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百万桑榆

花月杀手  作者:大卫·格雷恩

即便笼罩着谋杀所带来的阴影,世界各地的石油大亨依然纷至沓来。每隔三个月,上午10点,这些石油业者——包括欧内斯特·马兰、比尔·斯凯利(Bill Skelly)、哈里·辛克莱(Harry Sinclair)、弗兰克·菲利普斯及其兄弟等人——都会乘坐各自的豪华专列,抵达波哈斯卡车站。媒体则会对此大肆报道,使用诸如“富豪专列如期抵达”“波哈斯卡已向石油大亨献上双膝”“百万巨富静待时机”等大标题。

大亨们觊觎的,正是每年举行四次,由美国内政部负责监督的奥色治石油采区勘探招标。曾有历史学家将其揶揄为“奥色治版蒙特卡洛(Monte Carlo)”。自从1912年开始招标以来,奥色治郡富饶的石油采区只有很少一部分开放钻探,同时,被大致分成约160英亩大小的地块价格,也水涨船高,不断飙升。1923年,《俄克拉何马人日报》(Daily Oklahoman)在一篇报道中谈道:“《布雷斯特的百万横财》(Brewster's Millions)中的主人公布雷斯特,曾为如何在一年中花掉百万巨款而苦恼不已。但如果他身处的是此时的俄克拉何马州……只需点点头,一百万便烟消云散。”

赶上好天气,竞标地点会移至户外,在波哈斯卡一处山顶的浓密树荫下举行,这里也因此被称为“百万桑榆”。看热闹者,更会从外地不辞劳苦地跋涉而来。欧内斯特有时也会像莫莉和其他族人一样,前来围观。“作为观众中的一抹亮色……这些奥色治族印第安人,虽然恬淡寡欲,但看上去饶有兴致。”美联社的上述报道,多少有些老生常谈。其他本地居民——包括诸如黑尔及大山商贸公司的老板马西斯等头面人物——都对拍卖颇为上心。当地石油生意带来的滚滚财富,帮助这些人安身兴业,实现了将这片杳无人烟的荒野转变为商贸重镇的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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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弗兰克·菲利普斯(站在台阶底部)和其他石油业者抵达奥色治郡

拍卖师——一位头发稀疏但声若洪钟的高个白人——最终登场,出现在树下。他总是身着一件花哨俗气的条纹衬衫,戴着赛璐珞制的活动领子,胸前垂着一条长长的领带,口袋外面挂着怀表的表链。这位负责所有奥色治竞拍的主持人,人称“上校”(Colonel),听起来好像是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事实上,这只是源于他的教名——克尔诺·埃尔斯沃思·沃尔特斯(Colonel Ellsworth E.Walters)。作为表演大师,他会使用诸如“快点吧,小子们,这只老野猫可是会生下一堆小猫咪的”[双关语,其中“老野猫”指代待拍卖的油田区块,“小猫咪”指代石油储量。]这种坊间俚语,敦促出席者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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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沃尔特斯正在“百万桑榆”树荫下主持拍卖

最先投拍的油田通常较为贫瘠,因此这个时候,大亨们往往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栖身人后,坐视竞拍渐入佳境。曾亲身参与过几场奥色治竞拍的让·保罗·盖提,这样回忆一纸油田开发合同何以改变某人一生的命运:“经常有一文不名的投机者,将身上最后一个子儿砸进去,以至于无钱购买任何其他物品……但最终却收获了让自己一夜暴富的高产油井。”与此同时,财富也可能顷刻间化为乌有,“可以日进斗金,也可以睡个觉便一贫如洗”。

这些石油业者焦急不安地研究地质资料图,想办法从自己雇佣的“油岩猎手”甚至商业间谍那里,搜刮一切有关其投标地块的情报信息。午餐休息结束后,进入拍卖流程的地块开始变得更具价值,而围观群众的视线,不可避免地投到了在十九世纪,实力即使不全面压倒,至少也可以与铁路或钢铁大亨比肩匹敌的石油大亨们身上。其中,甚至有些人开始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试图改变历史的走向与进程。1920年,辛克莱、马兰以及其他石油业主曾帮助沃伦·哈定(Warren Har-ding)竞选总统。某位俄克拉何马石油业主曾向自己的朋友透露,仅仅为了让哈定获得提名,他和自己的利益集团就投入了百万美金巨资。但有了坐镇白宫的哈定撑腰,有历史学者这样形容:“石油大亨们自然可以吃得满嘴流油。”辛克莱通过一家皮包公司,向新任内政部长艾伯特·福尔(Albert B.Fall)提供了20万美元;另外一位石油大亨则让自己的儿子,用一只黑色手提袋,直接送给这位部长10万美元。

得到好处的内政部长默许这些石油大亨染指美国海军无价的战略石油储备资源。辛克莱如愿以偿,得到了怀俄明州内一处石油采区的专属开采权,这里因为附近的砂岩形状,又被称为“茶壶山”(Teapot Dome)。标准石油公司(Standard Oil)的头脑警告哈定总统的一个前竞选助手:“我明白,内政部即将签约,释放茶壶山的开采权,但在整个行业内部,这件事都让人感觉到‘臭不可闻’……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告知总统,整件事‘臭不可闻’。”

非法行贿收买政府官员一事,当时尚未曝光,因此,当这些石油巨擘挥师“百万桑榆”树荫下这一石油工业的最前线时,受到的是宛如资本主义世界王子般的热情接待,拥挤的人群自动分开为其让路。而在竞拍过程中,这些大亨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更是时常飙至沸点。一次,弗兰克·菲利普斯与比尔·斯凯利甚至大打出手,两个人像发狂的浣熊般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而就在这时,辛克莱颇有深意地向“上校”点了点头,带着这份租约扬长而去。有记者这样报道:“这些来自全州乃至全美的名流为了争夺理想中的租约而大打出手时所暴露出来的令人震惊的人性卑劣,即便是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摸爬滚打的老江湖,也会叹为观止。”

1923年1月18日,麦克布赖德遭谋杀五个月后,又有很多石油产业的大人物济济一堂,参与新一轮招标活动。因为时值冬季,竞标地点改到了位于波哈斯卡的君士坦丁剧场(Constantine Theater)。标榜为当时俄克拉何马州境内“最为精致的此类建筑”,剧院拥有恢弘的希腊式立柱、绚烂的全景壁画,以及项链般璀璨的舞台灯光。一如往常,“上校”用低价值的区块开始竞标。“我们要拍的是什么来着?”他自问自答道。“记住喽,任何区块的起拍价不得低于500美元。”

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500。”

“现在有人开价500,”“上校”喊道。“有谁出价600?”“500到600”,“500到600”,“500到600”——“谢谢”——“600”,“现在有谁出价700”……停顿片刻后,“上校”高呼,“这位先生以600美元价格拍得此地”。

其后的一天,新采区的出价不断水涨船高:1万……5万……10万……

连“上校”都不禁咋舌:“都快惊醒华尔街了。”

13号地块以60万美元的价格,由辛克莱拍得。

“上校”深吸了一口气,“14号采区”,他说道。这可是高产的伯班克油田的核心储藏区块。

嘈杂的人群瞬时鸦雀无声。这时,房间中央传来一个并不做作的声音:“50万。”说话的,是隶属于石油巨头海湾石油公司(Gulf Oil)的吉卜赛石油公司(Gypsy Oil Company)的业务代表,他说话时,依然低头注视着膝上摊着的一张地图。

“有谁出价60万?”“上校”问道。

这位拍卖师,素以体察竞拍者举手投足间的微妙表情或举止见长。而在此过程中,弗兰克·菲利普斯和一个弟弟就经常使用外人不易觉察的信号——抬抬眉毛或者弹弹雪茄互通有无。弗兰克曾开玩笑称,曾经因为弟弟抬手驱赶苍蝇,自己白白损失了10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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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大开发之前的波哈斯卡街景,摄于19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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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开采热潮期间的波哈斯卡

“上校”对于自己面前这群人的心理洞悉无遗,遂将目光投向了一位嘴上叼着一根并未点燃雪茄的白发长者。他代表的是弗兰克·菲利普及斯凯利等人的利益联合体;利益,让曾经的对手变成了合作的伙伴。白发老人令人很难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

“70万。”“上校”随即将目光投回第一位出价者。再次点头!

“80万。”“上校”喊道。

他再次转向首位举牌者,“吉卜赛石油公司”的代表说道:“90万。”

干叼着雪茄的白发老头又一次点了点头。

“上校”抬高了声调:“100万!”

竞价你来我往。“110万。现在谁出价120万,”“上校”说道,“110万,现在叫价120万,120万。”

最后,无人应答。“上校”注视依然不停咬着未点燃雪茄的白发长者。这个时候也在屋子里的一位记者形容:“气氛让人窒息。”

“上校”提醒道:“各位,这可是伯班克油田,机不可失啊。”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成交!”“上校”喊道,“成交价,110万美元。”

每次竞拍的标王价格都屡创新高,碾压之前的纪录,而竞拍收获的金额更是以百万计。有一个采区的成交价格就将近200万美元,而历史上最高成交纪录则高达1400万。《哈泼斯杂志》(Harper's Maga-zine)的一位记者这样评价:“什么时候是个头?每次新油井开采,印第安人都会变得愈加富有。”他补充道:“奥色治族印第安人太过富有,必须对此采取点行动了。”

越来越多的美国白人开始对暴富的印第安人心存芥蒂——大多拜煽风点火的媒体所赐。记者们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奥色治随随便便就将豪华的三角钢琴弃之荒野,或者仅仅因为汽车轮胎没气就购买一辆新车取而代之的耸人听闻故事。“现今的奥色治族印第安人,俨然成为浪荡公子的代名词。相比之下,《圣经》中‘浪子’(Prodigal Son)的铺张浪费也相形见绌,仅仅算得上一位天生喜欢吃糠咽菜的节俭之人。”一封写给《独立月刊》(Independent)编辑的读者来信,也多少宣泄了类似的不满,将奥色治人贬斥为一无所长,“仅仅因为政府将其安置在白人开拓的石油采区而聚敛了财富”。约翰·约瑟夫·马修斯尖刻地讥讽这些记者:“十分乐于营造一群尚属新石器时代、自私自利且仅仅具有原始智慧的土人,突然遭遇巨额现代财富时的种种怪异遭遇。”

上述说辞鲜少——如果有的话——谈及其实奥色治人非常善于投资理财,更不会介绍奥色治人的很多花钱方式其实可能与这个部族长久以来慷慨乐善的性格一脉相承。不容否认,在二十世纪初这个被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形容为“美国历史上最为纵乐、最讲究绚丽”[此处译文参考了〔美〕菲茨杰拉德:《菲茨杰拉德小说选》,巫宁坤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3页。]的沸腾时代,生活方式奢华铺张者绝非奥色治一族。幸运发现伯班克油田的石油大亨马兰,曾在彭家城大兴土木,为自己建起一幢内设二十二个房间的广厦,但随后便喜新厌旧,将其闲置一旁,搬入更大的豪宅——这幢豪宅的内部装潢,模仿了位于佛罗伦萨的十四世纪华府达万扎蒂宫(Palazzo Davanzati),共有五十五个房间(包括一个天棚敷设金箔、穹顶吊设水晶灯的舞厅)、十二个卫生间、七座壁炉、三间厨房以及一架内面装饰水牛皮的电梯。庭院里配置了游泳池、马球场、高尔夫球场以及五座附带小岛的观景湖泊。当被质疑这样做是否奢靡无度时,马兰丝毫没有愧疚之意:“对我而言,钱的目的,就是用来消费购买,用来大兴土木。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如果说批评我的人所指的就是这些,那么我会感到有罪。”然而,此去不过数年,他就因为囊中羞涩,无力支付电费,被迫搬出自己的爱巢。退出政坛后的马兰,试图再次投身石油业,开发高产油井,但最终败北。曾担任其建筑师的人后来回忆:“最后一次见到他,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在镇子东北的某个地方,当时他坐在一个装钉子的木箱上,天下着雨,他披着雨衣,戴着雨帽,神情沮丧落寞。旁边有两三个工人正在使用一座移动式钻机,试图找到油脉。此情此景令我不忍驻足,转身离开时,不禁泪目哽咽。”在俄克拉何马州,还有某位著名石油业者将5000万身家挥霍一空,最终落得一贫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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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媒体报道称,尽管平均每十一名美国人才拥有一辆汽车,但每位奥色治族印第安人就拥有十一辆汽车

和富有的美国人不同,大部分奥色治人因为联邦政府为其设置的监护人制度,无法随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资产(曾有一名白人监护人表示,奥色治族成年人,“与六七岁孩童无异”,每每见到心仪的玩具便想花钱购买)。这项法令要求对每一位被内政部界定为“无行为能力”的印第安人,都必须指定监护人。实际上,指派监护人的决定——使得北美印第安人本质上沦为二等公民——几乎完全建立在财产所有人具有多少印第安血统这一标准的基础上,对此,曾有某位该州最高法院法官冠之以“种族劣根性”的称谓。纯种北美印第安人,几乎毫无例外,悉数被指定了监护人,但混血的印第安人却很少得到此种“待遇”。具有部分苏族印第安血统,后来作为孤儿被奥色治族人收养,曾经为这个部族争取矿权立下汗马功劳的约翰·帕尔默,为此曾向美国国会议员陈情:“请不要再用有多少白人血统、多少印第安血统作为对于这个部落予取予求的标准了。有多少印第安血统其实并不重要,你们这些国会老爷们不能这样办事。”

此类陈情,毫无例外,一概遭到无视。国会议员们往往会在实木装饰的会议室内,动辄花费数小时,宛如事关国家安危一般,巨细靡遗地讨论奥色治人的花销细节。在1920年国会一个专门委员会组织的听证会上,立法者们详细梳理了一份被派至奥色治地区负责调查部落成员(包括莫莉家族各位)消费习惯的政府巡视员提交的报告。这位调查员略显不悦地指出,根据Q号呈堂证供,莫莉的母亲莉齐,死前在一家肉铺积欠的款项达到了319.05美元。

这位调查员坚称,政府在和这个印第安部落洽商采油权合约时,一定是邪灵附体。怀着满腔怒火,他愤怨地表示:“本人曾在这个国家大多数城市游历或工作过,对于这些地方的阴暗面或不可告人之处多少有所了解。但直到这次前往奥色治这个印第安部落,本人才充分理解到什么是‘索多玛和蛾摩拉’(Sodom and Gomorrah)所指代的罪无可赦与无耻堕落。”

他建议国会采取更具力度的举措。“所有身处奥色治地区的白人都会告诉阁下,这些印第安人的行径正在愈发荒腔走板,”他补充道,“是时候对其花销用度采取限制措施了,同时必须放弃将奥色治族印第安人塑造为真正公民的痴心妄想。”

当然,也有少数国会议员以及出席听证的证人试图摘掉扣在奥色治人头上的屎盆子。在一次专门委员会的听证过程中,甚至有一位担任印第安人财产监护人的法官坦言,同样作为有钱人,白人和印第安人的花销方式迥然不同。相比之下,“奥色治人的做法更具人性”,他表示。黑尔也认为,在决定奥色治人的财务问题方面,政府不能搞一言堂。

然而,到了1921年,就像曾因为征用奥色治族土地而对其采取配额支付那样——美国政府总是用大棒政策落实其鼓吹的启蒙福音——国会开始变本加厉地严格限制奥色治人对于金钱的使用。监护人不仅可以继续对被监护人的财务状况实施监督,根据新规,被监管的奥色治族印第安人的消费额度同样受到“严格限制”,也就是说,每个人每年从信托基金当中提取的额度不能超过数千美元。无论教育支出,抑或大病救治,一律不得作为例外。“我们有很多小孩子,”奥色治部族的最后一位世袭头人,当时已经年过八旬,他在一封媒体公开信中宣称,“我们希望能够将他们养育成人,能够供他们读书。我们希望能够让他们过得舒服体面,而不希望由一些对于吾族毫不挂心的外人管理控制我们的金钱。”他继续表示:“我们现在希望要回我们的财富。钱是我们的。我们不希望这些钱一直扣在官僚手中不为我们所用……这对我们极不公平。我们不希望像小孩子一样被对待。我们是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人。”身为纯种奥色治人的莫莉,也属于财产受限的一类,虽然和其他人不同——至少她的监护人,是自己的丈夫欧内斯特。

插手部落财务问题的,不光只有联邦政府。奥色治族人发现,环伺四周、虎视眈眈的捕食者还有很多——“一群秃鹫”,正如某位族人在部族大会上所形容的一般。贪婪的地方官吏试图盘剥奥色治人的财富。凶悍的强盗伺机劫掠印第安人的存款。商人们则要求奥色治人支付“特别”的价款——也就是说,高于常人。肆无忌惮的律师与会计则想尽办法利用纯种奥色治人的劣势法律地位为己渔利。甚至还有一位远在俄勒冈的三十来岁白人女子,给部落写信,为自己寻求资产丰厚的奥色治新郎:“是否可以告知部落中最为有钱之男子,他将从本人身上发现人性之真善美。”

在一场国会组织的听证会上,另外一位名为培根·林德(Bacon Rind)的奥色治族头人在作证时表示,此前,白人“将我们赶至美国生存环境最为恶劣的穷乡僻壤”,认为“将这些印第安人赶到遍布石头的不毛之地,让其穷居一隅好了”。现在,遍布石头的不毛之地,幻化为寸土寸金之地,他说道:“每个人又都想挤进来,分得一杯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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