖啡。

原来预定吃完饭后由雾子开车去横滨,于是秋叶多喝了几杯。本来雾子打算自己驾驶,无奈她刚领到驾驶执照。

刚开车时,尽管小心了又小心,坐在旁边的秋叶心里还是不踏实。一个月前,雾子把秋叶一口气送到100公里外的千叶高尔夫球场,看来还挺轻松的。

表面上小心又小心,其实潜伏着紧张的意识,秋叶不敢让她一个人驾驶。

虽然秋叶喝得比她多,但酒量也比她大,且道路也较熟悉。出了餐厅,还是由秋叶开车去横滨。

从芝公园的旁边上了首都高速公路,经横羽线,到新山下公路。好久没来横滨了,有些生疏,行驶了近一小时,才到达横滨元町夜总会。

横滨坡道多,这家夜总会在高坡上,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远看像美国的白宫。

这家夜总会始建于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是横滨最老的夜总会。乔治川口、南里文雄等许多著名的器乐演奏家们都在这儿演出过,被誉为日本的狄克西爵士乐队[狄克西爵士乐队是美国的两大爵士乐队之一]。

秋叶第一次来这家夜总会是在三十年前,从那以后一直来这儿玩,著名的通俗乐队、爵士乐队都在这儿演出过。

中央是大舞台,周围的座位成U字形。一楼、二楼都是观众席位,一直保持古老的风格,颇有情趣。

过去都是慢节奏的,迪斯科、爵士乐之类的快节奏在这儿吃不开。

目前,在东京都内,能够悠着点跳舞,气氛好的夜总会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而这家夜总会依旧坚守传统。

秋叶喜欢这儿的模式,换句话说,来到这儿,令人怀念青春时代的许多往事。

本来以为老式的夜总会不会有很多的客人,进来一看,却发现高朋满座。

最近交谊舞又悄悄兴起,受此影响,这儿的客人也多起来了。

秋叶和雾子挑选不靠前也不靠后的座位,坐下后朝四周扫了一眼。左边的舞台有一支小乐队在演奏,前面的舞池里有十几对舞伴,带女宾的客人居多,也有男士和男士跳,和过去完全一样。

“真宽敞啊!”

雾子不由得惊呆了,中央大厅还有许多客人。

秋叶要了杯葡萄酒,这时乐曲转入了“爵尼、吉他”。

“真让人怀念啊!”

这时,秋叶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佩基·李那沙哑的歌声,雾子一时还想不起来。

“从前常随着这曲子跳舞。”

“我也好像听见过。”

“听了这曲子,浑身关节都松了,第二天不想去上学了。”

雾子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

“那么您明天或许也不想工作了,叫我怎么办?”

“我不干,你干呗!”

“那可不行,干活本来是男人的事,所以才叫男人嘛。”

“这是什么歪理?我们跳舞吧!”

雾子在东京的俱乐部跳过舞,但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跳得不太好。

在这样大的舞池跳舞,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雾子有点儿紧张,在秋叶的带领下,渐渐熟练起来。

秋叶把搭在雾子肩上的手,渐渐移到腰部,又用舌头去舔她的耳朵,雾子像触了电似的缩起了脖子。

“别……”

秋叶没理会她,把她搂得紧紧的,用手指去抚摸她的背脊。

“求您了,别这样!”

雾子弯下腰哀求,说话声被乐曲声淹没,谁也没有听到。

过去,跳舞对穷学生来说,是最便宜、最豪华的娱乐。昭和三十年(1955年)只需二三百日元的门票,就能把女性吸引到自己身边,这样便宜的娱乐,到哪儿去找?当然也有免费入场的地方,但这要费力去找。

首先,一入场,出众的女子一目了然,演奏一开始,稍稍慢一步,就会被别的男子夺走。

要和出众的女人跳舞,需要度量和快捷。

假如没有充分的自信,不敢往前凑,缺乏勇气,犹豫不决,结果好的女子就被别人抢走、弄走。

这还不说,有时提出邀请,却被对方拒绝,弄得无地自容。这下不是墙上的鲜花,却成了一根屋柱,伫立在那里,看着其他舞伴在跳舞,心里不是个滋味。

有的人选择一个舞伴,再也不换人,一曲一曲地跳下去,因为寻找一位合适的舞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幸运得到一个好的舞伴,不论慢三步、华尔兹,或者伦巴、爵士,什么都会,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半途退场。

秋叶舞跳得不算好,但什么都会,他不想中途退场。不被别人抢走舞伴,现实生活要求他必须具备这样的舞术。

再也没有比跟合适的舞伴一气跳到底更舒服的了,逢人便夸,瞧!我这个舞伴多棒!

此刻秋叶搂着的雾子,舞跳得不算好,但扶着她那细细的腰部,感觉特别好。

舞虽跳得不好,但脸蛋漂亮,身材好,弥补了缺陷。

“瞧,人们都在看你哩!”

秋叶贴着雾子的耳朵,轻声说道。

“哪有啊!”

“我该在年轻时就遇见你。”

“可是您当学生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咧。”

说到这份上,秋叶无话可说了。

“那时候,我年轻,样子也不难看啊……”秋叶本想这样说,但说了也没用了,过去的事不能再回来了。

看来,比起交谊舞来,雾子还是跳迪斯科更拿手些。但秋叶认为迪斯科算不上跳舞,不过是年轻人一种疯狂的发泄而已。

过去有一种叫舞蹈宗教的新兴宗教。一个人无所事事感到孤独时,借助热情、奔放的音乐让自己陶醉在忘我的境界里。

与它相比,交谊舞则是有意识的、人工的。它要严格遵守音乐的节拍,规范人的动作。这一点是西欧式的、形式主义的,同时又是猥亵的。

不相识的男女互相挽着胳膊,全身接触,这样淫猥的游戏,只有跳交谊舞才能得到。

和新的舞伴跳舞,并向恋爱发展,这是交谊舞的乐趣之一。手伸开又收拢,悄悄地对话,身体的接触,从而确立了感情。

与交谊舞相比,迪斯科则是健康的、单纯的、认真的。

秋叶之所以不喜欢迪斯科,是因为它的狂热性和集团性。许多人丧失了理性和幽默,一个劲儿追求某种目标而狂热地起舞,看着这缺少理性的动作,会使人喘不过气来。

没等秋叶开口,雾子问道:

“您是不是老拿这些大道理去说服女孩子?”

“那倒不是。”

“是吗?”

雾子似乎已习惯了周围的气氛,当秋叶的手插到她的腰际,在耳朵根上觉察到了男人的气息,不但不讨厌,而且还觉得挺舒服,主动凑过来。

“交谊舞比迪斯科强多了吧!”

“那要分谁是舞伴。”

这是事实,跳迪斯科,双方身体不接触,即使有点讨厌对方,问题也不大,而交谊舞就不同了。

雾子说,要分谁是舞伴,那就意味她愿意和秋叶跳,不喜欢别的男人做舞伴。

一连跳了三支曲子,回到座位上喝葡萄酒。从斜对面走过一个年轻男子。

“对不起,能不能和您跳一曲?”

那位青年高高的个子,非常潇洒,脸上的表情有点紧张,看来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新手。

“您不会见怪吧?”

青年显然是请雾子跳,同时也征求秋叶的同意。

刚才跳舞时,秋叶已发现后面的座位上坐着四五位青年,其中一位早就注意到他们,此刻鼓起勇气提出邀请。

“真是太美了,从刚才起我就想和您跳一曲。”

多么直爽的邀请,如果加以拒绝,那也太没有肚量了。

雾子向秋叶瞟了一眼,意思是怎么办?秋叶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

青年又一次低头行礼,牵着雾子的手,向舞池走去。

青年成功地邀请到雾子出来跳舞,其他几位鼓掌表示欢迎。

恰好是一首慢节奏的曲子,两人第一次合作,身子隔得远远的,只是手牵手,非常有分寸。

那青年交谊舞跳得很好,充满自信,出色地引导雾子,好像跟她在说些什么。

起初雾子有些害羞,低着头,渐渐抬起脸来,点了点头。

秋叶装作没有看见,点燃了一支烟。

吸了两口烟,再朝舞池看,那青年似乎说了些可笑的话,雾子用手捂着嘴微笑。

一曲完毕,秋叶以为雾子会回来,没想到她仍和那青年站着说话。

第二首曲子开始,两人又跳了起来。

这一曲是慢节奏的华尔兹,两人贴得更近了。

雾子和跟秋叶跳舞时一样,脸贴着脸,让那青年搂着自己的腰部,雾子小小的身子几乎完全笼罩在那青年的怀抱里。

秋叶无所事事地喝着葡萄酒,透过酒杯注视着两人的动作。

青年身高1.77米,比雾子整整高出一头,年龄相仿,是多么般配的一对。

秋叶斜着眼睛看他们,心中有所不快。

一开始,青年来请雾子跳舞,秋叶以为至多跳一曲,没想到连续跳了两首曲子,脸皮也太厚了。

即使对自己熟识的女性提出邀请也应该考虑适可而止,何况对初次见面的女人,连续跳了两个曲子。看来,此人举动超出了年龄,是一个情场老手。

秋叶又要了一瓶葡萄酒解闷,这时一曲终了,雾子回到了座位上。

青年也走到秋叶跟前谦恭地一鞠躬,道了声谢谢,又对雾子说再见,向她瞟了一眼。

雾子向他点点头,青年心满意足地大步回到伙伴们中间。

秋叶什么话也没说,点燃了一支烟。

“他的舞跳得真不错。”

“……”

“他的家在川崎,经常上这儿来。”

“呵,都说到这份上了?”秋叶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上后,喝了一口说道,“反正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

“不,他是个医生,一块儿来的也是医生。”

“没有舞伴,找跳舞女郎跳得了。”

“他说,不是恭维我,说我的舞姿太美了,终于忍不住过来请我跳的。”

“瞧瞧,女人一受到恭维就飘飘然了。”

“他还说,他跟别人打了赌,如果被拒绝了,一切开销由他支付;如果成功地请我跳了舞,今晚他一切都免费。”

雾子谈起这样的话,觉得挺有意思,但秋叶并不高兴。

新的曲子开始了,秋叶站起身来。

“走吧!”

才11点钟,离关门还早咧,秋叶怕夜长梦多,不知哪位青年又过来请雾子跳舞。

雾子兴致正浓,还想再跳,见秋叶站起身来,只能默默地顺从。

雾子跟着秋叶向门口走去,还回过头来向青年们招手致意。

秋叶先走一步,付了账,走出夜总会,上了车。

虽喝了点酒,但头脑还蛮清醒。

今晚,秋叶原计划在芝公园附近的餐厅吃罢饭,再去横滨的夜总会,然后再去海滨的旅馆过夜。

头两步计划较为顺利,进了夜总会,问题就来了。

当然这不是夜总会的过错,也不是选择有误,只是出乎意料,在横滨碰见了这些游手好闲的小伙子。

如果不遇上这些青年,一切均为舒畅。由于出现了这些不速之客,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气氛被破坏了。

想到这些,秋叶对那个厚着脸皮过来的小伙子忍不住生气了。

这些人真够无聊的,竟然会打赌,那女人会不会跟自己跳舞,这不是瞧不起人吗?

秋叶更为生气的是,那青年表面上似乎很纯真,其实是什么都敢干的大胆的家伙。他有充分自信,以为自己是个青年,不会碰钉子。

雾子也有问题,即使出现这样不速之客,如果她采取毅然决然的态度,那也不会发生问题了。

她不但跳了两支曲子,还对青年抱有好感。跳一次舞就简单地改变心情,那也太不设防了。

想着想着,秋叶越来越不快了。

“他问你的住所和姓名了?”

“他问了,但我没告诉他。”雾子笑了笑,“他还问,那是你的老板吗?”

“你怎么回答的。”

“我没吱声。”

明明是情侣,为什么不明说?秋叶感到不满。

从夜总会到旅馆没用多少时间。

喝了点酒,心里着急,加快了速度;又怕出事,秋叶克制了自己的急躁情绪,总算平安到达旅馆。

或许因太靠近东京,横滨没有太大的旅馆,他们去的那一家算是较大的。

秋叶喜欢它面向山下公园,能望见大海,整个建筑比较协调,住在这里,能沉住气享受悠闲的时光。

此刻正是夜晚,只能望见公园的街灯。但旅馆正面的楼梯,那木制的扶手,体现出古典的氛围。

事先预约了房间,侍者领他们去了能望见大海的房间。

进了房间,打开窗户,在公园茂密的树林那一边,可以望见星星点点亮着灯的船只。

“啊,那边就是大海?”

雾子托着下巴凝望着大海,轻声说道。

此刻正是夜晚,望不见大海的全貌,但亮着灯的船只和栈桥鲜明地浮现在海面上。

“今天选择这儿全是为了让你高兴。”

“太棒了。”

“但有一个地方是失败的。”

“哪儿呀?”

“被不三不四的男人干扰了。”

“这算不了什么。”

雾子没拿它当一回事,依然凝望着大海。

对雾子来说,夜总会遇到那一幕,仅仅是偶发事件而已。

然而,秋叶不能把它简单地搁在一边。

首先,雾子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搂着跳舞,对秋叶来说是一个小小的打击。即使秋叶表示同意,雾子也应该说,我跳得不好,拒绝他亦无不可。

然而,雾子不但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连跳了两支曲子。

幸亏,秋叶在身旁,如果雾子和女朋友一起来,说不定跟那帮男人好上了。

过去秋叶总认为雾子是一个谦虚、谨慎的小女子,她那不知深浅、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由得使秋叶吃惊。

说不定这就是雾子的本性。那么过去的雾子似乎是另一个人。

“喝点什么吧!”

就这样上床,秋叶心里还有疙瘩,七上八下。

还是先到四楼能望见大海的酒吧坐一坐,以此排解心中的烦闷。秋叶要了一杯加强白兰地。

到了这儿,不用再开车了,可以放心大胆地喝上一杯。

“横滨,太漂亮了。”

到了旅馆,雾子心情放松了,要了一杯杜松子酒。

“来,再干一杯!”

秋叶的意图是重新喝一杯,驱走夜总会那不愉快的一幕。

“再次祝贺你。”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有什么可祝贺的。”

“你只有我的一半,还早哩。”

“可是女人都是短命的,不振作起来,命运是悲惨的。”

雾子忽然显露出严肃的神情。

近来雾子似乎一点一点地觉醒了。

究竟是什么?秋叶也不清楚,总之,从过去的顺从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你已经振作起来了。”

秋叶自然喜欢雾子的成长,将她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如果再飞跃一步,飞向新的世界,那么自己努力培养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用慌嘛。”

“已经二十五岁,应该考虑了。”

的确如此,女人到了二十五六岁是所谓动摇的年龄。

往后是结婚呢,还是独身?继续独身,那得找份工作,追求生存的意义,到了必须作出决断的时候了。

“亲爱的,我不能老是依靠您。”

“这事儿,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这样下去,我只学会撒娇,其他什么也不会了。”

秋叶万万没想到雾子竟会考虑得那么长远。一开始,她给秋叶留下强烈的印象:她是一个小心翼翼,什么都依靠别人的纤弱姑娘。很难想象她会积极地迈出新的一步。

然而,从今天的话音里,雾子的确有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想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总之,你不用把问题想得太严重。”

雾子听了他的话,凝望着夜幕下的大海,不作回答。

瞧着雾子若有所思的侧脸,秋叶惴惴不安,手掌中的这只小鸟总有一天会飞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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