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出卖血亲

花月杀手  作者:大卫·格雷恩

嫌犯遭逮捕的消息一经披露,犯罪行径之残忍耸人听闻。媒体上用“明目张胆的犯罪团伙,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枪杀、毒杀乃至炸死奥色治石油产地的富二代”之类的描述,报道这些“远比边疆开拓期更为血腥的犯罪”,以及联邦政府侦探如何将号称“杀手之王”的歹徒绳之以法。

怀特此时已经被罗恩及莫莉·伯克哈特家族成员被谋杀的案子搞得筋疲力尽,因此尚未将黑尔与所有二十四起奥色治谋杀案,以及沃恩律师和石油老板麦克布赖德之死联系起来。然而,怀特及手下至少可以证明,黑尔的确从上述两起谋杀行径中获利。首先,便是死前曾向沃恩律师通风报信的奥色治族印第安人乔治·比格哈特疑似遭人毒杀。怀特从证人处了解到,有人看到在被紧急送医前,比格哈特曾和黑尔在一起。而在他死后,黑尔提供了一份伪造的借据,试图从比格哈特的遗产里分走6000美元。欧内斯特·伯克哈特则透露,黑尔在填写借据前,曾练习模仿比格哈特的签名。黑尔还涉嫌于1921年毒杀另外一名奥色治族印第安人乔·贝茨。这位当时已经结婚且育有六名子女的男子突然暴毙。此前,黑尔与他进行过一次颇为令人生疑的土地交易。后来,贝茨的遗孀致信印第安事务办公室,表示:“黑尔把我的丈夫在过去的一年间都灌得迷迷糊糊,之后,便会来到我家,要求我丈夫将从祖上继承下来的土地权利出让给他。但我的丈夫无论醉成什么样子,对此总是一口回绝。我不相信他会卖地,因为他始终对我说,即使死到临头也不会这样做……但是,黑尔还是拿到了这些地。”

虽然罪行残忍,但很多白人还是难掩自己对于这个血腥故事的强烈好奇。“奥色治印第安人谋杀阴谋耸人吸睛。”《里诺晚间公报》(Reno Evening Gazette)如此报道。以“奥色治谋杀案发生地依旧是狂野西部”为题,一份发向全国各地的电报稿描述的故事内容如下:“虽然令人感到沮丧,但这一切的确发生在我们都误认为早已逝去的兼具某种浪漫色彩,同时魑魅横行的蛮荒西部。故事的情节也堪称引人入胜。因为太过离奇,以至于起初会让人感觉恍如隔世,不相信这一切发生在二十世纪的现代美国。”电影院甚至还放映了一部纪录片,名为《奥色治远山的悲剧》。“史上最令人困惑的系列谋杀犯罪的真实历史,”影片的宣传单上写着,“一个有关真爱、仇恨与人类对于金钱之贪欲的故事——基于伯克哈特触目惊心的供述改编。”

就在举国轰动的热潮中,奥色治人关注的却是想办法确保黑尔及其同党无法逃脱法网,他们当中很多人担心其会逃脱。贝茨的遗孀曾表示:“我们印第安人在法庭里根本讨不到权利,我也根本没机会为孩子夺回本来应当属于他们的土地。”1926年1月15日,俄克拉何马州印第安人协会(Society of Oklahoma Indians)通过了一份决议,称:

奥色治族印第安人因为其所享有的人头权,正在惨遭赶尽杀绝……

因此,政府方面应当积极追诉实施上述犯罪的罪魁祸首,并判定其有罪,依法严惩……

如果案件得到妥善解决,我们将对致力于搜捕、起诉犯下残忍罪行的凶手的联邦及州执法人员提出表扬。

然而,怀特深知,美国的司法机制,和其警察机关一样,腐败肆虐。很多律师与法官都在收黑钱,证人遭到恐吓,陪审员被收买。即便是受压迫者的伟大捍卫者克拉伦斯·丹诺(Clarence Darrow),也曾因为试图收买陪审员候选人而遭到指控。《洛杉矶时报》的一名编辑后来回忆,丹诺告诉他:“当你需要面对一群混蛋时,就必须以其之道还治其身,为什么不这样干呢?”黑尔对于俄克拉何马州孱弱的法律体制拥有无比强大的影响力,一位前往当地采访的记者这样报道:“当地人,无论身份地位,当谈到黑尔时,都显得低声下气。他及其同党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鉴于黑尔的淫威,有联邦检察官警告称,利用该州法律系统对他进行审判,“不仅毫无裨益,而且还有可能非常危险”。但是,像很多针对北美印第安人的刑事案件一样,究竟哪个政府部门对此享有管辖权,实属一本烂账。如果谋杀发生在印第安领地,联邦当局当然可以主张管辖权,问题是奥色治地区的土地已经被划分为不同区块,发生谋杀犯罪(包括安娜·布朗遇害)的大部分地区,都已不受部落控制。因此,美国司法部判定,这些案件只能在俄克拉何马州接受审判。

花月杀手
检察官罗伊·圣路易斯正在审阅堆积如山的奥色治谋杀案卷宗

然而,随着对于各个案件材料的进一步深挖,调查局官员发现,可能找到了一个例外情况,即亨利·罗恩被害的地点位于尚未出售给白人的奥色治族领地,而且,这块奥色治土地的所有人正处在联邦政府的监护下。与怀特合作的检察官决定首先将该案提起公诉,在联邦法院指控黑尔及拉姆齐谋杀罗恩,而这两名被告人将面临死刑指控。

检方组成的阵容,令人叹为观止,加盟者包括司法部两名位阶最高的检察官,一位初出茅庐的联邦检察官罗伊·圣路易斯(Roy St.Lewis),以及一位名叫约翰·莱希(John Leahy)的当地律师。莱希和一位奥色治族妇女结婚,并受雇于印第安人议会,为案件审理提供帮助。

黑尔身边也汇聚了自己的律师团队——多位堪称俄克拉何马州“最有能力”的律师,其中包括前俄克拉何马州总检察长、州权的积极捍卫者萨金特·普林特斯·弗里林(Sargent Prentiss Freeling)。此人经常游走全州各地,做“律师视角下之末日审判”的演说,同时警告大众:“如果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沉溺于利用自己所有的能力为非作歹,肆意妄为,那么他就需要雇用一位名声不好的律师为自己提供帮助。”为了给被指控枪杀罗恩的约翰·拉姆齐辩护,黑尔雇用了一位名叫吉姆·斯普林格(Jim Springer)的所谓“摆事”律师。在斯普林格的建议下,拉姆齐很快便翻供,声称自己“从未杀死任何人”。欧内斯特·伯克哈特告诉怀特,黑尔此前就曾向拉姆齐打包票,让其“不用担心,他——黑尔——里面有人,可以将从公路监工到州长的各色人等悉数搞定”。

就在大陪审团(Grand Jury)程序[大陪审团程序,作为仅有美国及非洲国家利比里亚仍在继续使用的普通法传统,主要指在联邦检察官、地方检察官的监督下,由十二至二十三名不等的大陪审团成员,根据相关证据,判断是否存在盖然性理由认定某人实施了某种犯罪,并据此签发起诉票,将案件提交法院审理的程序。目前在美国,这一程序虽然依然适用,但已日渐式微,只有不到一半的州实际使用。]开始前的一月初,黑尔的一位密友——某牧师——被指控出庭作伪证。随后,他的另外一名同伙因为试图毒杀证人遭到逮捕。随着审理期限日益迫近,一些出卖良心的私家侦探开始频繁骚扰证人,甚至试图让证人销声匿迹。调查局甚至还贴出告示,详细描述了在其看来很有可能受雇充当杀手的一位私家侦探的体貌特征:“长脸……身着灰西服,头戴浅色软呢帽……镶有几颗金牙……素以诡计多端著称。”

还有其他枪手受雇刺杀凯尔茜·莫里森的前妻——一位同意替检方作证的奥色治族印第安人——凯瑟琳·科尔(Katherine Cole)。这位杀手后来回忆:“凯尔茜说,他希望安排一下,除掉自己的老婆凯瑟琳,因为她知晓太多有关安娜·布朗遭谋杀的内幕。凯尔茜让我给黑尔送封信,说他能够安排好这一切。”黑尔给了这个杀手一些钱,告诉他“把她灌醉然后干掉”。但在最后时刻,这名杀手还是没有能够说服自己下此毒手。在实施抢劫遭逮捕后,他向当局坦白了上述计划。即便如此,阴谋依然在徐徐展开。

命令自己手下必须出双入对以确保安全的怀特接到线报,艾尔·斯宾塞匪帮前成员已经抵达波哈斯卡,试图杀害联邦探员。怀特告诉史密斯:“我们最好先下手为强。”带着点四五口径的自动手枪,他们将此人堵在他所居住的房屋前面。“我们听说你威胁要把我们从这里赶走。”怀特说道。

这名歹徒上下打量着执法人员,说道:“我只是黑尔的朋友,刚到贵宝地,仅此而已。”

怀特随即向胡佛通报:“在这个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肮脏’的勾当前,他就被迫离开了……因为他明白了,去别的地方对他的健康更为有利。”

对于欧内斯特·伯克哈特的安危,怀特尤为挂记。黑尔后来曾向自己的一名同党私下承认,伯克哈特是唯一让自己感到有些害怕的证人。“无论如何,都必须干掉欧内斯特,”黑尔告诉他,“否则,我就将身败名裂。”

1926年1月20日,伯克哈特——当时尚未被起诉,政府方面声称要静观其变,根据其配合程度再做定夺——告诉怀特,他敢肯定,自己就要被“崩掉”。

“我会给你安排政府方面能够提供的所有保护措施,”怀特向其保证,“任何必要的措施。”

怀特吩咐探员雷恩及自己的另外一名手下护送伯克哈特前往其他州,对他加以安全警戒,直至审判开始。探员们在酒店登记时,并未使用欧内斯特·伯克哈特的真名,而是用E.J.欧内斯特的别名来称呼。后来,怀特告诉胡佛:“我们认为他们非常有可能在想尽办法杀死伯克哈特。当然,对此我们已经采取了万全的预防之策,但依然可能会出事,拉姆齐及黑尔的死党可能会对他下毒。”

与此同时,莫莉依然不相信欧内斯特“故意犯罪”。同时,因为他长期不能回家,莫莉开始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她家人死伤殆尽,现在,看起来连自己的丈夫也要最终失去了。一位协助检方工作的律师询问,如果能够带她去见欧内斯特,情况是否可能会出现好转。

“我就想要这样。”她说道。

随后,怀特会见莫莉,并向其承诺,欧内斯特很快就能回家。在此之前,怀特表示,他能够确保两人书信往来。

莫莉接到了欧内斯特的来信,信中表示他身体尚好,也很安全。随后,她在回信中写道:“亲爱的老公,今早接到你的来信,我感到十分高兴。我们都很好,伊丽莎白即将返校。”莫莉提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大有改观,“现在感觉好多了”,她表示。依然对于这段婚姻心存幻想的莫莉写道:“好吧,欧内斯特,我必须长话短说,希望能够尽快接到你的回信。再见。你的妻子,莫莉·伯克哈特。”

1926年3月1日,怀特与检方遭遇致命一击。法官同意辩方动议,判决即便罗恩遇害地点位于奥色治人的个人土地,也不等于就是部落属地,因此,案件必须交回州法院进行审理。检方向联邦最高法院提起上诉,但距离作出判决还需较长时日,因此,必须暂时将黑尔及拉姆齐释放。“看起来,黑尔的律师——诚如其亲友所预测的那样——毫发无损地摆脱了政府的镣铐。”一位作家这样评论道。

就在黑尔和拉姆齐在法庭内弹冠相庆之际,弗里亚斯警长走上前,在和黑尔握手致意后说道:“黑尔,我这里有一张你的逮捕令。”怀特与联邦检察官及俄克拉何马州总检察长合作,通过在该州法院提起公诉的方式,将黑尔与拉姆齐继续羁押起来。

怀特与检察官并无选择,只能在奥色治郡治所在地,同时也是黑尔的老巢波哈斯卡着手提起公诉。“即使有,也只有很少人相信我们能够在奥色治郡组织起审理这些家伙的陪审团,”怀特告诉胡佛,“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

3月12日,首次聆讯期间,奥色治族男女——很多都是受害人亲属——将法庭挤得密不透风,前来为证人撑腰。黑尔的妻子、年方十八的女儿以及诸多支持者,则聚集在辩护席后面。到处都是记者。“此前法庭还从未出现过如此多的人,”《塔尔萨论坛报》(Tulsa Trib-une)记者这样写道,“衣冠楚楚的商人,与贩夫走卒,争抢法庭内的立锥之地。上流社会的女士则与披着艳丽毛毯的印第安妇女并肩而坐。头戴宽檐帽的牛仔与镶嵌珠宝玉石的印第安头人共同旁听证人作证。女学生前倾着身子,听得入神。”“世界上最富一隅——奥色治——的各个阶层,都挤在一起,追看这出满是鲜血与金钱的大戏。”一位当地的历史学者后来大胆提出,媒体对于奥色治谋杀案审判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越了一年前在田纳西州关于公立学校讲授进化论是否合法一事对被告斯科普斯(Scopes)进行的所谓“猴子审判”(Monkey Trial)[“猴子审判”(The State of Tennessee v.John Thomas Scopes),发生于1925年,在田纳西州一所接受该州政府补贴的高中,教师斯科普斯因教授进化论,被指控违反了该州教育法,案件轰动全美。]。

走廊里,很多人对独自安静坐在法庭内长椅一角的一位奥色治族女子评头论足,此人正是莫莉·伯克哈特。她被始终纠缠不清的两个世界所抛弃:站在黑尔一方的白人,对她避之犹恐不及,同时很多奥色治人则怪罪她将杀手引来,且在这个时候依旧死忠于欧内斯特。记者则将她描写成一位“无知的印第安女人”。媒体围追堵截,试图从她口中撬出些什么,但莫莉闭口不言。后来,一位记者抓拍到了她的一张照片,表情咄咄逼人;很快,这张“莫莉·伯克哈特的最新独家照片”就传遍了整个世界。

黑尔和拉姆齐在戒护下进入法庭。尽管拉姆齐一副冷漠的样子,但黑尔却信心满满地和自己的妻女及支持者打了招呼。“黑尔颇具领袖气质,”《塔尔萨论坛报》记者写道,“只要一休庭,他的朋友就会围拢上前,男男女女愉快地互致问候。”在监狱中,黑尔曾抄写下几句自己还记着的诗句:

不要论断人!貌似有罪的乌云,可能会侮蔑教友兄弟的声誉,因为命运,有时也会将疑犯的阴影,投射给最为磊落的清名。

怀特刚在控方一侧的桌子后面坐定,须臾之间,黑尔的一名律师便发言道:“法官大人,辩方请求法庭对坐在那里的怀特,调查局驻俄克拉何马州负责人进行搜查,确定他是否携带武器,并将他驱逐出本法庭。”

黑尔的死忠者开始跺脚鼓噪。怀特则站起来,掀开衣襟,证明自己并没有带枪。“如果法庭要求,我自然便会离开。”怀特说道。法官表示,并无此必要,怀特闻言落座,人群也开始逐渐安静下来。此后,庭审进行得波澜不惊,直到下午,已经在奥色治郡销声匿迹长达数周之久的欧内斯特·伯克哈特被带入法庭时,情况才为之一变。莫莉注视着不安地走过长长的过道而直奔证人席的丈夫。黑尔对自己的外甥怒目而视,黑尔的律师们将伯克哈特贬斥为“背叛自己血亲的无耻之徒”。就在不久前,伯克哈特曾偷偷告诉一位检察官,如果自己出庭作证,“他们会杀了我”,而他的屁股刚一沾到证人席的椅子,很明显,此前支撑他走到这里的全部勇气,业已消耗殆尽。

黑尔的一位律师站起来,要求与伯克哈特私下对话。“这个人是我的当事人!”他表示。法官询问伯克哈特,此位律师是不是他的律师,伯克哈特看了一眼黑尔,说道:“他不是我的律师……但我愿意和他谈谈。”

怀特和检察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伯克哈特走下证人席,与黑尔的律师们走进法官办公室。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最后,法官下令法警前往办公室将他带回。随即,黑尔的律师弗里林走出法官办公室并说道:“法官大人,辩方希望与伯克哈特先生进行接触,直至明天。”法官照准,甚至黑尔还曾一度在法庭内拉住伯克哈特不放,整个阴谋,就这样在怀特面前展露无遗。受雇于奥色治部族议会的检方律师莱希认为此举“手段高超,是我担任律师以来未曾碰到的罕见之举”。伯克哈特离开法庭时,怀特曾试图上前提醒他注意,但此时黑尔的一伙支持者蜂拥而上,将伯克哈特裹挟而去。

次日上午,法庭上,一名检察官宣布了怀特以及人声嘈杂的走廊里所有人都已经有所预期的消息:欧内斯特·伯克哈特拒绝为本州检方作证。在一份提交给胡佛的备忘录中,怀特解释,伯克哈特“又开始焦虑,一旦允许他见到黑尔,更遑论还将他置于黑尔的主导之下,便已经不太可能指望他为检方作证了”。更有甚者,伯克哈特摇身一变成为辩方的证人。黑尔的一名律师询问他是否曾就谋杀罗恩或任何其他奥色治族印第安人的问题与黑尔有过交流。

“从未有过。”伯克哈特喃喃道。

当律师询问黑尔是否要求过他雇凶杀害罗恩时,伯克哈特表示:“他从未要求过。”

有条不紊,用一种单调的声音,伯克哈特开始翻供。检方试图通过对他提起单独指控,将他列为炸死史密斯夫妇的共谋者的方式,挽救败局。他们将希望寄托在首先赢得针对伯克哈特的起诉,再以此为基础将矛头指向黑尔及拉姆齐,因此将对他进行的审判安排在最前面。但对黑尔最为不利的两大证据——伯克哈特及拉姆齐的有罪供述——全部哑火。怀特回忆,此时,法庭内“黑尔及拉姆齐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同时还补充道,“众山之王重回巅峰”。

当针对伯克哈特的审判于5月底开始时,怀特意识到,自己正在面临一场更为严重的危机。黑尔在经过宣誓后作证,当庭指控怀特及其手下探员,包括史密斯在内,在对他讯问时使用残忍手段威逼利诱,企图迫使他认罪。黑尔表示,调查局的人告诉他,有的是办法让人开口说话。“我回头看,”黑尔说道,“让我回头的原因在于,我听到了身后有人放了空枪。就在我回头张望之际,史密斯从屋子那边跳过来,抓住我的脖领子,拿着一把大手枪,在我的面前挥舞个不停。”

黑尔表示,史密斯威胁要把自己的脑子打出来,而怀特也曾对自己说:“我们一定想办法送你上电椅。”随后,黑尔指控探员将他塞进一把特制椅子,在他身上插满电线,给他戴上黑头套,以及一个类似接球手在棒球比赛时所佩戴的头盔。“他们一直说要在我身上浇水,然后通上电,真把我吓坏了。”黑尔表示。

伯克哈特与拉姆齐作证称,自己也受到了类似的虐待,并因此才会承认有罪。轮到黑尔作证时,他的举证颇为夸张,刻意夸大他所谓遭受电击时的情形。黑尔指控,当时有一位探员嗅了嗅鼻子,喊道:“你难道没有闻到人体烧焦的味道吗?”

6月初的一个清晨,胡佛在华盛顿。胡佛喜欢早餐时吃烤面包加荷包蛋。他的一位亲戚曾形容,“在吃食方面,胡佛堪称暴君”,只要蛋黄稍有渗出,便需要拿回厨房重做。然而,那个早上让胡佛心焦的并不是食物。当他拿起当天的《华盛顿邮报》时,被上面的大标题惊得目瞪口呆:

罪犯指控遭遇司法部探员电刑威胁……

当庭表示探员试图迫使其承认自己杀人……

调查局探员闻着“人体烧焦”的气味,他表示。

虽然胡佛本人在遵纪守法方面也并不十分热衷,但他显然不太相信怀特能够实施如此手段。让他担心的是由此引发的“丑闻”,或者用他喜欢的词儿,“尴尬局面”。他马上给怀特拍发了一封急电,要求他作出解释。尽管怀特并不想为此种“荒腔走板”的指控正名,但还是立即回电,坚称上述指控“从一开始便是有意捏造,因为对方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我这辈子从未使用过类似的手段”。

怀特及其手下探员出庭否认上述指控。尽管如此,威廉·潘(William B.Pine)——俄克拉何马州联邦参议员,一位富有的石油商人,同时也是印第安人财产监护制度的坚定捍卫者——依然开始积极游说政府要员,试图迫使调查局开除怀特及其手下。

欧内斯特·伯克哈特审判过程中的火药味十足,堪称一触即发。当某辩护律师指控政府方面欺诈作假时,一位检察官不禁大喊:“说这句话的人,和我到法庭外面会会!”最终,人们不得不将这两个人隔离开来。

面对陷入泥沼的案件,检察官最终传召了一位在他看来可以一举扭转陪审团印象的证人:私酒贩子兼前调查局线人凯尔茜·莫里森。此前,了解到此人吃里爬外的怀特及手下,曾当面与莫里森对质。看起来,这个人唯一在乎的便是自身的利益。当他认为黑尔要比美国联邦政府更有优势时,就会为这位奥色治之王充当双面间谍。但一旦被抓获,命运掌握在联邦政府手中时,他就会见风使舵,承认自己在共谋中的作用。如今,就在法庭外雷雨大作之际,法庭内的莫里森作证,承认黑尔曾计划杀掉莫莉的全部家人。黑尔曾告诉自己,想要将“这一群狗娘养的统统除掉”,以便让“欧内斯特拿到全部财产”。

针对安娜·布朗,莫里森表示,黑尔曾招募自己“崩掉这个印第安女人”,同时还给了自己凶器——一把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布莱恩·伯克哈特则是与他配合的共犯。在确定安娜喝醉后,他们开车来到了三里溪,当时,莫里森的妻子科尔也和他们在一起,莫里森告诉科尔待在车里。之后,他便和布赖恩抓住安娜,当时安娜已经烂醉,根本没有办法自己走路,莫里森回忆,因此,他们将她架到了峡谷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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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布朗

最终,布赖恩帮助安娜在溪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稳。“他让她坐起来。”莫里森说道。一位辩方律师询问:“拉起来的?”

“是的。”

法庭内一片死寂。莫莉·伯克哈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侧耳倾听。

检察官继续问道:“你是否告诉过他,在你向安娜头部开枪时,应当如何扶着她?”

“是的,先生。”

“在峡谷里,你站在那儿,一边准备将子弹射入受害人脑袋里,一边告诉他如何扶着那位喝得烂醉、孤立无援的印第安女人?”

“是的,先生。”

“接下来,当布赖恩扶着受害人摆出你希望的姿势后,你从那把点三八口径的自动手枪里发射了一枚子弹?”

“是的,先生。”

“在你开枪后,是否移动了尸体?”

“没有,先生。”

“在你开枪后,发生了什么?”

“放开尸体,她跌倒在地。”

“仅仅就是跌倒?”

“是的,先生。”

“她发出任何喊叫了吗?”

“没有,先生。”

检察官继续问道:“你是否站在那儿看着她死去?”

“没有,先生。”

“你认为将子弹射入她的大脑就足以将她杀死,是不是?”

“是的,先生。”

当被问及开枪后还干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回答:“回家吃了晚饭。”

莫里森的前妻科尔——她表示自己之所以没有在谋杀发生后马上站出来指认凶手,是因为莫里森威胁要“活活把我打死”——印证了上述说法。她表示:“我一个人在车里待了二十五到三十分钟左右,直到他们回来。安娜·布朗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我也没有再见过活着的她。”

6月3日,审理进程已过半,莫莉被人叫走,她与欧内斯特所生的小女儿安娜死了。莫莉病重期间,将安娜托付给一位亲戚抚养,死时已经四岁了。小安娜,人们都这么叫,最近的状态并不好,医生诊断的死因为罹患疾病,并无非正常死亡的迹象。但对于奥色治族人而言,每次生离死别,每次神迹的出现,现在都蒙上了一层疑云。

莫莉参加了葬礼。此前她将自己的女儿忍痛托付给其他家庭抚养,目的就是为了能够确保女儿的安全。现在,她眼睁睁地看着小安娜躺在那口小棺材里,消失在坟冢之下。通晓对往生者传统悼词的奥色治人已经少之又少,现在,又有谁能够在每个清晨的黎明为她颂唱圣歌?

葬礼结束后,莫莉径直返回法庭——这幢冰冷的石头建筑里,似乎承载着一切导致她悲伤、绝望的秘密。她一个人坐在过道里,一言不发,默默聆听。

6月7日,就在女儿死亡几天后,欧内斯特·伯克哈特被从法庭押解回奥色治郡监狱。看到没人注意,他偷偷将一个纸条塞给副警长。“别现在看。”他小声嘟囔道。

后来,当副警长打开纸条时发现,收件人是为检方工作的律师约翰·莱希,内容也非常简单:“今晚来监狱见我。欧内斯特·伯克哈特。”

副警长将纸条交给莱希,后者赶到监狱时,发现伯克哈特正在不安地踱来踱去。他有着重重的黑眼圈,仿佛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我一直都在撒谎,”伯克哈特说道,“我再也不想继续参与庭审了。”

“作为检方,我对此无可奉告,”莱希表示,“你为什么不找自己的律师?”

“我不能告诉他们。”伯克哈特说道。

莱希盯着伯克哈特,无法确定这次坦白是否又是一计,但他看起来态度真诚。女儿的死,每天庭审过程中妻子如鬼魅般的面容,以及很明显对自己越来越不利的证据,都使他难以招架。“我彻底孤立无援。”伯克哈特表示,他祈求莱希传话,让他此前认识的律师弗林特·摩西(Flint Moss)前来会见。

莱希表示同意。6月9日,在与摩西会谈后,伯克哈特返回法庭。这一次,他并没有和黑尔的辩护人一起坐在辩方一侧,而是走到审判席旁边,与法官耳语了一番。接下来,他往回撤了几步,深呼一口气,说道:“我希望更换自己的辩护律师,现在,摩西先生将作为我的代理人。”

虽然辩方表示反对,但法官还是同意了这个请求。摩西站在欧内斯特身边宣称:“伯克哈特先生希望撤回自己的无罪申请,转而请求认罪。”

法庭内一片哗然。“这是你的想法吗,伯克哈特先生?”法官问道。

“是的。”

“州或联邦当局是否承诺,如果你改变诉求,就会对你加以赦免或给予宽恕?”

“没有。”

他已经决定,将自己的命运交给法庭裁决,伯克哈特此前告诉摩西:“我对这一切感到厌倦恶心……我想对我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

伯克哈特接下来宣读了一份声明,承认自己曾经替黑尔向拉姆齐传递信息,内容是让柯比了解,是时候动手炸毁史密斯的家了。“我发自内心地说,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黑尔是我的舅舅,”他说道,“对于事情真相,我曾经告诉过很多人。对我来说,承认事实,结束庭审,是诚实且高尚的做法。”

法官表示,在接受上述请求前,需要询问一个问题:联邦探员是否用枪,或用电刑,威胁伯克哈特签署过认罪书?伯克哈特表示非但没有这样,调查局的人对他可谓不错。(后来,伯克哈特表示,黑尔的一些律师唆使他当庭作伪证。)

法官表示:“那么,法庭接受你的认罪请求。”

花月杀手
欧内斯特·伯克哈特的大头照

法庭瞬间沸腾。《纽约时报》头版报道:“伯克哈特承认了俄克拉何马州杀人案:供称自己雇凶炸毁了史密斯家……声称一切都是舅舅的阴谋。”

怀特向胡佛做了汇报,称伯克哈特“情绪非常激动,眼含热泪地告诉我,他撒了谎,现在要说实话……并且保证会在美国任何一个法庭这样说”。

在伯克哈特认罪后,开除怀特及其手下的暗流戛然而止。俄克拉何马州总检察长表示:“给这些先生们多少赞美都不为过。”

然而,整个案件到目前为止也仅仅完成了一小部分,怀特及联邦当局还需要扳倒其他犯罪人,包括布赖恩·伯克哈特以及拉姆齐,乃至最为穷凶极恶的黑尔,确保这些人被认定有罪。亲眼见证了欧内斯特审判过程中出现的种种阴谋诡计后,怀特越来越无法确定能够将黑尔绳之以法。但他也收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联邦最高法院判定,罗恩被谋杀的地点属于印第安人属地。“借此,我们可以重返联邦司法系统。”怀特写道。

1926年6月21日,伯克哈特被判处终身监禁并服苦役。即便如此,人们还是可以从他脸上发现明显的如释重负。一位检察官表示,现在,“他说出了沉积心底的恐怖秘密,心里的重压得到释放,进而有机会寻求宽恕及救赎”。在被带往州监狱的铁窗后面之前,伯克哈特转过脸,对莫莉惨笑了一下,但她的表情却是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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