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之二 旁证之男
8 贱货机关

花月杀手  作者:大卫·格雷恩

阴谋是我们这些过安稳日子的人无法想象的。

那是一种秘密的把戏,冷酷、准确、专一,永远不为我们所知。我们是些有缺点的、天真的人,只会对庸庸碌碌的日常生计做些粗略的估算。而阴谋的策划者们都有一种让我们望尘莫及的逻辑头脑和冒险精神。所有的阴谋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的实施过程都是关于那些在犯罪行为中实现其生活目标的人的紧张故事。

---唐·德里罗,《天秤星座》


负责调查局休斯敦办公室调查事务的探员汤姆·怀特(Tom White),于1925年夏突然接到华盛顿特区总部的紧急命令。他的新上司埃德加·胡佛(J.Edgar Hoover)要求跟他立即对话——面对面。怀特马上开始打点行装。胡佛要求自己的手下必须身着深色西服,打素色领结,还要把皮鞋擦得铮亮。他希望麾下的联邦探员为特定类型的美国人——白人、律师做派、行动专业。他每天似乎都在发号施令——新的“你不准如何如何”——但怀特还是满不在乎地将硕大的牛仔帽扣在了头上。

他跟妻子和两个儿子依依惜别,登上了前往华盛顿的列车,他曾常年在这条线路上作为铁路警察缉匪拿盗。现在,他追逐的却变成了自己的命运。抵达这个国家的首都后,他一路经行闹市街灯,抵达调查局总部。他已被告知胡佛有“要事相商”,但对于其中究竟,仍一头雾水。

怀特算是一位老派执法者。世纪之交时,他担任得克萨斯州骑警,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背上于美国西南边陲巡逻,携带一支温切斯特来复枪(Winchester rifle)或一把珍珠白握柄的六发式左轮手枪,追捕逃犯、凶嫌以及恶霸。怀特身高六英尺四英寸,四肢发达,同时又堪称一位异常镇定的枪手。即便身着宛若走街串户的推销员一般的笔挺西服,他依然如战神下凡。很多年后,一位曾经在他手下工作的调查局探员曾写道:“他像誓死捍卫阿拉莫(Alamo)的守城者一样敬畏上帝”,而且,“带着宽大绒面革宽边牛仔帽的他让人印象深刻,从头到脚身体挺拔,宛如一条直线。他步伐雄健,又好似猫般悄无声息”。至于言谈,则和他的目光乃至枪法一样,一语中的,切中要害。他最大限度立威服人,让像我这样来自美国东部的年轻人吓得大气不敢出,不得不又敬又畏地对他仰视膜拜,尽管如果仔细观察,还是能够从他铁灰色刚毅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亲切友善的微光。

1917年,怀特正式加入调查局,当时他一心希望能够从军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却因为刚刚手术而无法入伍。成为特别探员是自己报效国家的不二之选,他曾表示。但这仅仅是部分理由。事实上,怀特深知,自己所代表的边境执法人员这个群体正在逐渐式微。尽管当时还不到四十岁,但他有可能最后沦为“狂野西部秀”中虽生犹死的活化石。

花月杀手
汤姆·怀特

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于1908年创建调查局,希望借此填补联邦执法机构的空白。(因为有人持续反对组建全国性的警察组织,以至于罗斯福手下的总检察长在并未得到国会授权的情况下,便着手落实,导致这一机构被某些国会议员称为“混蛋机构”。)当怀特刚开始进入这个机构工作时,其成员不过数百,派出机构屈指可数。调查局对于犯罪的管辖范围相当有限,探员们处理的案件也五花八门:反垄断及金融违法犯罪;跨州运输失窃车辆、避孕工具、职业拳击影片、淫秽书籍等;抓捕联邦监狱的逃犯;以及在印第安保留地内发生的犯罪。

和其他探员一样,怀特被认为只能扮演事实证据收集者的角色。“当时,我们无权实施逮捕。”怀特后来回忆道。探员甚至都无法获准配枪。怀特因此眼睁睁看着很多探员血洒边疆。尽管不愿多谈此事,但这几乎动摇了怀特继续履职的信念。他可不想牺牲自己换取身后虚名。人死不能复生。因此,每每执行危难险重任务时,他会在自己腰间插上一把六发式左轮手枪。“至于你不该如何如何这类废话,见鬼去吧。”

他的弟弟,同样出身于得克萨斯州骑警队,绰号“刀客”(Doc)的J.C.怀特(J.C.White)也加入了调查局。这位脾气暴躁、酷爱饮酒的家伙,总是随身携带一把骨头手柄六发式左轮手枪,除此之外,还会在皮靴内插一把匕首。和汤姆相比,他更加粗线条——“简单粗暴”——一位亲戚这样形容。怀特兄弟,是后来转职调查局的一小部分边疆执法人员,他们被视为局内的“牛仔群英”。

汤姆·怀特此前并未作为执法人员接受过正式培训,一直在想办法掌握新的刑侦技术,例如读懂指纹内藏的玄机。然而,他从年轻时代便对法律笃信不疑,并致力于磨炼自己的刑侦技能——发现隐藏的内在规律,将分散的事实碎片整合为简洁明了的有机叙事。尽管对于危险极为警觉,但汤姆·怀特依然遭遇过激烈枪战,跟弟弟“刀客”不同——有其他探员形容其职业生涯可谓“枪林弹雨”——汤姆的习惯是十分不愿意拔枪射击,并深为自己从未将敌人当场击毙的事实倍感荣耀。看起来,他似乎时刻对自己的暗黑本能保持着警惕。毕竟,善恶黑白之间,仅仅一线之隔。

汤姆·怀特曾亲眼见证很多调查局的同事僭越这条红线。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早期,在哈定担任总统期间,司法部内被安插了很多政治投机分子与恣意妄为的官僚,其中就包括调查局局长威廉·伯恩斯——臭名昭著的私家侦探。1921年被任命为局长之后,伯恩斯肆意玩弄法律,网罗了颇多油滑世故的手下,其中一个两面人就曾公然兜售公权力,充当犯罪人员的保护伞。这个时期的司法部,因此也被戏谑为“贱货机关”。

1924年,随着一个国会委员会揭露石油大亨亨利·辛克莱曾行贿收买内务部长艾伯特·福尔,以获得授权在茶壶山——这一名称也永远与丑闻联系在了一起——联邦石油储备区开采石油的行径,后续调查才将美国司法机构的腐败大白于天下。当国会试图调查司法部时,伯恩斯及时任总检察长曾滥用公器,无所不用其极,威胁恫吓,妨碍司法。国会议员遭到跟踪,办公室遭人闯入,电话也遭到窃听。有参议员叱责称,林林总总本来应当用来调查、打击犯罪的“不法阴谋、将计就计、间谍诱饵、窃听偷录”等手段,反倒被用来肆意包庇“奸商掮客、索贿分子与其他亲朋故旧”。

到了1924年夏,接替哈定担任总统的卡尔文·柯立芝(Calvin Coolidge)撤换了伯恩斯,并指派哈伦·菲斯克·斯通(Harlan Fiske Stone)接任总检察长。鉴于国家不断发展、联邦法律日益健全,斯通认定,全国性的警察机构已变得不可或缺,但为了实现上述目的,调查局必须从头到尾彻底转型。

让很多调查局批判者大跌眼镜的是,在寻找新一任局长期间,斯通选择由年仅二十九岁的调查局副局长埃德加·胡佛署理局长一职。尽管胡佛并未受到“茶壶山事件”的牵连,但他之前主管的正是调查局最为流氓的部门,是经常仅仅因为某人的政治信仰便对其实施间谍手段的情报部门。胡佛还从未当过侦探,没经历过枪战,未进行过抓捕。他业已离世的祖父及父亲都曾在联邦政府供职,而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的胡佛本人更是堪称精于官僚体制之道——内部的小道消息、官腔官调、暗箱操作、兵不血刃的残酷内斗。

胡佛内心觊觎局长宝座,试图构建一个自己一手掌控的官僚帝国。他向斯通隐瞒了自己曾主导监视平民的卑劣勾当,慨然承诺将解散情报部门。胡佛积极贯彻斯通的改革要求,借机将这一机构改造为一支现代化的执法力量。在一份备忘录中,胡佛向斯通报告称,他已经开始逐一筛查探员的个人档案,并将甄别出的缺乏能力或品质不纯者悉数开除。同时,胡佛还告诉斯通,根据后者的意思,他已提高新录用探员的门槛,要求他们至少具备必要的法律基础或者掌握会计技能。“局内同侪竞相致力提升自身风纪,”胡佛写道,“以不折不扣贯彻阁下之政策理念。”

1924年12月,斯通终于让胡佛得偿所愿,登上了其念兹在兹的局长宝座。很快,胡佛便将这个机构重塑为一支无所不能的巨无霸,在他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局长任内,胡佛不仅指挥该机构打击犯罪,还极尽滥权私用之能事。

在“茶壶山事件”败露前夕,胡佛已经指派怀特秘密调查首批调查局探员腐败案之一。怀特奉命接任亚特兰大联邦监狱的典狱长一职,并在此地开展秘密调查,抓获收受贿赂而为罪犯安排更好食宿条件,或对其提前释放的腐败狱警。调查过程中的某一天,怀特恰巧遇到有看守在凌虐罪犯,遂当场警告,如果再虐待囚犯,就将其开除法办。随后不久,其中一名罪犯要求密会怀特。仿佛是为了表示感激一样,他向怀特打开一部《圣经》,并开始用碘水混合物擦拭内页的扉边,上面神奇地出现了字迹。这些用密写药水书写的内容中,包括怀特担任典狱长前成功越狱的某位抢劫犯的藏身地点,警方据此成功抓获了这名逃犯。与此同时,其他的罪犯也纷纷开始提供情报,让怀特得以解开这里积弊已久的“金钱特权与不法赦免”的黑幕。怀特最终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将前任典狱长绳之以法,后者也因此身陷囹圄,成为这座监狱的第24207号在押犯。一位到访过这所监狱的调查局官员在报告中表示:“罪犯对汤姆·怀特言行所透露出来的感情令人震惊不已,他们似乎对他非常满意,且颇为信任,罪犯们似乎感觉自己得到了公正对待。”调查结束后,胡佛向怀特签署嘉奖令,并褒扬道:“你不仅给自己,更给我们内心憧憬的服务增光添彩。”

怀特终于抵达总部,当时,这里还只是在位于K街与佛蒙特广场(Vermont Avenue)交汇处的一幢建筑物里租用的两层办公楼。胡佛已将诸多曾经在边疆执法的探员踢走,因此,当怀特前往胡佛办公室的时候,随处可见的都是新一代探员——这些大学刚毕业的毛头小子,打字的速度快过开枪。老前辈们将这些人取笑为“童子军”,净是些“大学教出来的扁平足”,此言非虚,后来有年轻探员承认:“我们就是一群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兵蛋子。”

怀特被引领进入胡佛一尘不染的办公室,里面摆放着颇为吸睛的木质办公桌,墙上则悬挂着调查局派出机构的分布图。而老板本人,就站在怀特面前。当时的胡佛,身材还算纤瘦,长着一张娃娃脸。在此次会面数月前拍摄的一张照片中,胡佛身着颇为时髦的深色西服,头发浓密弯曲,下巴紧缩,嘴唇紧紧咬在一起。他棕褐色的眼神散发着警觉的光芒,仿佛他才是透过镜头观察这一切的那个人。

花月杀手
1924年12月,胡佛在自己位于调查局的办公室

戴着牛仔帽的怀特俯视着小巧的胡佛,后者对于自己的矮小身材十分在意,以至于他很少将高个探员提拔至总部工作,后来更是在办公桌后安装了一个踏板,供自己站立其上。但即便被眼前这个粗壮的得克萨斯人吓了一跳,胡佛也不会显露于色:他告诉怀特,自己需要与其讨论一项迫在眉睫的关键任务。而这项任务与奥色治谋杀案有关。怀特清楚,这一引发社会轰动的案件是调查局首要调查的杀人案件,但他的确对于案件细节一无所知,于是,他选择侧耳聆听。胡佛则用自己特有的顿挫节奏来介绍案情——这是胡佛年轻时为了掩盖自己的口吃而发明的表达技巧。

1923年春,就在奥色治部落会议通过决议,向司法部请求帮助后,当时的部长伯恩斯曾派遣探员前来调查谋杀案,那时至少已有二十四名奥色治族印第安人遭到暗害。这位探员在奥色治郡待了几个礼拜,最后断定,“再继续调查毫无意义”。后续派来调查的探员,也都无功而返,以至于奥色治人被迫用自己的钱来资助联邦调查活动——总数最终达到2万美元,约合现价30万美元。尽管印第安人已经花钱,但在担任调查局负责人后,胡佛仍然决定将案件发回俄克拉何马州当局,以避免承担调查不利的政治责任。派驻俄克拉何马州的调查局负责人信誓旦旦地向胡佛打包票,案件移交不会引发“任何不利”的媒体评论。然而,这个时候,胡佛主政下的调查局的双手已染上了鲜血。几个月前,调查局探员说服俄克拉何马州新任州长,释放了此前因为抢劫银行被捕并被有罪定谳的布莱基·汤普森(Blackie Thompson),让他担任政府卧底,负责收集与奥色治谋杀案相关的证据。在工作报告中,负责探员不无兴奋地报告称,他们安插的“卧底”已经开始“和油田的混混们打成一片,并开始向我们提供他承诺的相关证据”。探员们宣称:“美好的结果指日可待。”

然而,就在布莱基被认为处于干探们的严密监视下的时候,他却在奥色治群山中神奇失踪,并在随后的日子里继续抢劫银行,还杀死了一名警官。当局花费了好几个月,才再次将他抓获。对此,胡佛记录道:“有一些探员必须立下生死状,将功折罪。”虽然直到此时,胡佛尚可想办法让媒体尽量避免报道调查局在本案中发挥的作用,但水面下的政治纷争已开始不断升级。俄克拉何马州总检察长致电胡佛,认为“调查局应当为案件侦查失败承担责任”。奥色治部落著名代言人约翰·帕尔默也向堪萨斯州联邦参议员查尔斯·柯蒂斯写信,愤怒地表示调查局的破案行动受到腐败的干扰:“我现在也开始接受大众的看法,杀人犯十分狡猾,同时具备足够的政治能力与巨大财力,足以让有能力的干探调职或外放,同时让不可靠的探员缄默不语,而这些人本来应当负责将犯下如此恶劣罪行的罪犯绳之以法。”曾为好几个奥色治印第安人担任财产监护人的俄克拉何马律师科姆斯托克,也私下向柯蒂斯提交了简报,历数调查局令人惨不忍睹的粗陋工作所引发的灾难结果。

接见怀特时,胡佛对于权力的掌控并不稳固,而且突然需要面对自己就任局长以来想尽办法避之唯恐不及的问题:丑闻。俄克拉何马州出现的情况,胡佛认为,十分“棘手复杂”,因为“茶壶山事件”才发生不久,稍有差池,可能彻底葬送自己的职业生涯。就在数周前,他还向怀特及其他特别探员发出过一份“绝密”备忘录,表示“目前我局无力承担任何公众丑闻的袭扰”。

怀特在倾听胡佛叙述的过程中,明白了自己被召来的原因。胡佛需要怀特——他手下为数不多有经验的硬汉——来侦破奥色治谋杀案,从而保住自己的局长位子。“我需要你,”胡佛表示,“接手调查工作。”

他指派怀特前往俄克拉何马城,担任调查员当地派出机构负责人。后来,胡佛曾指出,之所以选派怀特,是因为这一地区素来无法无天,以至于“派驻此地的调查局分支机构需要面临比其他地区更艰巨复杂的工作,故而需要一位能力过人、经验充足、不孚众望的干探负责”。怀特深知,调职俄克拉何马将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沉重负担,但他也理解这项任务的重要性,因此告知胡佛:“我以所有的人性弱点与野心来争取这项工作。”

对于任务一旦失败自己有何下场,怀特无疑心知肚明:此前失手的探员或者被贬至偏远之地,或者干脆被彻底踢出调查局。胡佛曾言:“对于失败……不容狡辩或寻找借口。”怀特也认识到,若干试图抓住真凶的人,自己便惨遭毒手。从他离开胡佛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他便已成为别人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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