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厚黑之事

花月杀手  作者:大卫·格雷恩

1923年2月的最初几天,天气变得异常寒冷。寒风如刀,切过原野,怒吼着横扫山谷,吹得树杈吱呀乱响。荒原上的一切,都被冻结得犹如石头般坚硬,太阳看起来也有些苍白,远远躲了开去。

某日,两名男子前往西北方向四英里处狩猎,不经意间,瞥到在一处怪石嶙峋的低洼处停放着一辆汽车。这两位猎人并未选择上前弄个究竟,而是返回镇上向当局报案。闻讯后,副警长会同镇上的美国法警前往调查。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们走下陡坡,来到车辆近前。落下的窗帘,正如当时车主经常做的那样,遮住了车窗,使得这辆别克轿车看起来像极了一具黑色的棺材。驾驶员一侧的窗帘留有些许缝隙,副警长定睛向内窥视,发现一名男子瘫坐在方向盘后面,“这家伙肯定是喝多了”,副警长说道。但当他撬开车门,发现座椅及车内血迹斑斑。男子后脑处存在一处致命枪伤。从射击的角度,以及现场并未遗留枪支的事实判断,可以排除自杀的可能。“我看得出,他是被谋杀的。”副警长后来回忆。

在石油业主麦克布赖德遭到残忍杀害后的六个多月时间里,再未发生其他令人生疑的死亡事件。然而,当这两位执法人员呆呆地注视着车里的死者时,终于认识到,杀戮远未停止。尸体被冻成了冰棍般的干尸,让执法人员可以十分容易辨别其真实身份:亨利·罗恩(Hen-ry Roan),已经步入不惑之年的奥色治族印第安人,已婚,育有两名子女。在被寄宿学校强制剪掉之前,他曾经留有两条长长的发辫,也正是在那里,他失去了自己的本名:罗恩·霍斯(Roan Horse)。即便没有了发辫——甚至陈尸车内——他那英俊的面庞以及高挑、健硕的身材,依然能够让人将他与印第安勇士联系起来。

两名执法人员返回镇上,将事情通报了治安法官。同时,他们想办法确保黑尔同样得到了这一消息。当地市长曾回忆道:“罗恩将黑尔视为挚友。”作为纯种印第安人,罗恩的财务支出受到官方限制,遂经常从黑尔处预支现金。“我们是莫逆之交,每当遇到麻烦,他总是会找我帮忙。”黑尔后来表示,同时还补充道,因为自己借给了这位印第安朋友太多钱,以至于罗恩还将他列为其总额高达25000美元寿险的受益人之一。

死前数周,罗恩致电黑尔,显得心力交瘁。他发现,自己的妻子与一位名叫罗伊·邦奇(Roy Bunch)的男子有染。黑尔遂前去探望罗恩,试图安抚他。

数日后,黑尔在镇上的银行再次撞见罗恩,后者询问是否可以借几美元,因为依然为妻子出轨一事感到苦恼,罗恩希望能够买点私酒,借酒浇愁。黑尔则劝诫他最好不要购买任何威士忌:“亨利,你最好把酒戒了。它会毁了你。”同时,黑尔还警告罗恩,负责执行禁酒法案的执法人员会因此将他“绳之以法”。

花月杀手
亨利·罗恩

“我不会把酒带到镇上来,”罗恩说道,“我把它们藏起来。”

接下来,罗恩便人间蒸发,直至尸体最终被发现。

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再度上演。副警长和美国法警返回山谷,黑尔也随同前往。此时,夜幕已经笼罩大地,犯罪现场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所有人都将车灯打开,从上至下照射山谷——用某位执法人员的话来说——“这片真正的死亡之谷”。

黑尔留在山顶,俯瞰现场。验尸官开始尸检,别克的依稀轮廓内外不时有人聚散。肖恩医生兄弟中的一人判断,死亡时间大约为十天前。执法人员则记录下了罗恩尸体的体位——“两手蜷在胸前,头部倚靠在座位上”——以及子弹如何从他右眼射出,之后将车窗击碎。他们还记录了死者的遗物:“20美元钞票,两枚银币,以及……一块金表。”同时,执法人员还注意到,在附近的冻土上,留有另外一辆汽车的车辙——推定来自凶手驾驶的汽车。

谋杀案的风言风语再次刺激了民众的恐慌神经。《奥色治头人》(Osage Chief)——恰巧在同一期刊载了向美国人民心中的英雄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致敬的文章——封面标题是:“亨利·罗恩遭黑手暗杀。”

消息对莫莉而言,有如五雷轰顶。1902年,在和欧内斯特相识十多年前,她曾和罗恩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对于这段关系,虽然后世存在不同的描述,但很有可能属于父母包办:两个年轻人——莫莉当时年仅十五岁——被迫走到一起,以维系部族行将消失的传统生活方式。因为这段婚姻是依据奥色治族传统习俗结成的,所以莫莉和罗恩并未走法律上的离婚程序,只是各奔东西,和平分手。甚至可能还保留着些许甜蜜回忆的两人,因为这段转瞬即逝的亲密关系而一直保持联系。

郡里有很多人出席了罗恩的葬礼。奥色治族长老们的挽歌,现在听起来倒像是为了生者,为了这些隐忍着世间丑恶杀戮的活着的人们而吟唱。黑尔则再次担任了扶棺者的角色,和其他人一道,抬起了挚友的棺材。黑尔最喜欢的一首诗中,援引了“山上宝训”(The Sermon on the Mount)的部分箴言:

人总是会犯错,但主为我安排稳妥(doeth all things well)。[出自《主凡事引导》(All the Way My Savior Leads Me)这首圣歌,由范妮·克罗斯比(Fanny J.Crosby)于1875年填词而成。]

永远记着,在生命的旅途中,恪守下列准则: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Do unto others as thou wouldst that they should do to you)。[这句话的原型,是《马太福音》(Matthew 7:12)中的“Therfore what soeuer ye wolde that me shulde do to you, eue so do ye to them.This ys the lawe and the Prophetes”。这里将其引申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一直以来,莫莉都在积极协助当局的调查活动。但当她开始深入探究罗恩死因的时候,却多少感到坐立不安。她在某种程度上通过自己的方式成为美国式自我建构主义的产物。恰如将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莫莉也将自己的过去深深掩埋,从未告诉嫉妒心颇强的第二任丈夫欧内斯特有关自己与罗恩有过一段奥色治式婚姻的往事。毕竟,在莫莉最为糟糕的时刻,欧内斯特一直伴随左右,给予支持,同时,两个人刚刚有了第三个孩子——一个女孩,他们取名安娜。如果莫莉希望当局了解到自己和罗恩之间的关系,就必须向欧内斯特坦白过往的一切。因此,她决定闭口不谈,无论对自己的丈夫,抑或对政府当局。莫莉,也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罗恩去世后,奥色治族人开始在自家外面安置灯光照明,垂挂在房檐、窗户乃至后门的灯泡散发出的光晕,凿破夜空。一位俄克拉何马记者表示:“离开波哈斯卡后,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在夜幕降临时注意到灯火点缀的奥色治族印第安人住宅,初来乍到者或许会据此认为,这些石油新贵们是在赤裸裸地炫富。但本地人心知肚明,之所以点灯熬油,只是为了防备着可能偷偷伸出的黑手——看不见的黑手——让这片奥色治人的属地颓败凋敝,将这块其他印第安部族眼中的天堂般福地变成了遍布尸骨的‘骷髅地’(Golgo-tha)[“骷髅地”,圣经故事中基督被钉死之地,位于耶路撒冷附近,因此被理解为受难场所。]……笼罩在这片奥色治族土地上的悬疑是‘下一个受害人会轮到谁?’”

谋杀制造的恐慌气氛,开始蚕食整个部落。邻里之间相互猜忌,朋友之间信任丧失。查尔斯·怀特霍恩的遗孀表示,曾谋害自己丈夫的凶手,一定会将“自己处之而后快”。当时的一位访客后来回忆,这里的人都被“吓瘫了”。另外一位记者表示:“奥色治群山环抱的这块石油之谷,积郁着令人生畏的神秘黑纱。”

尽管危险系数不断攀升,但莫莉和家人依然持续施压,希望能够彻查凶手。比尔·史密斯也向几个人透露,自己的侦查工作“渐入佳境”。某夜,他和丽塔一道,在位于费尔法克斯郊外偏僻之所的家中,依稀听到屋子外面有什么东西在动。随后,杂音消失,无论是人,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最终都变得无影无踪。几天后的某一个夜晚,比尔和丽塔再次听到了窣窣窸窸的响声。闯入者——当然,一定是闯入者——就在屋外,翻动着东西,寻找着什么,然后消失不见。比尔告诉一位朋友,“丽塔吓坏了”,而比尔自己屡遭挫败的信心,也开始消弭殆尽。

罗恩死后不足一个月,比尔和丽塔便丢下大部分家当,逃离了自己的老家,搬入费尔法克斯市中心一幢配有门廊及车库的精致二层小楼(他们从比尔密友詹姆斯·肖恩医生手里购得此处物业)。邻居当中好几家都豢养了看门犬,狗儿们的狂吠,时常撕裂夜晚的寂静。可以肯定的是,一旦有人闯入,这些动物便会发出信号。“现在我们搬家了,”比尔告诉一位朋友,“或许他们会放我们一马。”

但好景不长,一位男子突然出现在比尔的门前。他表示,自己听说比尔想要出售部分农地。比尔注意到,这位男子凶相毕露,不停窥视房屋内的一切,仿佛是在踩点。

3月初,邻居家的狗一条又一条死于非命,陈尸街头或者台阶下。比尔断定,死因是遭到投毒。他和丽塔发现自己陷入令人窒息的恐怖沉寂当中,他偷偷告诉一位朋友:“我们自认来日无多。”

3月9日,刮着龙卷风。比尔开车带着一位朋友前往位于印第安保留地西部边界的私酒贩子亨利·格拉默的农场。比尔告诉自己的这位朋友,希望能够买点酒喝。但他也深知,这位被《奥色治头人》称为“本地人品最为臭名昭著者”的不法之徒身披不可告人的秘密,同时还掌控着一个无形的地下世界。围绕罗恩死亡案件开展的调查揭示:在他失踪前,曾表示自己将要去格拉默的农场购买威士忌——不知道是否纯属巧合,这里也是莫莉的姐姐安娜经常购买私酒之所。

花月杀手
亨利·格拉默因为在蒙大拿杀人服刑三年

格拉默曾是在麦迪逊广场花园(Madison Square Garden)进行表演的马术明星,并被冠以世界套马冠军的头衔。同时,据说他还曾是火车劫匪,不仅依靠与堪萨斯城黑帮的密切关系经营私酒生意,还经常一言不合便举枪相向。当时漏洞百出的法律体系似乎拿他无可奈何。1904年,格拉默在蒙大拿因为枪杀一位剪羊毛工人而被捕,但只获刑三年。之后,他又在奥色治郡犯案。某日,有因枪伤大量失血的病人入院,并不断呻吟:“我快死了,我快死了。”伤者在指认格拉默是凶手后,便不省人事。翌日,当这位伤者苏醒过来,并发现自己不会见上帝后——至少不会很快去见上帝——便突然改口,表示并不知道是谁对自己扣动扳机。随着私酒生意越做越大,格拉默开始拉帮结伙,他的手下就包括有一口闪闪金牙的打手阿萨·柯比(Asa Kirby),以及这些恶人中最为“品行良善”的盗牛贼约翰·拉姆齐(John Ramsey)。

比尔携友于日落时分抵达格拉默的农场。迎面而来的是一幢硕大木屋以及一座谷仓,森林掩映着容量高达500加仑的铜制蒸馏器。格拉默甚至还建立了发电装置,从而确保手下可以二十四小时连轴工作——这样便无需再借助皎洁的月光偷偷制造私酒。

发现格拉默不在后,比尔向一名工人买了几瓶威士忌,随后便开始痛饮起来。附近的牧场上,徜徉着曾经为格拉默赢得大奖的赛马。对于曾经的盗马贼比尔来说,随便拉过一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本来易如反掌。然而今非昔比。比尔又喝了很多。最后,他和朋友驾车返回费尔法克斯,路上经过一串串由灯泡组成,不断在风中摇曳的光链——也就是人们所谓的“吓人灯”。

比尔送完朋友,返回家中,将自己的座驾——一辆斯蒂庞克(Studebaker)车——停入车库。此时,丽塔正和经常留宿过夜的十九岁白人女仆妮蒂·布鲁克赛尔(Nettie Brookshire)一同待在家中。

花月杀手
丽塔·史密斯和她的女仆妮蒂·布鲁克赛尔在一处避暑胜地合影

他们随即洗漱就寝。凌晨三点不到,住在附近的一位男子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炸。冲击波的威力直逼整个临近的区域,不仅让树木、路标等“竞相折腰”,也让邻居家的窗户“支离破碎”。在费尔法克斯一家旅馆,坐在窗户跟前的看门人被四散的玻璃落得全身都是,更被气浪掀翻在地。而在旅馆的另外一间房内,入住的客人被震得倒退了好几步。靠近爆炸地点的房屋门窗悉数被震得碎如齑粉,木质梁架也像断骨般弯曲变形。一位当时还是孩子的目击者后来回忆:“那个晚上,似乎一直震个不停。”莫莉和欧内斯特也对爆炸有所感知。“所有东西全部跳了起来,”欧内斯特后来回忆道,“起初,我以为是在打雷。”吓坏了的莫莉爬起来,走到窗边,可以看到远方的天际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宛如烈日突然在黑夜中勃发一般。欧内斯特也来到窗前,站在妻子身旁,两个人一同眺望着这团颇为怪异的亮光。

欧内斯特穿上裤子,跑到屋外。附近的人们也纷纷从家中踉跄冲出,跌跌撞撞,惊恐万分,手上提着灯,并开始向天鸣枪示警,借此呼吁他人加入越来越庞大的行进行列——徒步或驾车,赶往爆炸地点。当人们走近时,开始发出“是比尔·史密斯家”“是比尔·史密斯家”的哭喊声。只不过,这个家已经荡然无存。到处都是烧焦的木头、扭曲的金属、破损的家具——几天前,比尔和丽塔才刚刚从大山商贸公司购得——悬浮在电话线上的床品,以及在黑色浓烟中飞舞的碎屑。甚至连那辆斯蒂庞克车也被炸得面目全非。一位目击者勉强蹦出几个字:“看起来像是,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很显然,有人在房间里安放并引爆了爆炸装置。

废墟中的火舌依然在吞噬着残砖破瓦,烈焰冲天,火势凶猛。志愿消防员从井中汲水,试图灭火。同时,人们也开始搜寻比尔、丽塔以及妮蒂的下落。“来人啊,这里找到一个女的。”一位搜救者大喊。

连治安法官都加入了搜救的行列,同样出动的还有马西斯以及肖恩兄弟。但在遗体被找到之前,大山商贸公司的入殓师便已驾驶灵车赶到现场,同样第一时间赶到的还有他的另外一名竞争对手,两个人仿佛食腐的秃鹫般在现场逡巡不去。

搜救者在废墟上仔细检查。此前的屋主詹姆斯·肖恩知道主卧的大概位置,遂在相关区域细致探查,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声音传来。其他人也听到了这一微弱但清晰的呼救:“救命……救命!”一位搜救者指了指传出声音的那堆废墟。消防员用水将这一区域的明火扑灭,不顾蒸汽浓烟,所有人都开始在废墟堆上挖掘起来。随着挖掘深度的增加,呼救声也越来越大,甚至压过了翻动残骸时发出的嘎吱声响。最终,看到了一张人脸,颜色焦黑,表情扭曲,是比尔·史密斯。他和自己的床扭曲在一起,腿部已被烧焦,根本无从分辨,同样受伤严重的还有背部及双手。大卫·肖恩后来回忆,多年从医经历中,还从未见过如此痛苦的病人:“他大声惨叫,痛苦不堪。”詹姆斯·肖恩试图安抚比尔,告诉他:“我会想办法让你舒服点。”

众人在清理废墟的过程中,发现丽塔穿着睡衣,躺在丈夫身边。她的脸毫发无损,感觉就好像还在安详入睡、好梦长眠。但当人们将她抬起后才发现,丽塔的后脑已经完全塌陷进去,毫无生命体征可言。比尔发现妻子已死后,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丽塔走了。”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并告诉在场的一位朋友:“如果你带着手枪……”

欧内斯特穿着不知道是谁给他用来遮体的浴袍,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久久无法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不停地嘟囔着:“有火。”大山商贸公司的入殓师征求他批准将丽塔的遗体带走,欧内斯特对此表示同意。在莫莉看到死者之前,需要有人整理遗体。当发现自己的另外一位姐妹也遭到谋杀时,莫莉会作何感想?现在,曾经因为罹患糖尿病而被认为将最早离开这个世界的莫莉,反倒成为整个家族唯一活下来的人。

搜救者没有办法找到妮蒂。治安法官断定,这位已经嫁人并且还有着一个孩子的年轻妇女,已经被“炸成了碎片”。尽管入殓师声称找到了足够的尸体残块,可供他收取葬礼费用,但这些部分甚至不足以进行尸检。“我寻思着回来用灵车运走这位女仆的遗体,但却因此被打了一顿。”大山商贸公司的入殓师表示。

医生和其他人将上气不接下气的比尔·史密斯抬起,用救护车送往医院,在那里,大卫·肖恩多次为他注射吗啡。但这位唯一的幸存者在接受官方询问前便陷入了昏迷。

花月杀手
丽塔及比尔·史密斯的住宅,上图为爆炸前,下图为爆炸后
花月杀手

过了一阵子,当地执法人员才赶到医院。镇上的美国法警以及其他执法人员当时都在俄克拉何马城出席一次庭审。“作案时间可谓处心积虑”,调查者后来回忆,因为案发时,所有人都“不在本地”。听到消息赶回费尔法克斯后,执法人员在医院的前后入口悬挂起强光灯,以防杀手前来医院结果比尔。同时,还安排了武装警卫负责看守。

弥留之际,命悬一线的比尔有时会喃喃自语:“他们搞死了丽塔,现在他们也要搞死我。”曾陪同他一道前往格拉默牧场的那位朋友前来探视。“他有点唠唠叨叨,”这位朋友后来回忆,“他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明白。”

大约两天后,比尔回光返照,恢复了神志。他问起了丽塔的事情,想知道自己的妻子被埋在何处。大卫·肖恩表示,他认为,比尔可能因为担心自己会死,想着说点什么——披露他所了解到的有关爆炸以及杀手的蛛丝马迹。“我曾想办法从他口中套出上述信息,”这位医生后来告诉当局,“我说,‘比尔,你是否知道是谁干的?’我特别想知道。”但医生表示,比尔并未透露任何相关信息。3月14日,爆炸发生四天后,比尔·史密斯不治身亡,成为后来人们所熟知的“奥色治恐怖当道期”(Osage Reign of Terror)的又一个受害人。

费尔法克斯的一家当地报纸发表编辑评论,表示爆炸行为令人难以置信,“超出了我们对于人类行为下限的认知范围”。这份报纸要求当局“必须千方百计找出凶手,并将其绳之以法”。在场的一位消防员也曾对欧内斯特表示,应当将凶手“扔进烈火活活烧死”。

1923年4月,俄克拉何马州州长杰克·沃尔顿(Jack C.Walton)将手下最为得力的探员赫尔曼·福克斯·戴维斯(Herman Fox Davis)派往奥色治郡。这位曾经在伯恩斯经营的私家侦探社当过侦探的律师,总是打扮得溜光水滑,嘴里叼着雪茄,眼睛闪烁着迷离的蓝色目光。曾有执法官员将他的做派形容为“廉价小说中的侦探打扮”。

很多奥色治人开始认为,当地官方与杀人者沆瀣一气,只有依靠像戴维斯这样的外来者,才能切断腐败的链条,解决累积的谋杀命案。然而过了没几天,他就被发现和当地臭名昭著的犯罪分子同流合污。还有其他探员发现戴维斯从当地赌博团伙头子处收受贿赂,放纵后者继续实施非法生意。很快,州里派来负责调查奥色治谋杀案的特别探员本身就欺上瞒下的事实,昭然若揭。

1923年6月,戴维斯主动交代了自己受贿的行为,并被判刑两年,但不过数月,便得到州长的特赦。接下来,他又伙同其他犯罪人抢劫杀害了一名知名律师,这一次,戴维斯被判终身监禁。11月,沃尔顿州长遭到弹劾并被迫离职。原因部分在于滥用特赦及假释权(导致放纵大量谋杀犯继续荼毒本州的诚实守法公民),还有部分原因在于从大兴土木为自己营造奢华府邸的石油大亨马兰处收受非法政治献金。

猖獗的腐败狂潮中,在波哈斯卡生活的四十四岁律师沃恩(W.W.Vaughan)决定逆流而动,恪守底线。作为一位前检察官,他曾宣誓根除“寄生于依靠诚实劳动赚钱谋生的普通人身上吸血过活”的犯罪。沃恩与私家侦探们密切合作,力图揭开奥色治系列谋杀案的谜团。1923年6月的一天,沃恩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打电话的人是乔治·比格哈特(传奇头人詹姆斯·比格哈特的侄子)的一位朋友。因为疑似遭人投毒,时年四十六岁,曾经在入学申请中表示自己希望“救他人于水火,施食以让饿者饱餐,赠衣以让冻者取暖”的比格哈特,被紧急送往俄克拉何马城一家医院。这位朋友表示,比格哈特掌握有关奥色治谋杀的关键情报,但只能当面告知自己信任的沃恩。当问及比格哈特的状况时,沃恩被告知,一定要尽快。

离家前,沃恩告诉自己刚刚产下第十个孩子的妻子,自己将已经收集到的有关谋杀案的证据藏在了一个隐蔽之所。如果自己有何不测,他告诉妻子,一定要第一时间将证据取出并交给当局。除此之外,那里还藏着留给她和孩子的一些钱。

当沃恩赶到医院时,比格哈特依然清醒。当时,屋内还有其他人在场,比格哈特示意这些人暂时退下。随后,比格哈特显然告知了沃恩一些关键信息,给了他某些足以使人入罪的文件。此后的几个小时,沃恩则一直陪在比格哈特身边,直至其被宣告死亡。随即,他致电奥色治郡新任警长,表示自己已经掌握了所有必要的情报,准备乘第一班火车赶回。警长一再追问他是否已经知道谁是杀害比格哈特的凶手,沃恩则回答:“哦,我知道的可要比这个多得多。”

挂了电话后,沃恩前往车站,并被看到登上了夜行的列车。次日,当列车缓缓进站时,车上却没有了他的踪影。“卧铺车内空留衣物,主人却不知所踪,”《塔尔萨世界日报》称,“波哈斯卡的沃恩离奇失踪事件,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1909年率先在波哈斯卡成立的美国首支“童子军”(Boy Scouts)加入了搜索沃恩的行动。狼狗也被用来参加搜索。三十六个小时之后,有人发现,沃恩横尸于距离俄克拉何马城以北三十英里的铁轨近旁。他显然被扔下了火车,脖子遭人扭断,尸体近乎一丝不挂,和石油商人麦克布赖德的遭遇如出一辙。比格哈特提供的文件不翼而飞,而当沃恩的遗孀前往隐蔽地点试图寻找相关证物时,发现那里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洗劫一空。

当治安法官被一位检察官问及是否认为沃恩因为知道太多内幕而遇害时,这位法官回答:“是的,先生,而且他身上带着无比重要的文件。”

在“奥色治恐怖当道期”,部落成员非正常死亡的官方统计,至少高达二十四人。受害人中,还包括另外两名试图帮助开展调查的人士:其中,一位奥色治知名牧场主遭下药后,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摔死;另外一人则是在俄克拉何马城前往检方办公室汇报案情的路上遭人枪杀。谋杀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一篇题为“奥色治黑色魔咒”的文章中,全国性媒体《文摘》杂志报道了印第安部落成员们“孑然一身被枪杀在荒野,在自己汽车里被人用铁器勒死,遭人投毒慢慢走向死亡,在家里睡觉时被炸死”。文章还表示,“就在此时,魔咒依然没有遭到破解,何时才能终结,尚不可知”。这个世界上人均收入最高的族群,现在变成了最容易遭到谋杀的对象。媒体后来将上述杀戮行为形容为“本世纪最为黑暗、肮脏的谋杀戏码”,堪称“美国犯罪史上最为血腥的一章”。

花月杀手
沃恩与自己的妻子和几个孩子

所有试图解开谜团的努力,均陷入停摆。因为遭遇匿名威胁,治安法官不得不宣布对于新近发生的谋杀案件,不再召集陪审员进行尸检调查。因为受惊过度,即便是仅仅讨论这些案件,他都要回到后室,然后将房门紧锁。至于新任的奥色治郡警长,更是连假模假样进行调查都不肯。“我不希望惹祸上身,”他后来承认,而且还不无讥讽地谈道,“这股暗流宛如空谷尽头的一汪山泉。现在,泉水不再,早已干涸,成为通向谷底的断头路。”要想侦破案件,他表示:“必须采取大动作,单靠警长和这几个人几条枪显然不行。需要政府有所动作。”

1923年,在史密斯爆炸案之后,奥色治人便开始要求联邦政府派遣与本州或本郡毫无瓜葛的探员——绝非戴维斯之流——前来调查。部落会议通过的正式决议案如下:

鉴于迄今为止没有抓获任何嫌犯,没有任何人伏法,并且鉴于奥色治部族议会认为,为了保护部落成员人身及财产安全,需要尽速采取实际行动抓捕、严惩罪犯……

为了彻底解决这一问题,特恳请尊敬的内政部长阁下敦促司法部派员抓捕戕害奥色治人的元凶,并对其提起公诉。

随后,具有部分苏族血统的约翰·帕尔默,致信堪萨斯州联邦参议员、具有部分奥色治血统以及部分考族血统的查尔斯·柯蒂斯(Charles Curtis),而他也是公认具有印第安血统且当选公职最高者。帕尔默告诉柯蒂斯,情况糟糕的程度远超想象,除非某位有影响力的人物能够让司法部有所行动,否则隐身于“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令人发指罪行”之后的“恶魔们”必将继续逍遥法外。

就在部族等待联邦政府做出反应时,莫莉却生活在恐惧之中,她非常清楚,自己很可能就是这个试图消灭她整个家族的巨大阴谋的下一个目标。让莫莉无法忘怀的是,在爆炸案发生数月前,她和欧内斯特躺在床上,听到外面发出异样的声响。有人试图撬开他们的汽车。欧内斯特小声安抚莫莉,“躺着别动”,而就在此时,这些人开着偷走的汽车扬长而去。

爆炸案发生时,人在得克萨斯的黑尔,后来看到了有如战场遗迹般被烧焦的房屋残骸——“一座令人生畏的纪念碑”——一位探员对其冠以如此名号。黑尔向莫莉承诺,自己一定会为她的家族血债讨个说法。当他听到风声,有一群不法之徒——或许就是制造“奥色治恐怖当道期”的罪魁祸首——计划抢劫在保险柜里存放钻石的某店主安排埋伏;果不其然,当晚店主发现了试图侵入的歹徒,并用自己12号口径的单筒猎枪将其中一名歹徒当场击毙。残匪逃跑后,当局调查时发现死者镶着一口金牙——不是别人,正是亨利·格拉默的帮凶阿萨·柯比。

时,决定自己来解决这一问题。首先,黑尔将情况告知店主,让他务必某日,黑尔的牧场发生火灾,火势蔓延数英里,烤焦的土地上净是些被烧死的牛尸。在莫莉看来,甚至连奥色治众山之王都如此脆弱不堪,经历长时间试图讨还公道的波折后,莫莉开始藏身于紧锁的房门与密闭的窗户之后,不再招待客人,甚至不再前往教堂礼拜。看起来,一连串的谋杀事件,已经动摇她对上帝的笃信。而在本地居民中间,流言四起,有人说莫莉之所以要将自己关起来,是担心自己发狂,抑或她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绷断。而莫莉的糖尿病也似乎加速恶化。印第安事务办公室接到熟悉莫莉的人所提供的报告,认为她“健康情况堪忧,来日无多”。备受病情及精神恐惧的煎熬,莫莉不得不将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安娜送给亲戚抚养。

花月杀手
莫莉和丽塔(左侧第一人)、安娜(左侧第二人)以及明妮(最右侧)

时光如梭。对于莫莉在此期间的具体情况,相关信息很少(至少官方记录方面如此)。当调查局——这个意味不明的司法部下属机构,于1935年被重新命名为联邦调查局(Federal Bureau of Investiga-tion)——终于派人抵达奥色治时,莫莉的感受如何,不得而知。也没有记录载明当肖恩兄弟定期前来给她注射一种据称颇具魔力的新药胰岛素时,莫莉作何感想。就好像被迫扮演了一个悲惨角色,她决定将自己从历史当中解脱出来。

随后,在1925年岁末,当地牧师接到莫莉传来的密信。在信中,她表示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一位印第安事务办公室工作人员也很快接获另外一份报告:莫莉罹患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糖尿病,她也被人下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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