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之三 报告之人
22 幽灵之所

花月杀手  作者:大卫·格雷恩

我们有少许口口相传的故事

我们从老箱底、盒子与抽屉里翻出几封没有称呼语或是签名的信

信里曾经在世上活过,呼吸过的男人女人

现在仅仅是几个缩写字母或是外号

是今天已不可理解的感情的浓缩物

对我们来说,这些符号就像梵文或楔形文字一样弄不明白了

我们依稀看到一些人

我们自己就是潜伏在、等待在他们鲜活的精血里

在这一个如今多少也有几分英雄色彩的时代的黑黢黢的稀释物里

他们做出了单纯激情与单纯狂暴的行为

不受时代的影响,也无法解释

---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上述译文参见〔美〕威廉·福克纳:《押沙龙,押沙龙!》,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页,有改动。]


万物凋零。随着石油资源的日益枯竭,很多大型石油公司以及如林般的起重机,迅速消失不见。同样凋敝的还有百万桑榆和通向那里的铁路(其中就包括艾尔·斯宾塞匪帮于1923年在俄克拉何马境内最后实施火车抢劫的那一段)。不法之徒们,也大多步入坟墓,很多人的死,跟生一样令人触目惊心。事实上,几乎所有此前从早到晚熙熙攘攘的新兴城镇,悉数变成死城。少数残留的建筑,已成为蝙蝠和老鼠、鸽子和蜘蛛的栖身之所。说到威兹邦,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那里的石制遗迹被草海淹没。几年前,一位曾经长期在石油时代的新兴城镇上生活的老住户哀叹:“商店没了,邮局没了,火车没了,学校没了,石油没了,青年男女也没了——唯有剩下的墓园,越变越大。”

波哈斯卡虽然也到处都是遭人弃置的空屋,但仍然算得上少数残留的城镇之一。此地人口,约为三千六百人。这里有学校、法庭(欧内斯特·伯克哈特曾在这里受审)和几家餐厅,包括一家麦当劳。同时,波哈斯卡依然是颇具生机的奥色治部落的首都,后者曾于2006年批准了新的基本法。这个部落约有二万成员,以及一个民选的管理机构,其中大多数成员散居于俄克拉何马州乃至全美境内,长居奥色治郡的约有四千人。据奥色治历史学家路易斯·伯恩斯观察,这些曾经“只剩下残骸碎片”的印第安人,挣扎着挺了过来,实现了“凤凰涅槃”。

花月杀手
拉尔斯顿镇上一座破败的酒吧,安娜·布朗被害当晚,正是与布赖恩·伯恩斯特在这个小镇共饮

2012年夏的一天,我从作为记者工作及生活之所的纽约出发,首次造访波哈斯卡,指望能够收集到距今已一个世纪之久的奥色治谋杀案的某些资料。像大多数美国人一样,我在学校时,从未在任何教科书中了解到这些谋杀案的介绍,仿佛这些罪行被从历史中彻底消除了。因此,当我误打误撞发现提及上述谋杀的文献后,便开始着手调查。自此,我便醉心于解决某些悬而未决的问题,以填补联邦调查局侦破工作留下的空白。

在波哈斯卡期间,我在“奥色治部落博物馆”驻足,计划与长期担任该馆馆长的凯瑟琳·雷德·科恩(Kathryn Red Corn)会面。她年过七旬,四方脸庞,银白短发,温文尔雅的学者做派难掩古道热肠。凯瑟琳向我展示了奥色治部落2229位获得分配权成员中很多人的照片,其中还包括她本人在1906年获得人头权的几位亲属。在其中一个展示柜里,我瞥见一张莫莉·伯克哈特与姐妹坐在一起的照片,众人表情愉悦。另外一张照片的主人公,则是这些姐妹的母亲莉齐。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是能从照片展中辨认出恐怖当道时期的一些受害人。这里,是带着牛仔帽、年纪轻轻且相貌出众的乔治·比格哈特;那里,则是梳着长辫子的亨利·罗恩;远方,打扮光鲜的查尔斯·怀特霍恩穿着西服,打着领结。

最具视觉冲击的一幅照片,挂满了博物馆的一面墙。这张全景照片拍摄于1924年的某个仪式,上镜的是奥色治部族成员与当地白人士绅等头面人物。就在我浏览照片时,发现照片的一部分有缺失,好像被谁刻意剪裁过一样。我就此询问雷德·科恩这块照片的下落,“不忍观看。”她说道。

我询问究竟,她指着空白处表示:“那个恶魔就站在这里。”

科恩离开一阵子后,拿回来一张尺寸较小、像素模糊的缺失部分的相片:上面的威廉·黑尔冷冷地凝视着镜头。奥色治人之所以切除他的照片,不是因为他们像绝大多数美国人那样,想要彻底遗忘这一梦魇般的经历,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无法忘却。

雷德·科恩告诉我,几年前,她在巴特尔斯维尔(Bartlesville)参加一个社交活动时,有人前来打招呼,并表示“安娜·布朗的头骨在自己手上”。很显然,安娜的头骨于1921年被入殓师取得后交给了调查局探员用于分析。出离愤怒的雷德·科恩告诉此人:“必须安葬在这里。”她随即致电奥色治族头人,想办法取回了安娜的头骨,并举行了一个低调安静的仪式,将头骨与其他遗骨合葬在一起。

花月杀手
全景照片缺失的部分中,黑尔(偏左)身穿西服,戴着眼镜。至于这张照片的全貌——黑尔在整张照片中的位置同样偏左——参见本书文前页。

雷德·科恩向我推荐了几位奥色治人,在她看来,他们可能会知道一些有关谋杀案的隐情,同时还答应稍后向我透露她祖父的相关遭遇。“对我们来说,恐怖当道时期所发生的一切,都很难言说。”她表示。“太多奥色治人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兄妹子侄。这种痛,永远不会减轻半分。”

每年6月份的各个周末,奥色治人都会组织舞蹈仪式——“艾恩-龙-舒卡”(I'n-Lon-Schka)[“艾恩-龙-舒卡”,印第安方言,意为“长子的乐园”。]——轮流在霍米尼(Hominy)、波哈斯卡以及灰马镇这三个奥色治族印第安人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最初定居的保留地举行,借此留存日渐凋零的传统,同时凝聚族群的人心。来自四面八方的奥色治人汇聚于舞蹈仪式,并借机交朋会友、追忆往昔。历史学家伯恩斯曾言:“如果认为奥色治人可以毫发无伤地从过往的苦难中生存下来,显然是失了心神。一切可能得到救赎的,都已经被留存下来,并且因为留存下来,更为亲近人心。之所以珍视过往,是因为那是曾经的我们。过往的一切,都应被收集起来并深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以更好地面对明天。我们依旧是奥色治人。我们生活在这里,追忆父辈的往昔。”

在这一地区的后续走访过程中,我前往灰马镇参加舞蹈仪式,并遇到了一位雷德·科恩推荐的寻访对象——一位曾深受谋杀案影响的人。灰马镇的原址几乎完全废弃,野草间,只剩下残垣断壁、朽木坏梁,野风吹过时,发出阵阵瘆人的共鸣声。

为了给舞蹈仪式创造条件,奥色治人在荒野中搭建起一个舞台,配上了蘑菇形状的金属穹顶,圆形地面周围则是一圈一圈的木制板凳。当我于周六下午抵达时,舞台四周已经挤满了人,中心簇拥着用来跟神灵“瓦空大”交流的一面神鼓,以及几位男性乐师与歌手。环绕他们的则是一圈所谓“女性歌者”,再外一圈则是更多的男性舞者。无论老幼,都打着绑腿,身着色彩艳丽的饰有缎带的衬衫,膝下还系着若干铜铃,每个舞者均有头饰——大致包括雄鹰的羽毛、豪猪的剑刺以及麋鹿的尾巴——支棱起来后很像莫霍克族(Mohawk)的发髻。

伴着鼓鸣与歌声,这些舞者排成一圈,逆时针方向且舞且走,以纪念地球的转动,脚步拍击地面,铃声叮咚。随着鼓乐节奏与伴唱和声的逐渐加强,舞者们的身体开始略微弯曲,步伐加快,行动精确统一。有人点头,有人振臂,宛若雄鹰。其他人的姿态却好似在警戒或者搜寻着猎物。

女性一度被禁止参与此类活动,如今也可以加入舞蹈的队伍。身着长裙及宽松上衣,系着手工编织的腰带,这些女性舞者围绕男性舞者,形成了一个速度较慢、形态庄重的圆圈,举手投足间,她们始终挺胸抬头、方寸不乱。

还有一些奥色治人在旁观看,不停扇风降温,其中几个人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但绝大多数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每条长凳都写有特定奥色治家族的姓氏,我一直转到舞台南侧,终于发现了自己一直苦苦找寻的目标:伯克哈特。

随后不久,一位奥色治族女子朝我走来,此人五十出头,身着一席浅灰蓝套装,戴着款式时髦的眼镜,一头黑色长发向后梳成了马尾辫。她的表情生动,让人感觉似曾相识。“嗨,我是玛吉·伯克哈特(Mar-gie Burkhart)。”她边说边向我伸手致意。玛吉是莫莉·伯克哈特的孙女,现在就职于一个负责奥色治人健康医疗服务的委员会,此次,她和自己的丈夫安德鲁·洛(Andrew Lowe),一位克里克族与塞米诺尔族(Seminole)印第安人的后代,驱车从位于塔尔萨以南七十英里的塔勒阔(Tahlequah)家中赶来参加舞蹈仪式。

我们三人坐在木制长凳上,一边观看舞蹈,一边聊起了玛吉的家庭情况。她的父亲,是人称“牛仔”的詹姆斯·伯克哈特(James“Cowboy”Burkhart)——莫莉与欧内斯特·伯克哈特之子。现在,从自己父亲充满秘密的房间里亲眼见证过恐怖当道的“牛仔”和他的姐姐伊丽莎白,均已过世。在谈到欧内斯特时,玛吉表示:“他把我父亲的一切——他的阿姨、表兄弟乃至信任——悉数剥夺殆尽。”尽管“牛仔”深受欧内斯特的罪行困扰,但他依然对母亲莫莉崇敬有加。“他经常满怀爱意地谈起自己的母亲,”玛吉回忆,“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曾罹患非常严重的耳痛,他说,‘这个时候妈妈就会轻轻地向我耳朵里吹气,以缓解疼痛’。”

花月杀手
莫莉与欧内斯特的孙女玛吉·伯克哈特

莫莉与欧内斯特离婚后,和新任丈夫约翰·科布共同居住在这块印第安保留地。玛吉听说,这是一段美好的婚姻,给祖母留下了十分幸福的回忆。1937年6月16日,莫莉去世。她的死亡被认为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因此并未得到媒体太多关注。《费尔法克斯头人》(Fair-fax Chief)刊登了一则简单的讣告:“莫莉·科布女士,享年五十岁……于周三夜间十一点在自宅去世。此前莫莉女士长期患病,她具有纯正的印第安血统。”

同年晚些时候,欧内斯特·伯克哈特获得假释。奥色治部落议会为此通过一项决议,抗议称:“任何犯下如此邪恶残忍犯罪之人,都不应以自由之身重返他们的犯罪之地。”《堪萨斯城时报》(Kansas City Times)在其社论中点评道:“欧内斯特·伯克哈特从俄克拉何马州立监狱获得假释,重新唤起人们对美国西南部历史上最为引人注目的谋杀的惨痛记忆——大规模杀戮奥色治族印第安人以夺取其所享有的人头权……对于如此血腥阴谋的主犯,在被判处终身监禁的情况下,仅仅服刑十多年便予以释放,充分彰显出假释制度的内在缺陷。”

玛吉表示,欧内斯特出狱后,因为抢劫一户奥色治族人家,再次入狱服刑。1947年,在欧内斯特依然被关在监狱的时候,黑尔在莱文沃思监狱蹲了二十年后获释。假释委员会的官员坚持认为,自己的决定建立在黑尔年纪越来越大——他时年七十二岁——以及良好的服刑表现基础上。对此,一位奥色治族领导人表示,黑尔“本来应该因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被绞死”。部落成员大多认为,假释委员会的决定,彰显出黑尔残存的政治影响力的淫威。他被禁止再次踏入俄克拉何马州半步,但据其亲属回忆,黑尔曾来拜访过自己,并且表示:“如果欧内斯特能够闭嘴,我们现在会很有钱。”

玛吉告诉我,她从未见过黑尔,后者于1962年在亚利桑那州一间养老院去世。但她的确在欧内斯特于1959年再次出狱后见过自己的这位祖父。因为被禁止返回俄克拉何马州,他起初在新墨西哥州一间养羊场打工,月薪七十五美元。当时一位记者写道:“这显然和当年他作为一位富有的奥色治族印第安妇女的丈夫所享有的优渥生活相去甚远。”1966年,欧内斯特申请特赦,以重新回到俄克拉何马州。当年的档案已经无从寻觅,但他向俄克拉何马州由五名委员组成的审查委员会所提起的申请,至少部分基于他配合调查局进行了谋杀案的调查这一事由而被受理(怀特也一直认为依靠伯克哈特的认罪才让他最终侦破此案)。尽管面临奥色治人的强烈反对,但审查委员会依然以三比二的投票结果,同意特赦,并得到了州长的批准。“人头权杀手赢得赦免投票,”《俄克拉何马人日报》还报道称,“奥色治人被吓坏了”。

弯腰驼背、头发稀疏的欧内斯特最终得以返回奥色治郡,和自己的兄弟布赖恩共同生活。“当我初遇欧内斯特时,只有十多岁,”玛吉回忆道,“看到他如此有爷爷样,我感到十分惊讶。他身材消瘦,头发花白,眼神和蔼。即便在监狱中蹲了这么久,他依然看起来不甚粗鲁。我真的想象不到,这个人会做那些事情……”她的声音淹没在持续轰鸣的鼓声中。隔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对我父亲来说尤为艰难。他和伊丽莎白姑妈遭到同族人的排斥,这伤人太甚。他们迫切需要家庭与支持,但一无所有。”

此种人生体验,让她的父亲脾气暴躁,仇恨世界。玛吉的丈夫安德鲁指出,伊丽莎白同样深受其害。“她显得有些偏执。”安德鲁表示。

玛吉点头说道:“伊丽莎白姑妈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住不长,总是频繁搬家并更换电话号码。”

花月杀手
欧内斯特·伯克哈特

花月杀手
“牛仔”与伊丽莎白同父亲欧内斯特的合影,后来欧内斯特的头部被人为扯去

伊丽莎白对探望欧内斯特并不感冒,后者最终搬到了奥色治郡郊外一辆老鼠肆虐的拖车里寄居,但“牛仔”却偶尔前来造访。“我认为他或多或少仍渴望父爱,”玛吉表示,“但他深知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甚至称之为‘老恶棍’。”1986年欧内斯特去世后,遗体被火化,骨灰则被装在一个盒子里,根据欧内斯特的遗愿,“牛仔”应将骨灰撒在奥色治群山之间。

“骨灰放在家里好几天,”玛吉回忆道,“最终,一天晚上,我爸爸真的发了狂,拿起盒子,把里面的东西从桥上倒个精光。”

舞蹈仪式间歇期间,太阳开始向天际线处滑落,玛吉提出,开车带我在灰马镇转转。于是三个人钻进她的汽车,沿着一条路面狭窄、暴土扬尘的马路前行。距离舞台不远,有几幢房屋掩映在栎树林间,而这是灰马镇留存下来的少数建筑之一。“这便是我成长的地方。”玛吉说道。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只是一些面积不大、外形简约的木屋而已,更像是度假小屋,而不是什么广厦豪宅。大萧条导致被监护人及盗匪大肆侵吞的奥色治族财产进一步大幅缩水。莫莉自然也不例外,玛吉表示。石油价格从全盛期的每桶3美元,跌至1931年的65美分,人头权的年度分红也随之骤降至不足800美元。翌年,《文摘》杂志曾发表过一篇名为“奥色治石油财富持续缩水”的报道:“这些印第安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但是现在……他们的石油收入正在急剧降低,而这实际上也是他们的全部收入来源。”让局势雪上加霜的是油田的日益枯竭。1929年,在股票市场尚未崩盘前,一份全国性的报纸就曾报道:“再过五年,随着石油储量的不断下降,印第安部族或许只能选择自力更生。”

在随后不久,大多数新兴城镇,包括灰马镇,都开始走向末路。“儿时,还能听到油井泵油的声音,”玛吉回忆,“但后来有一天,声音停止了。”

现在,印第安保留地上还零星分布着约10000口油井,但大多是石油业界所称的“贫油井”,每口井每天产油不过十五桶左右。2012年,在塔尔萨进行的一场奥色治石油开采权招标活动中,三份开采权总共才拍出了15000美元。从父亲处继承了超过一半人头权的玛吉,依然每季度会收到部族矿产信托基金的分红支票,数额会因为石油价格的波动略有差别,但总体上不过几千美元。“肯定对生活有帮助,但尚不足以养家糊口。”她表示。

奥色治人开发了若干新的收入来源,其中便包括七个在领地上兴建的赌场(正式名称为“百万桑榆赌场”),能够为奥色治人带来数以千万计的收入,并借此维系部族治理、教育及医疗开支。奥色治人也最终能够收回此前长期为联邦政府所滥用的石油基金。2011年,历经十一年争论,联邦政府同意向奥色治人支付3亿8000万美元,并与其达成和解。

在我们驾车穿越灰马镇时,经过林间一片开阔地,这里曾是历史悠久的老墓地。众人下车,玛吉在镌刻有莫莉·伯克哈特的一块墓碑前驻足。墓志铭上写道:“这里埋葬着一位善良的好妻子、一位充满爱心的好母亲、一位所有人心中的好朋友。”附近,便是莫莉遭到谋杀的姐妹、妹夫比尔·史密斯、同样被暗害的母亲莉齐及被害的前夫亨利·罗恩的坟茔。玛吉环顾四周,慨叹道:“什么样的人才能下此毒手?”

此前,玛吉曾将鲜花点缀坟前。她弯下腰,整理着花束。“我总是试图为这片墓碑装饰点什么。”她说道。

我们继续开车,径直穿过原野。视线所及,净是些肆意生长的野草,一望无际的绿色间,点缀星星点点满是污渍的油井,以及走走停停忙于啃青的牛群。早些时候,当我驾车抵达灰马镇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大草原上野牛成群,躬头缩背,庞大的身体压在四条似乎无法承受其重的细腿上。十九世纪,野牛曾一度在这片草原上绝迹,但近些年环保主义者又将其引入这里。媒体大亨特德·特纳(Ted Turner)此前一直在他位于费尔法克斯与波哈斯卡之间的40000英亩草场上饲育野牛,而这片草场在2016年被奥色治部落购得。

花月杀手
莫莉及其家人的墓地

就在玛吉夫妇和我继续穿越草原之际,悬浮在地平线上的太阳起初像一个橙子,很快便被吞掉了一半,再后来只剩下了四分之一。此时的落日发出一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线。玛吉说道:“我喜欢这样,晚霞如血。”

我们漫无目的地开着车,随着地势起伏忽上忽下,宛如浪里行舟一般。突然,在一个高地,玛吉猛踩刹车。远处可见一处峡谷,底部则是蜿蜒的溪流。“就是这里,他们在这里枪杀了安娜,”玛吉说道,“爸爸曾骑着马带我指认过现场。我当时还很小,身边只有马儿做伴,感觉害怕极了。”

2009年,一位名叫埃尔西·帕琴(Elise Paschen)的奥色治人,发表了一首题为“维基”(Wi’-gi-e,奥色治语“祈祷者”的意思)的诗歌。作者从莫莉·伯克哈特的视角,描述了安娜·布朗惨遭谋杀的悲剧:

因为,她葬身山水交接之所

因为,凶徒将她拖至小溪边

死时,她还身着蓝长裙

尽管冰霜依然覆盖着春草

她依然赤裸着双脚

怪我,用脚转动原木

害她,鞋子顺流漂走

残雪消融后,猎人才发现了她的尸骨

诗的最后,还写着下面几行:

在“艾克斯他-西卡-支-嘎-茨-德”(Xtha-cka Zhi-ga Tze-the),即“花月杀手”来临之际

我要蹚过满是黑鱼、水獭、河狸的溪流

我要爬上垂柳永不凋零的河岸

玛吉驾车穿行时,原野开始被暗夜笼罩。唯有车灯照亮着前行的土路。据玛吉回忆,在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便被父母告知了欧内斯特及黑尔的所作所为。“淘气的时候,我不禁会自责,‘我是不是坏坯子?’”她说道。有时,当地电视台会播放《联邦调查局》那部电影,而她和家人就会边看边哭。

在她的言谈举止间,我认识到,那段恐怖当道时期曾经摧残,并依然在摧残一代代奥色治人。亨利·罗恩的重孙在谈及谋杀惨案时曾说:“我认为,它就深藏在我们的心底。我们或许没有意识,但它就在那里,特别是如果遇害的是你的家人,你就会从内心深处不再相信任何人。”

车辆驶出原野,向费尔法克斯镇进发。尽管名义上依然被称为市镇,但已沦落到凋敝的边缘。人口逐年减少,现在不足一千四百人。主街两侧净是些景气时期修建的西式建筑,现在大多已被废弃。我们在最大的门脸前停下脚步,门窗污秽,满是蛛网。“这里便是大山商贸公司的旧址,”玛吉说道,“我成长时,这里还营业。里面空间很大,到处都是气势恢宏的栏杆及颇具历史感的木制地板,到处都能闻到木材的气息。”我顺着街巷张望,努力想象莫莉·伯克哈特与汤姆·怀特曾经看过的风景——“皮尔斯-箭牌(Pierce-Arrow)汽车、咖啡馆、石油商人与奥色治上流人物,以及曾经在这里燃烧过的熊熊怒火”。现在,即便是在周末的傍晚,这里依然堪比“鬼城”,诚如玛吉所言。

她再次发动汽车,驶离主路,转到一小片住宅区。这里依然残留着几栋老房子,均无人居住,任由风雨侵蚀,其中若干更是只剩下了栋梁框架。玛吉放慢车速,仿佛是在搜寻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她丈夫问道。

“被炸掉的房子所在地。”

“不是在后面一条街上吗?”他说。

“不在,它在——啊,在这儿。”她说道,同时将车子停在一块宅基地旁边,这里似乎曾经建有一栋房子。

玛吉接下来谈到了一些我并未从联邦调查局档案中发现的东西。父亲曾告诉她,爆炸当晚,他和姐姐以及母亲莫莉本来计划在史密斯家过夜,但因为自己耳朵疼,所以只好改变计划住在自己家中。“正因如此,他们才侥幸留下一命,”玛吉说道,“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过了好久,她的情绪才有所平复。“我父亲只能活着,并在活着的时候了解到,亲生父亲曾想要杀了自己。”玛吉说道。

暗夜中,众人坐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试图理解时隔这么多年依然无法理解的某些东西。最后,玛吉挂上前进挡,说道:“好吧,为什么不回去继续跳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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