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恶魔门徒

花月杀手  作者:大卫·格雷恩

莫莉可以用手里掌握的财富敦促白人当局追查杀害印第安人的凶手。1921年7月,莉齐去世后,莫莉的妹夫比尔·史密斯便向官方提出她或许死于慢性投毒的质疑,但事情一直拖到八月,仍然有如泥牛入海,根本无人问津。对于安娜之死长达三个多月的调查也毫无进展。为了推动调查,莫莉家发表声明,表示考虑到“犯罪之猖獗”,以及“对于他人之威胁”,他们决定对任何提供信息从而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的举报者,奖励2000美元现金。怀特霍恩家也为抓获杀人凶手悬赏2500美元。而积极鼓吹从奥色治地区根除犯罪的威廉·黑尔也为抓住凶手(无论是死是活)的人设定了赏金。“我们必须立即制止这种血腥的杀戮。”他提出。

此时,当地执法局势却渐趋恶化。俄克拉何马州总检察长指控弗里亚斯警长“玩忽职守”,有意放纵当地的赌博及私酒贩卖行为,就在该案待审期间,双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有鉴于混乱的情势,黑尔宣布,是时候雇用私家侦探了。

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地方警察各自为政、缺钱少枪、无能惰怠且贪腐盛行,这便为私家侦探机构的生存提供了必要的空间。无论是在文学作品,还是在大众想象中,世事洞明的私家侦探——俗称为“无声行者”(gumshoe)、“铁路追凶人”(cinder dick)、“干探猎人”(sleuthhound)、“逐影者”(shadow)——早已取代党同伐异的警长,成为朴素正义的化身。在危机四伏的边陲之地,他们孤胆前行,出没于幽深的山谷,或者污秽的贫民窟。他们的标志,不是枪口硝烟未烬的左轮手枪,而是像夏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一样,依靠令人瞠目的推理能力,细致入微地体察凡人无法看到的幕后秘辛,更能够整合纷乱的线索,正如一位作家所言,“将凶残的罪行——禽兽般的歹徒施暴后残存下来的一切——转化为一场解开谜题的智力盛宴”。

不过,从一开始,对于私家侦探的迷信,就夹杂着很大程度的厌恶与反感。这些人往往从未接受过系统训练,做事不按常理出牌,更有一些人背负案底。因为需要从客户处收钱办事,这些私家侦探被普遍视为窥探他人隐私、鬼鬼祟祟的“可疑人士”——事实上,“打探”(to detect)一词,源自拉丁语,本意为“揭盖子”,传说中,恶魔允许自己的追随者揭开别人的房顶,偷偷向内俯视,因此,侦探,也被称为“恶魔门徒”。1850年,艾伦·平克顿(Allan Pinkerton)创办了美国第一家私人侦探所,在广告中,这家公司打出了自己奉行的口号:“我们,不眠不休”(We Never Sleep),而口号上方,便是一只睁得又圆又大的共济会风格的眼睛的徽标,这个徽标,也催生出侦探的别称,即“私人耳目”(Private Eye)。在后来成为侦探行业基本行为规范的一本原则指南中,平克顿承认,必要时,侦探必须“僭越恪守诚信的准则”,施行“弄虚作假”之事。即便很多对此行业嗤之以鼻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此乃“必要之恶”。诚如一位私家侦探所言,自己或许算是一条“卑鄙的毒蛇”,但同时“能够在其他救济手段悉数无效的情况下,悄无声息、掩人耳目、迅捷高效地将法律应有的威仪,予以雷霆一击”。

黑尔从堪萨斯城延聘到一位表情阴郁、自称派克(Pike)的私家侦探。为了掩人耳目,叼着烟斗、蓄着邋遢胡须的派克,在威兹邦(黑尔等地方士绅认为这个名字太不体面,习惯使用奥色治本地一户显赫家族的名字,将其称为戴诺亚)一处秘密地点与黑尔接头。两人密谈之际,远处油田上升腾起的烟雾正弥漫天际。随后,派克开始了秘密调查工作。

花月杀手
安娜及莉齐的监护人斯科特·马西斯所经营的大山商贸公司

在莫莉及其家人的要求下,安娜的遗产管理人也聘请了私家侦探。负责管理遗产的正是大山商贸公司老板斯科特·马西斯,一直以来,他作为监护人,负责管理安娜及莉齐的财务。美国联邦政府认为很多奥色治人不懂理财,因此要求印第安事务局逐一甄别,以确定部落中哪些印第安人可以自行处理分得的矿产基金。虽然遭遇激烈反对,但还是有很多奥色治人,包括莉齐和安娜,被认定为“缺乏理财能力”,被迫由当地白人监护人负责监督、批准其花销用度,甚至包括在街边小店购买一只牙膏。一位曾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奥色治族印第安人抱怨:“我为了这个国家远赴法国参战,现在却不得在我自己的支票上签名。”监护人一般均是奥色治当地有头有脸的白人。

和怀特霍恩的财产监护人一样,马西斯网罗了一组私人侦探。这些从事“奥色治人死亡事件”调查的侦探,在私人执业前基本上都效力于威廉·伯恩斯国际侦探社(William J. Burns International Detective Agen-cy)。其老板威廉·伯恩斯系美国特勤局(United States Secret Service)[美国特勤局,1865年创建于华盛顿,主要负责调查伪造货币等犯罪行为,隶属于美国财政部,被视为美国历史上首个本土情报机构。]

花月杀手
私家侦探威廉·伯恩斯

特工出身,被誉为平克顿之后美国最为杰出的私家侦探。他身材敦实、髭须浓密、红发蓬乱,曾一度梦想投身演艺事业,喜欢通过撰写侦探题材的通俗小说来营造自身的神秘感。例如,在一本书中,他这样写道:“本人,威廉·伯恩斯,出没于纽约、伦敦、巴黎、蒙特利尔、芝加哥、旧金山、洛杉矶、西雅图、新奥尔良、波士顿、费城、克利夫兰,以及任何守法公民需要有人揪出隐藏杀手或者清除伺机作案罪犯之地。”尽管因为持续不断地自我推销,伯恩斯落得一个“封面侦探”的名声,但他的确有两下子,特别值得一提的,便是成功抓获了1910年致死二十人的《洛杉矶时报》(Los Angeles Times)总部爆炸案主犯,因此,他也被《纽约时报》形容为“这个国家培养的唯一具备天赋的伟大侦探”,并从阿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爵士那里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称号,“美国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然而,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不同的是,伯恩斯还会操纵陪审团,绑架嫌疑人,使用肮脏的谍报技巧更是家常便饭。一次,在潜入纽约一家律师事务所企图偷取证据而被抓后他表示,为了证明共谋的存在,此举实属无奈,而逾越这条红线的私家侦探更是“不可计数”。伯恩斯的此种行径,正是这个新兴行业的典型代表。

同年夏天,马西斯延聘的侦探们纷纷潜入奥色治郡,每个人都只能使用代号提交每日进展。行动伊始,10号侦探便要求曾作为陪审员见证尸检的马西斯为其指认杀人现场。“马西斯和我开车一同前往发现尸体的地点。”10号侦探写道。

还有侦探走访了安娜的管家,后者披露,在安娜的遗体被发现后,她曾经拿着一组钥匙,和安娜的妹妹丽塔·史密斯一道,前往安娜的家中。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案发后,当地警局没有任何人搜查此地。两人轻轻打开房门,迈步走入寂静的房间。触目所及是安娜的珠宝、披肩及画像,这些安娜一生积累的财富,现在都像失落之城的遗迹般残留在原地。安娜失踪当天曾帮助其梳洗打扮的这位女仆,后来回忆:“所有物品都和我们离开时别无二致——除了一样东西,安娜曾带着参加莫莉午餐会的那只鳄鱼手包,现在被扔在地板上,”她说道,“里面的东西都被席卷一空。”

房中其他物品,看起来并未失窃。皮包的存在,说明安娜在离开午餐会后,很可能在某一时间点返回过自己家中。这意味着莫莉的小叔子布赖恩声称曾将她送回家的说辞不虚。但此后他又将安娜带走了?或者她和其他人一道离开?

10号侦探还拿出了另外一项重要线索:安娜的往来电话记录。当时,打电话需要接线员在交换台手工接通,而长途电话更是需要若干交换台之间的接力传输。而负责的接线员往往会留下通话的书面记录。根据一位接线员的工作日志,在安娜失踪当晚的八点三十分左右,有人曾在距离灰马镇西南六英里的拉尔斯顿(Ralston)镇用一个商家的号码给安娜家打过电话。通话记录显示,某人,很可能是安娜本人,曾经接听过这个电话。这意味着在八点三十分的时候,安娜依然在自己的家中——进一步证明布赖恩送安娜回家的事实成立。

这位私家侦探,感觉到案件马上就将取得重大突破,连忙赶往拉尔斯顿的那户商家。但老板坚称,自己从未拨打过安娜家的电话,也不会允许任何其他人使用自己的电话打长途。拉尔斯顿没有其他接线员的工作日志显示曾接通过这个号码的事实,也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老板的说法。“这个电话愈显神秘。”10号侦探写道。他怀疑,这个来自拉尔斯顿的号码,其实是个“障眼法”——某位接线员被人收买,销毁了能够追根溯源的原始通话记录。而一定有人在试图掩盖自己的踪迹。

10号侦探想进一步调查奥达·布朗。“所有的疑团都指向受害人的前夫。”他写道。但当天为时已晚,他在报告的结尾写道:“晚十一点,终止调查。”

一周后,团队的另外一名侦探——46号——被派往距离灰马镇西北二十五英里的彭家城(Ponca City),寻访布朗的影踪。天公不作美,一场暴风雨席卷整片原野,街弄沦为泥泞的泽国,入夜时分,这位侦探才最终抵达,结果发现布朗并不在此地。据说他前往俄克拉何马州的佩里(Perry)看望自己的父亲去了。翌日,46号侦探搭乘火车南下佩里,依旧扑空。这时的说法是,布朗去了波尼郡(Pawnee County)。“于是,我搭乘最早一班火车,离开佩里。”46号侦探在自己的报告中写道。这些情节,显然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传奇故事中会被故意省略——平淡无奇的琐碎调查、虚假的线索信息以及处处碰壁的死胡同。

折腾来折腾去,46号侦探终于在波尼郡发现了一位身材纤细、叼着烟卷、表情狡黠、头发锈黄、眼神灰白的男子:奥达·布朗。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位据称他在安娜去世后迎娶的波尼族女子。同日,46号侦探伺机而动,主动接触布朗,试图与他成为朋友。平克顿撰写的侦探守则中建议:“机警的侦探,会充分利用罪犯对自己的同情、信任,以及足以将罪犯吞噬的不可告人之事,在其最为虚弱的瞬间一举将其擒获,迫其就范。”慢慢地,46号侦探取得了布朗的信任。当布朗谈到自己的前妻遭人谋杀时,侦探试图从布朗口中套取案发时他在哪里的信息。但也许是觉察到这位新朋友有可能是职业侦探,布朗表示当时正和某个女人厮混,同时也并未透露具体的地点。46号侦探悉心研究了布朗的言行。根据侦探守则的说法,罪犯背负的秘密乃是其最大的“敌人”,也是“其整个防线中最为薄弱之处”。但看起来布朗并未表现出任何一丝慌张不安。

就在46号侦探调查布朗之际,另外一位侦探,28号侦探,从一位生活在奥色治郡西部的考族(Kaw)印第安年轻妇女处,打听到一则看似至关重要的情报。在一份签字画押的书证当中,这位妇女表示,生活在费尔法克斯的印第安妇女罗丝·奥色治(Rose Osage),曾向自己透露,是她杀死了试图勾引自己男朋友乔·艾伦(Joe Allen)的安娜。罗丝坦诚,自己在三个人一起开车时,“向安娜的脑袋开枪”,接下来,在乔的帮助下,将死者的尸体丢弃在三里溪。因为衣服上沾染了安娜的鲜血,据称罗丝还将衣服脱掉,扔进了溪水里。

故事情节固然令人生怖,但28号侦探同时也深受这一发现的鼓舞。在工作日志中,记录着他曾颇费时日,与马西斯以及当时官司缠身的弗里亚斯警长一道,追查“这一看似能够彻底终结此案的重要线索”。

但在为这名线人所提供的情报寻找旁证的过程中,私家侦探们却屡屡碰壁。无人曾目击安娜与罗丝或乔在一起。弃尸的溪流中,也未能查获任何衣物。难不成是线人为了获得赏金编造了上述说辞?

粗壮的颈腹部赘肉丛生的弗里亚斯警长,敦促私家侦探放弃将罗丝及其男友列为嫌疑人。同时还提出了与之截然相悖的另外一套传言:有人看到安娜死前,曾和在油田上班的两个狠角色出双入对,而这两个人在案发后便从镇上消失不见了。对于警长的说法,私家侦探同意进行调查,但就针对罗丝的指控,28号侦探发誓:“我们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私家侦探与当时也在自行开展调查的莫莉妹夫比尔·史密斯互通有无。在和奥色治人的财富传奇扯上关系之前,时年二十九岁的史密斯本是一名盗马贼:起初他迎娶了莫莉的妹妹明妮,之后又在明妮因为“特异类型的消瘦症”于1918年离奇死亡后仅仅数月,便与莫莉的另外一位妹妹丽塔成婚。比尔喝酒后,不止一次对丽塔动手,曾有仆人后来回忆,一次两人发生争吵后,“丽塔遍体鳞伤地跑了出来”。比尔则对仆人表示:“这是和这些土人打交道的唯一方式。”虽然动不动就威胁离婚,但丽塔只说不做。

花月杀手
莫莉的妹妹丽塔

这位印第安女子头脑聪明,但周围的人都认为,丽塔“被爱蒙蔽了双眼”,从而无法作出合理的决断。莫莉曾一度怀疑比尔:他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与明妮的死有关?黑尔也明确表示,自己并不信任比尔,还有一位当地律师直言不讳,比尔“出卖了神圣的婚约,以捞取实惠”。

从安娜被谋杀开始,比尔就表现得非常积极,希望能够揪出罪魁祸首。一次,比尔了解到镇上的裁缝可能掌握消息,便和一位私家侦探共同前往问个究竟,最终发现,这位裁缝所散布的流言其实并不新鲜——罗丝·奥色治妒恨杀人。

迫切希望取得突破的私家侦探决定使用窃听装置,对罗丝及其男友进行监听。当时,规制监听的法律规范还极不健全,伯恩斯更是大肆使用声音记录仪——一种可以藏在座钟或吊灯等几乎任何地方的原始窃听器。“伯恩斯在美国率先洞悉刑侦装备的无限潜能,”1912年的《文摘》(Literary Digest)杂志报道称,“因为珍爱有加,他总是随身揣着窃听器。”和十九世纪因为精于“偷窥”而大出风头的艾伦·平克顿类似,二十世纪风头正劲的伯恩斯则以“窃听”见长。

躲在另外一间房内的私家侦探,开始戴上耳机,监听罗丝及其男友之间的对话。但和大多数监听时出现的情况类似,短暂的兴奋,很快便被他人家长里短的平凡乏味取代,最终,这些私家侦探甚至开始对自己听到的琐事听而不闻、置之不理。

然而,常规侦查手段却给私家侦探带来了令人震惊的重大发现。失踪当天搭载安娜的出租车司机透露,她曾要求在灰马镇一处墓地停车。从车里踉跄而出的安娜,在乱石间蹒跚前行,最终在父亲的墓碑前停下了脚步。此时,她所驻足的地方,与日后将长眠之处近在咫尺,而她看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祈祷着些什么。折返到车上后,安娜请求司机日后找人给她父亲的墓地送上鲜花。她希望父亲的墓地看上去更为体面。

在驶往莫莉家的途中,安娜将身体靠向司机,夹杂着刺鼻的酒气,透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她将会有一个“小宝宝”。

“我的老天,不是吧?”司机答道。

“千真万确。”安娜回答。“真是这样?”

“是的。”

侦探后来从两位与安娜过往甚密的友人处证实了她的确怀孕的事实。然而,没有人知道谁才是孩子的父亲。

同年夏季的一天,灰马镇上来了一位留着卓别林式人中胡子的陌生人,声称可以为私家侦探提供帮助。此人随身佩戴一把点四四口径手枪,牵着一条塌鼻英国斗牛犬,自称科姆斯托克(A.W.Comstock),除了在当地担任律师,还是几位奥色治族印第安人的财产监护人。在一些当地人看来,长着鹰钩鼻、肤色较黑的科姆斯托克,可能具有某些北美印第安人血统,对此,积极招揽法律业务的科姆斯托克本人并未过分澄清。“将自己打扮成印第安人,可以让他和印第安人打成一片,难道不是吗?”其他律师不无揶揄地表示。威廉·伯恩斯也曾调查过科姆斯托克帮助一家石油公司,企图收买奥色治部族议会,从而获得条件更为优渥之租约的指控,但最终此项指控并未得到确证。

考虑到科姆斯托克与奥色治族人千丝万缕的关联,私家侦探决定接受他所提供的帮助。就在他们试图在查尔斯·怀特霍恩以及安娜·布朗分别遭到谋杀的事实之间建立某种关联之际,科姆斯托克提供了他从自己线人网络处收集到的一些花边消息。有人议论,怀特霍恩的遗孀哈蒂(Hattie),在丈夫在世时便对他与其他女人厮混心怀不满,并一直觊觎自己丈夫的财富。和怀特霍恩乱搞的女人,是否就是安娜·布朗?这一假设直接引出了另外一个逻辑问题:夭折的腹中胎儿,生父乃是怀特霍恩?

侦探们开始二十四小时跟踪哈蒂·怀特霍恩。私底下的接力跟踪不曾间断:“探员秘密尾随怀特霍恩女士,从波哈斯卡一路到俄克拉何马城……尾随其离开俄克拉何马城,前往加斯里(Guthrie)……尾随怀特霍恩女士从塔尔萨返回波哈斯卡。”但一无所获。

1922年2月,距离怀特霍恩及安娜·布朗被害已经过去了九个多月,案件的调查似乎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黑尔延聘的私家侦探派克已然离职,同样,弗里亚斯警长也不再担任案件调查的负责人——就在同年二月,一个陪审团判定他玩忽职守,迫使他离职。

之后,在同一月份的某个凄冷寒夜,套牛冠军威廉·斯蒂普森(William Stepson),一位二十九岁的奥色治男子,在接到一个电话后离开了自己位于费尔法克斯的私宅。数个小时后,他返回家中,再次见到了妻子及两个孩子,但明显变得病容满面。一直以来,斯蒂普森的身体都非常强健,但这次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他便一命呜呼、撒手人寰。当局在尸检后认为,就在斯蒂普森离开家的那段时间里遭人投毒,而毒物很有可能是“士的宁”(Strychnine),这种白色味苦的植物碱——根据十九世纪出版的药典,它“具有比其他任何毒物更强的生命摧毁力”。药典记载,用于实验的动物被注射士的宁后,开始出现“狂躁及颤抖,之后身体僵硬、四肢抽动”,除此之外,“这些症状一直持续到最后,直至出现剧烈的痉挛,动物的头颈后倾、脊柱僵直、四肢张开,最终因为胸部肌肉丧失弹性而无法呼吸”。斯蒂普森的人生最后几个小时,经历了令人不忍直视的痛苦折磨,肌肉抽搐,整个身体仿佛遭到电击,脖子扭曲、牙关紧闭,肺部紧缩直至窒息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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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斯蒂普森

斯蒂普森暴毙时,科学家已开发出好几种检验尸体内残留毒物的技术手段。通过检验从尸体上提取的部分组织,可以证明一系列毒物——从砒霜到士的宁——是否存在。然而,相较于指纹检验以及弹道比对,验证毒物的物证鉴定手段尚未得到普遍适用。1928年,美国国家研究会(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美国国家研究会,前身是1863年成立的国家科学学会(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后于1916年改用此名,直至2015年再次更名为“国家科学、工程及医学学会”(National Academies of Sci-ences, Engineering, and Medicine)。]开展的一项调查显示,美国大多数郡县的验尸官,“缺乏训练、毫无技能”,同时,“具备一定医学知识的工作人员严重匮乏,必要的装备手段更加缺乏”。在诸如奥色治郡这样的蛮荒之地,根本不存在什么验尸官或者犯罪实验室,因此,投毒就成为杀人的理想手段。无论是药房还是普通商店,货架上包含毒物的商品比比皆是。跟开枪杀人不同,毒物可以悄无声息地投放完毕,引发的症状又与自然发病的情况十分类似——恶心、呕吐、腹泻、抽搐乃至心肌梗死。在“禁酒运动”期间,因为饮用含有毒杂质的私酒而死亡的事件频发,杀人者当然也可以在受害人的酒杯里投毒,根本不用担心引发怀疑。

1922年3月26日,距离斯蒂普森之死不足一月,又有一位奥色治女子疑似遭人投毒致死。但对之也并未进行彻底的毒物检验。随后,7月28日,三十多岁的奥色治男子乔·贝茨(Joe Bates)在啜了一口陌生人提供的威士忌后,便口吐白沫,最终瘫倒在地。他也死于当局所形容的奇怪毒物,身后抛下了妻子及六个孩子。进入八月,随着疑似遭投毒致死人数的不断攀升,很多奥色治人开始呼吁时年五十五岁的白人石油富商巴尼·麦克布赖德(Barney McBride)前往华盛顿,向联邦政府陈情,请求介入调查。麦克布赖德曾迎娶过一位克里克族(Creek)印第安妇女,并在这位妻子去世后独力抚养继女。因为对于俄克拉何马州境内印第安人事务较为上心,他深受奥色治人信任,有记者则将他形容为“一位古道热肠的银发长者”。考虑到在华盛顿官场人脉甚广,麦克布赖德被视为信使的最佳人选。

当麦克布赖德入住华盛顿特区的一间客舍后,发现了老家助手拍来的一封急电,内容是“务必当心”。麦克布赖德随身携带了一本《圣经》,以及一把点四五口径的左轮手枪。当晚,他曾在麋鹿俱乐部(Elks Club)驻足,打了一会儿台球。但就在他刚刚走出俱乐部,便遭到他人控制,头上也被紧罩麻袋。第二天清晨,在马里兰州的一处涵洞内,麦克布赖德的遗体被发现。生前,他被人连捅二十余刀,衣服也被剥光,只剩下了脚上的鞋袜,其中发现了一张写有他名字的卡片。痕迹物证显示,凶手不止一人。当局怀疑,杀害麦克布赖德的人,一路从俄克拉何马州尾随而来。

麦克布赖德遭谋杀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莫莉及其家人耳中。这场被《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形容为“特区有史以来最为残忍的罪行”,显然绝非普通的谋杀,而是在传递某种信息,或曰警告。《华盛顿邮报》采用的通栏标题似乎再清晰不过:坚信存在杀戮印第安富人的共谋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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