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谴人祸

花月杀手  作者:大卫·格雷恩

峡谷一边,在治安法官(Justice of the Peace)[治安法官,是一种源于英国,由政府委任民间人士担任维持社区安宁、防止非法刑罚及处理一些较简单的法律程序的职衔,现在依然存在于适用英国法的地区。]的带领下,陪审员们匆匆忙忙赶来,列席验尸。作为时代的“化石”,此类公审庭(In-quests),主要由普通公民承担调查犯罪、维持秩序的责任。北美独立战争后,此去经年,公众依然顽固地反对设立警察机关,担心自己将再次面临遭受压迫的命运,相反,更倾向于闻风而起,自发行事,见义勇为,以缉拿匪盗。日后出任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本杰明·卡多佐(Benjamin N.Cardozo)曾提出:“追凶缉盗的公民绝对不会碌碌无为,或者裹足不前,而是诚实勇敢,因地制宜,善用一切便利条件。”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期,随着工业城市的蓬勃兴起,都市骚乱的浪潮此起彼伏——在对所谓“危险阶级”的恐惧超越对国家的恐惧后,警察机关开始在美国发足。等到安娜暴毙之时,非正式的民防机制业已解体,但余威尚存,特别是在地理位置或者历史发展维度偏居一隅的地区。

治安法官从生活在这片谷地的白人居民中遴选出了若干陪审员,其中就包括马西斯。这些人将负责判定安娜之死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如果涉及重罪,主犯帮凶究竟是谁。此前一直负责为莫莉家人提供医疗服务的两位医生——詹姆斯·肖恩(James Shoun)及大卫·肖恩(David Shoun)——也被召来进行尸检。在陪审员的围观下,两人弯下腰,开始寻找死因。

尸体会说话。舌骨——脖颈内支持舌头的一块软骨——折断,表明死者生前曾遭勒脖。颈部的淤痕,可以进一步表明杀手使用的是徒手还是绳索。甚至连受害人破损的指甲,都在诉说着生前曾经爆发过的殊死挣扎。十九世纪一本相当有影响力的医学手册曾引述过下面这句话:“医者,遇有死者,必根究其所以致死。”

肖恩兄弟用一块木板临时充当了解剖台。他们从随身携带的医药包中取出了一些简易工具,其中就包括一把锯子。树荫下依然十分炎热,蚊虫纷飞。医生首先检查了安娜的穿着——灯笼裤及罩裙——寻找一切不同寻常的撕扯或污痕。一无所获后,他们开始想办法确定死亡时间。但这要比人们的通常认知困难许多,特别是死亡时间很久的情况。十九世纪的科学家虽然一度认为通过研究尸体的不同相变——尸体的柔软程度(尸僵)、尸体温度的改变(尸温)以及因为血色素沉积而形成的尸体颜色改变(尸斑)——可以解决上述问题。但病理学家很快发现,太多变量——从空气湿度到死者衣服的质地类型——都会影响对于尸体腐败速度的精准评估。即便如此,依然可以作出大致估计,肖恩兄弟认定,安娜的死亡时间大致发生于五到七天之前。

花月杀手
安娜·布朗尸体被发现的谷地

医生在木箱内将安娜的头部稍微向一侧挪动。部分头皮随之剥离,露出了头骨后部一个十分光滑的圆洞。“她是被开枪打死的!”肖恩兄弟中的一人大呼。

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凑近后,他们发现弹孔大小仅有铅笔粗细。马西斯认为,点三八口径的子弹可以造成这种形状的创口。人们在搜寻弹道时发现,子弹从牙冠正上方进入,然后弹道一路向下。毫无疑问,安娜死于一场冷血的谋杀。

当时的执法人员大部分还是业余的。他们当中很少有人受过科班训练,更少掌握当时刚刚兴起的科学侦查手段,例如指纹分析和血型鉴定等。特别是边疆之地的警探,主要还停留在动不动就枪战火拼或穷追不舍的原始阶段。他们打击犯罪的方式,便是在可能的情况下将某个已知的罪犯生擒活捉,或者在必要的情况下,就地正法。“人即是法。在警官和消灭犯罪之间,除了他的个人判断,以及扣动扳机的手指,再无其他。”《塔尔萨世界日报》(Tulsa Daily World)在1928年的一篇报道中,为纪念一位在奥色治地区以身殉职的资深执法人员,曾如是说:“最为常见的情形,便是孤军奋战的警探,需要同时面对一群狡猾的恶魔。”因为薪酬微薄,执法人员主要靠快速反应赢得的赏金度日,以至于从业者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十九世纪著名犯罪集团道尔顿匪帮(Dalton Gang)的头目,此前便是奥色治保留地的主要执法人员。

安娜被谋杀时,负责维持奥色治郡地方治安以及执法的警长,是体重足有300磅重的拓荒者哈夫·M.弗里亚斯(Harve M.Freas)。1916年出版的一本俄克拉何马地方志,将弗里亚斯形容为“为非作歹者的克星”。但也有坊间流言,称他是违法犯罪的保护伞——对于赌徒,以及像凯尔茜·莫里森和亨利·格拉默(Henry Grammer)这样的私酒贩子网开一面。而格拉默这位前马术冠军,不仅曾因谋杀蹲过苦窑,现在更一手掌控着当地的私酒黑市交易。

格拉默的一位手下,后来曾向当局供述:“过去我一直认为,即便被抓了……五分钟后也会给弄出来。”奥色治的一些居民此前曾专门通过动议——以“捍卫宗教、执法、家庭乃至道德”的名义——宣称:“认为曾庄严宣誓履职的警官应严格执法的人民,谨此敦促弗里亚斯警长,立即践行其宣誓承担的职责。”

当弗里亚斯警长接到安娜被谋杀的消息时,正忙于调查怀特霍恩被害一案,起初只派出了自己手下的副警长赶来收集证据。费尔法克斯镇上本来就有一位美国法警,也在肖恩兄弟忙于尸检的同时,和弗里亚斯警长的手下一道赶到案发的谷地。为了锁定作案凶器,执法人员需要从安娜的头骨中找到弹头。肖恩兄弟用锯子切开安娜的颅骨,小心翼翼地将脑组织取了出来,放在木板上。“脑子的状况不佳,”大卫·肖恩后来回忆,“压根儿找不到弹头。”他拿起一根木棍,在脑子里搅动。弹头不知所踪。

执法人员下到河谷附近,对谋杀现场展开搜索。岸边的一块岩石附近,有一摊血迹,意味着这里便是安娜尸体所在地。虽然寻觅不到一丝半毫有关枪弹的痕迹,但有一位执法人员注意到地上遗留着一个酒瓶,里面还剩有部分透明液体。闻起来,味道像私制烈酒。于是,他们推定,安娜坐在石头上喝酒时,有人从她身后靠近,并近距离开枪,致使她从石头上跌落。

法警则注意到,在河床与道路之间,留有两道截然不同的车辙。他喊来了副警长及其他调查员。看上去两辆车都是从东南方向驶来河谷,之后又掉头离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证据。在痕迹物证方面毫无经验的执法人员,并未拓印轮胎痕迹、收集酒瓶上的指纹,或者检查安娜尸体上的火药残留物。他们甚至连犯罪现场的照片都没有拍,当然,现场此时早已被众多乱入者严重破坏。

即便如此,某些人还是从安娜的尸体上摘下了她的耳环,带给因为病重而无法亲自前来河边的莫莉母亲。莉齐一眼便认了出来。安娜,已经死了。所有奥色治人都认为,孩子的降生,是“瓦空大”(Wah'Kon-Tah)这种主宰日月星辰、天地万物的神秘生命力赐福的结果。围绕这种力量,世世代代的奥色治人组织自己的生活,希望能够借此为世间的混沌带来秩序。“瓦空大”这种力量无中生有、有中生无——不可见、很遥远、极慷慨、应敬畏、非应答。虽然很多奥色治人早已将传统信仰抛在九霄云外,但莉齐仍将其铭刻于心。(某位美国政府官员就曾抱怨,像莉齐这样的印第安妇女,“冥顽不灵,抱着传统迷信的牌位不放,反过来对现代理念与习俗嗤之以鼻”。)如今,在莉齐自己的大限届满之前,某种力量将她最为钟爱的大女儿带离人世,而这或许预示着“瓦空大”已经撤回了施予的恩泽,世界将陷入更大的混乱。莉齐的身体每况愈下,悲伤业已成疾。

莫莉此时将欧内斯特作为依靠。一位认识他们的律师曾这样写道,他“对自己印第安妻子和孩子的付出实属罕见,令人印象深刻”。欧内斯特一方面安抚莫莉的情绪,另一方面开始积极安排安娜的葬礼。计划购买的内容除了大量鲜花,还包括一具白色金属棺材,以及一座大理石墓碑。承办方对于奥色治族印第安人的葬礼普遍狮子大开口,狠敲竹杠。仅棺材一项,便要价1450美元,同时家属方面还需要支付100美元的尸体美容及防腐费用,以及25美元的灵车租赁费。等到包括掘墓人的手套在内杂七杂八的物品计算到一起,总费用堪称天价。如一位镇上律师所言,“水涨船高,别想指望以低于6000美元的代价埋葬一位奥色治族印第安人”。而这个数字,考虑到通货膨胀因素,折合现值高达8万美元。

花月杀手
莫莉(右)与姐姐安娜(左)及母亲莉齐(中)

葬礼的安排,充分反映了这个家族兼具的奥色治族及天主教传统。曾在波哈斯卡一间教会学校就读的莫莉,时常参加弥撒。她喜欢在周日升起的朝阳射入教堂的窗户时,坐在长椅上聆听神父布道。她同样喜欢交朋结友,显然,周日做礼拜时聚集的人最全。

安娜的葬礼首先在教堂开始。欧内斯特的舅舅威廉·黑尔与安娜及莫莉一家关系非常密切,他加入了扶灵人的队伍。神父则抑扬顿挫地吟诵十三世纪赞美诗《神怒之日》(Dies Irae),最后以对神的祈愿收尾:

仁慈的主请予神圣恩赐,

使逝者永享安息与平和。

神父向安娜的棺椁挥洒圣水后,莫莉带领家人及其他参与哀悼仪式的宾朋前往灰马镇的一处墓地。从这片远离喧嚣的宁静之所,可以将一望无际的原野尽收眼底。莫莉的父亲及妹妹明妮都安葬于此。二人的坟茔边上,是一处新挖的墓穴,潮湿阴暗,静静等待着已被运送至墓穴旁边的棺椁下葬。安娜的墓碑上,镌刻着一行铭文:“天堂再会。”通常情况下,棺椁在下葬前需要打开,接受亲友的最终告别,但现在安娜的尸体状况已经不允许这样做了。更糟糕的是,她的脸已经无法被涂绘上标志其所属部族及家族的特定图案——按照奥色治族的传统葬俗。如果不进行这样一种涂绘仪式,莫莉担心安娜将魂飞魄散。即便如此,莫莉和家人还是在棺材里为安娜准备了足够的食物,以期让她在通往极乐世界的三天路途中免于饥肠辘辘。

年长的哀悼者,如莫莉的母亲,开始吟唱奥色治族的祈愿神曲,希望“瓦空大”能够聆听到自己的心声。具有奥色治族血统的伟大历史学家兼作家约翰·约瑟夫·马修斯曾记载过很多这个部族的传统习俗。在描述典型的祈祷场景时,他这样写道:“这会让我这个小男孩的内心充盈恐惧与苦乐,以及对于某种异域风情的憧憬。一切结束时,我依然恍如隔世,喜忧参半。真心希望能够体察更多,但又担心人心不足。后来,当我开始回归理性,才发现这些祈愿神曲,这些圣歌,这些激荡灵魂的诉求,总是会在挫败的泪水中半途而废,永远难以企及。”

墓穴边,在欧内斯特的身边,莫莉能够清楚地听到老人们吟诵的亡灵曲,其间夹杂着些许呜咽。安娜的前夫奥达·布朗倍感心烦意乱,抽身走开。正值晌午,太阳——作为伟大造物主的最佳载体——大肆发威。扶棺的男人们抓着扶手,将棺材缓慢放置在墓穴底部。在莫莉的注视下,泛着森森白光的棺椁消失在地面以下,直到凄厉的哀嚎,逐渐被泥土击打棺盖的声音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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